“昨兒委屈你……由著我醉酒胡鬧。我……是不是傷著你了？”
她隻是輕輕搖頭，卻不肯再答。
他不敢再造次，幾番想伸臂將她攬過也是猶豫踟躕，滿懷歉意不知從何處說起，看看她，又看看那繡褥，張口結舌。
試探著，用指尖輕輕觸碰靈雎放在榻邊的手指，見她並未收回，又一寸寸攀上，終於將那柔軟微涼的小手捉在掌心。
“我……我以後……”
靈雎抬起頭，報以原宥的微笑。清靈的眸子與他深深對視，那目光坦然溫和，落落大方地將他的尷尬化解。
“我知道你心裏難過憋屈，可是……一味躲在這樓裏尋醉逃避，並不是你現在能做的最好的事情。”
她看著他將剩下的酥酪喝完，便吩咐侍從備下香湯。待瑤光沐浴更衣畢，再取過玉梳親自替他將青絲梳攏，細細地編了一縷，又是一縷，最後綰成髻，佩以白玉冠簪和七星明珠垂帛。鏡中人頹靡之色盡褪，恢複了沉靜如春山的風儀。
靈雎一邊將最後垂肩的發絲捋順，一邊告訴瑤光，在他把自己關在風滿樓誰也不見的這兩天裏發生的事。
當作對安歸汗王遣使來函的回複，皇帝頒下恩旨，準許將誣告親王又畏罪自盡的蘇力青屍身送還烏孫，雲娃已隨著送葬隊伍扶柩啟程。原來她一直對蘇力青有情，竟暗暗瞞了許多年。但事已至此，不過多添一個傷心人。靈雎聽聞，不勝悵惋，也隻得應允雲娃這最後的願望。
靈雎詐病傳訊的那夜，若皇帝肯將瑤光放出宮來，說明事情還有轉圜，隻要人脫困囹圄，剩下的都好應付，蘇力青也許不必死。若瑤光回不來，這消息必定是被輪值在東華門的蘇力青攔截，來的一定會是他。這籌劃至為隱秘，隻有唐歸臣和替靈雎執寫白絹罪狀的寥寥二三家臣知曉，連雲娃、阿奴一並瞞著。雲娃並不知道公主突然犯病，最終會取了蘇力青性命。
唐歸臣率全部梟影衛歸隊，蕭月瑟一行安抵孤岐山，途中無事。王府家臣與朝廷關係千絲萬縷，其中也有能將手伸進鎮撫司的。靈雎便吩咐下去，將戍衛皇陵的陵衛禁軍名單統統查明呈來。那些人的家世、來曆、背景，曾供職何方，有無不妥之處，都一一理清謄寫，待瑤光過目。另外，還吩咐王府管事準備好一應用度之物，巨細無靡，攏共二十餘口木箱，已全部送抵陵宮。
守陵之清苦自不待言，縱有銀子也沒處花去，何況他們都知道蕭月瑟出宮時除了一身蔽體粗衣外一無所有，藤蘿和小安子倆人各自懷裏抱著的一個小包袱就是全部家當。
這些善後之舉無論大小，靈雎都已替他想到，不聲不響料理妥當。
瑤光聽完，感激地握住她的手，想說些什麼，最終還是默然。
外人看來是他一直在保護這個天真病弱的王妃，其實她才是他最不動不移的倚持。無論他怎麼犯渾，始終諒解包容。像她說過的那樣，總是相信他，每一次，無數次。
她的聲音很輕，卻沉穩鎮定。“我明白。”
乾陵坐落於孤岐山北麓，大淵世代有“因山為陵”的葬製，瑤光當年勘點龍脈重遷皇陵，認為孤岐山位於宛京西北，在八卦中屬乾位。乾為陽，為天，為帝。宛京是陽世帝都，孤岐山自然是萬年壽域的帝都，天地合一，乾坤相合；此山三峰高聳，主峰直插天際。東隔烏水與九嵕山相望，西有漆水與婁敬山相連。烏、漆二水與軒轅河同出一源，在山前相合抱，形成水垣，圍住地中龍氣，主定帝業萬世江山。
因此重華便下旨將孤岐山主峰作為陵塚，依山而建。陵園內外分兩城，四麵有門，北為玄武門，西為白虎門，東為青龍門，南為朱雀門。除地宮、聖像祠堂等，唯一的主殿名獻殿。
從乾陵頭道門踏上石階路，共計五百三十七級台階。走完台階，即是一條平闊的“司馬道”。長長的神道兩旁佇立華表一對，翼馬、鴕鳥各一，石獅兩對，石馬五對，翁仲十雙，述聖記碑則立在西側。
戍守乾陵的陵衛都是“酉時宮變”時因不作為而被罰沒此處的原皇家禁軍宗子衛隊，可以說受永寧王與大臣權鬥的牽連，前程盡毀。當日下令不許出去攔截刺客的始作俑者蘇力青已死，他們便自然而然將剩下的怨憤轉移到瑤光身上，對他的義妹更不會有什麼好臉色。
經過一日一夜的奔波，蕭月瑟抵達乾陵時黃昏將近。神道兩旁已有陵衛側立，陵衛領欒平則守在長長的神道盡頭，冷淡倨傲地向她潦草行了一禮。
藤蘿與安長明一左一右扶著蕭月瑟路過聖記碑時，她不過略停了一霎，陵衛領立即不耐煩地催促。安長明剛要出言嗬斥，被蕭月瑟以眼神止住。她摘下風帽，輕柔得幾近於無的聲音淡淡響起，唇角那絲稱不上笑容的清淺弧度讓欒平突然被懾住，微微後退了半步。
“不急。以後還有數不清的時間，慢慢看。”
山門一閉，從此與人世隔絕。
夜露漸晞，當她不疾不徐走完神道，靜立在獻殿緊閉的朱漆門前，一輪盈盈明月隨著她的步伐自巍峨主殿後升起，仿佛一場莊嚴而靜默的迎接。她的到來，讓漫天漫地的清輝籠罩了整座陵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