欒平對宮中傳得沸沸揚揚的武穆之亂略有耳聞，不禁對這個僅差一步之遙就登上後座又主動放棄的寵妃懷有揣測和好奇。
那風帽下遮擋的容顏，確實素潔無瑕，美得不似凡人。眉目清疏有致，鳳眸微挑，膚若琉璃。隻是看起來蒼白纖弱，略帶病倦之態，夏日裏也裹著極大的披風，辨不出身形。
這女人沒有任何與皇妃身份相襯的華貴妝飾，長發隻被一根烏沉黯碧的木簪挽起，鬆鬆斜插在腦後。隨從與行李都簡陋得堪稱寒酸，卻自有一股凜然不可犯的氣度。果然是曾與站在天下之巔的人並肩而立過，即使一朝淪落，處境天差地別，姿儀風華也別有不同。
她的步伐如此沉靜堅決，不遲疑，不畏懼，不左顧右盼，也沒有半絲回頭的留戀。
殿門的開啟揚落了陣陣灰塵，在月霜下撲簌如虛幻的夏之雪，轉瞬又被夜風吹散。
欒平表情複雜地看著巨大殿宇一點點將她孤絕傲然的身影吞沒，滿天星河曾是這裏唯一的景色，如今卻為這突然降臨的明月黯淡，淪為陪襯。
昏黃燭光透過窗扉亮了起來，掌上燈燭後，蕭月瑟便讓僅剩的兩名隨侍去往偏殿後的住處自行歇息。
她什麼也沒帶，也就不需要鋪張的安頓收拾。除了發髻間這支看似毫不起眼的戰國舞月，就連身上裹著的那襲白貉子毛鬥篷還是因小產後病弱不能受風才得以留存。後宮女子一發一膚俱是皇家所有之物，如今這獲罪貶黜的微賤之軀被放逐，更遑論那些身外簪環衣飾，便是片縷灰塵也不能私攜而出。
第二天大早，陵衛領攜副衛按規矩正式拜見，順便帶來二十餘口巨大的木箱，那是永寧王府總管事親自帶著王妃手諭送來供蕭才人用度之物。
欒平若有心刁難，本可拒絕收取，但他卻沒有這麼做。此舉立即遭到全宗子隊不滿的腹誹，都道落難的鳳凰不如雞，何必破壞規矩枉送人情，且又沒有油水可撈。
而他隻用一句話就打消了眾人的疑慮。沒人想一輩子守在山裏當陵衛，永寧王如今否極泰來，在朝中之勢穩如磐石，仍是大淵舉足輕重的勳貴，倘仗著一時職權在手便半分麵子也不給，日後到職務調度升遷的當口，會遭到什麼樣的排擠報複？大夥交換一個眼神，立即心照不宣地上前搭把手，將那些沉重的箱籠從馬車上抬下。
他來到時，蕭月瑟正跪坐在聖記碑前，閱讀先帝畢生的事跡。讓她目光久久停駐的幾行鮮紅碑文，似乎是白帝征戰南蠻，與東夷族部落聯手平定南詔犯境的那一段過往。
欒平不知她何以對這寥寥數語那樣感興趣，與白帝波瀾壯闊的一生相比，這實在是微不足道的插曲。但她的側顏如此沉靜安寧，神色縹緲得讓人什麼端倪也無從尋起。
蕭月瑟看也沒看那些箱籠一眼，對欒平心平氣和地道謝。安長明立即知趣地隨副領一道，帶著兩名粗使小宦官自去整理收拾。能在蕭月瑟身邊行走的人，不需要她事事開口吩咐。
“大人調遷之日已不遠，不需對著有罪在身的廢妃行如此大禮。”
欒衛苦笑，仍未肯起身。
“承娘娘吉言，卑職犯下大過，概是永無升遷之期，遠離宮廷時日久長，恐怕早已被人取代遺忘。”
“戲子才害怕被遺忘。能在清苦之地斂心自守，靜待風浪過去的人，怎能跟戲子一般的見識。”
欒平愣了愣，不禁重新抬起頭，目光怔忡地落在那明月般皎潔的麵龐上。她的聲音如同清流，寥寥數語，卻字字都帶著不可思議的魔力，讓人不由自主生起信服與親近之心。這一刻他才確定，麵前這個看似柔弱的年輕女子，確然是曾站在帝國之巔影響著皇帝一言一行，統率六宮的蕭氏。
這團神秘的月光，恐怕無論謫往何方，都不是會被輕易遺忘的角色。
山嵐幽幽蕩起，簷角鸞鈴被風吹得一陣叮泠，細碎悅耳的輕響仿佛也在竊竊嘲笑他的失態。
那副領與安長明交接清點完畢，便候在殿外等欒平出來。見他一副心神不定失魂落魄的模樣，忍不住伸出手在他麵前晃了晃。
“失寵被廢的妃子罷了，說是拜見，也不過走個過場完事，怎的耽擱了那麼久？看她身無長物的樣子，也不像是能拿得出打賞。”
欒平無心無緒地一巴掌將在麵前亂晃的手拍開。半晌，突然冒出半截沒頭沒尾的話來。
“那位娘娘不是尋常人。說不定有一天……”
有一天怎樣，他卻沒有繼續說下去。難道還會被皇帝念念不忘重新接回宮中麼？顯然並不太可能。聽說她是自請降罪，執意選了守陵這樣一樁苦差來終老餘生。但他就是有一種模糊的直覺，乾陵絕不會是這女人最後的終點。
副領搔搔頭，覺得今日的欒平簡直莫名其妙。“嗨，操那個閑心，犯得著麼？這苦日子且有得數，咱們才該有一天過一天。走，喝兩盅！山裏早晚寒颼颼的，沒了酒，簡直熬不下去。”
陵宮的苦寂確實超乎想象，抱怨和咒罵是此地最容易聽到的一種聲音。
欒平見過太多因犯了罪而被調來守陵的宮女太監。陵宮的無望和枯燥讓他們焦慮，漸漸遺忘了宮廷中所有端莊的儀態和規矩，變得尖銳刻薄絮絮叨叨，話語和神情間都充滿了雷同的枯燥無味。每一次結束追憶往昔的繁華和榮光，都讓那些麵孔蒙上一層更深的陰翳，令人望之生厭。
但這位蕭娘娘從不如此。
她很少說話，更不會對下人呼來喝去發泄怨憤，從不做有失身份的事。眼神永遠如同深泉中冷冽清澈的月光，孤獨到寧肯與靜默天地交換心事，也不肯與任何人分享她風雲跌宕的過往。似乎對山門外的人世毫無牽掛，也沒有絲毫能觸動她古井心腸的波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