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寧王府每隔七日就會派人探望，無論來的是誰，她都一概不見。蕭月瑟遣了藤蘿出去傳話，若再有人來試圖窺探她的消息，她將拒絕來自王府的一切照拂。王府的管事得了這道口諭，尷尬地下山回去複命，從此果然清靜。
蕭月瑟自謂戴罪之身，始終恪守那道聖旨上的最後一句話，半步也未踏出過皇陵山門。曾有一次，宮中一位年高位重的內侍監總管同福公公奉旨前來，帶了六名年輕的侍婢並兩位老嬤嬤留下服侍。啟程離去前，問她可有什麼話要帶給聖上，她沉默了良久，最終搖頭。
同福頗為踟躕，這般回去恐不好交差，又知蕭月瑟脾性，勸是肯定勸不動。最後還是安長明向陵衛領求來筆墨紙硯，讓她將想對聖上說的話訴諸筆端。
眾人在殿外守了很久，待殿門終於重新打開，藤蘿一臉為難地倚著門朝裏望了望。
殿中一扇通頂的長窗全開，灑下滿室如銀如雪的輝光。一個身影正裹著鬥篷憑窗而立，滿頭青絲流水般沿著後背瀉下，垂落腳跟，被月光染得泛起幽藍華澤。
欒平在那一瞬突然想起關於蕭月瑟的傳聞，懷月而生。據說正是因此，她名諱裏才有個月字。真像是迢迢明月所化生的女兒。
放置在書案上的紙頁嘩嘩作響，墨池早被夜風吹得幹涸。顯然，她什麼也沒寫。
同福歎息一聲，隻得叩拜而去。欒平卻在廊柱下發現一個揉皺的紙團，似是帶著墨跡。他趁人不備，將那紙團悄悄撿起，藏於袖中。跑到無人之處攤開來瞧，上麵隻有不成章的寥寥數字，似是寫到此處，又不知出於何種原因，最終無以為繼。
“別亦良久，甚以為懷。君爾妾亦然。”
她的字跡相當雋秀，筆鋒根骨都帶著一股類似男子的端凝清勁，並不似尋常可見的閨閣女流手筆。唯有最末那個“然”字被不知名的水跡化開，變得模糊難以辨認，欒平反複端詳了數遍才勉強看清。那是她的眼淚嗎？可是看到她的時候，她唇邊總是掛著若有若無的淺笑，從不在人前顯露任何軟弱悲哀。蕭月瑟待人態度柔婉和善，然而這無懈可擊的風度也同時代表著一種徹頭徹尾的拒絕——沒有人能真的與她親近。
不知出於什麼想頭，他一時也不欲去分清，當即拍馬追上在山道漸行漸遠的皇家衛隊，將那團皺巴巴微有破損的紙交到同福手中。
當他重新回來的時候，寂靜的宮殿裏卻傳出幽幽琴聲。他想起來，前幾日王府送來的物品裏，正有一張鑲珠嵌玉的七弦。
荒山野嶺間，唯一尚能入耳的唯有夏日蟲鳥啾鳴，已經多久沒聽到過如此美妙動人的雅樂。那弦音悠遠，如泣如訴。被山風吹送，迂回在蒼穹間，但卻襯得陵宮更加清寂。
他曾無意中聽到她對摟成一團蹲在廊下哭泣抱怨的小宮女們說：“隻有能忍受大寂寞的人，才有可能成就心中所想。無法與自己相處的人，也無法在人聲喧囂之地發出真正的聲音。一生籍籍無名老死荒山，正是應得的結局，連無用的同情都不配得到。”
欒平跨入獻殿，站在那片月光式微的陰影裏，靜靜聽完一曲。終於鬼使神差忍不住開口：“娘娘何必如此？說不定……這正是重回宮廷的良機。”
話出口的刹那，連自己也愣住。這並不是他這種身份和立場該問出口的話。操的哪門子心？她回得去回不去，同他這小小陵衛領有什麼關係。說不定還會被誤以為，是他意圖用小小的善待換取來日飛黃騰達，才一心巴望皇帝對蕭氏餘念未了。若她能被重新迎回宮中，他自然跟著沾光。
這莫名其妙的擔憂讓他瞬間懊惱起來，自悔失言。遠離宮廷本就是她親自選擇的結果，又怎麼會想要主動回去。莫非隻有留在此地，才能成就她心中所想？那她想要的，究竟是什麼呢。真是令人費解。
隨著一串流暢清音叮咚滑過，那比琴箏更優柔婉妙的嗓音自頭頂傳來。
“妾心如墓，已沒有任何需要被世人知曉的聲音。”
欒平見她話語中並無責怪之意，稍稍鬆了口氣，剛欲退下，又鼓起勇氣問道：“卑職冒失……鬥膽再問一句，娘娘方才所奏那曲子，叫什麼？”
蕭月瑟略感意外，仍舊簡潔地答他。
“芙蓉令。”
最初的不適過去，隨蕭月瑟而來的宮女嬤嬤們開始對陵宮的生活習以為常，陵衛領態度的轉變也讓日子變得似乎沒有那麼難以忍受。
盛夏山林蛇鼠猖獗，常常驚嚇年少的宮女。那抱怨被欒平聽到，宮女們很快發現那些令人作嘔的鼠窩在一夜之間便銷聲匿跡，獻殿門廊外的廊柱下也會按時出現裝在小兜麻袋裏的雄黃藥粉。沉默寡言的欒平漸漸成為大夥最好的傾訴對象。他與其他態度粗鄙的軍卒不同，從不言語輕薄恣意調笑。眼神誠懇而略帶靦腆，無論對他說起什麼，都不會輕易被打斷。那種溫和的鼓勵，讓她們得以宣泄苦悶，在攀談中得到片刻放鬆。
宮女們對宮廷的追思大多與蕭娘娘有關。欒平因此而得知了許多聞所未聞的宮闈秘聞，也知道了這位一朝失勢的廢妃，曾經擁有過怎樣萬眾擁簇的繁華日子。那些被她義無反顧舍棄的一切，哪怕是殘留的金粉碎屑，也足以讓周圍的人滿目羨歎懷念至今。
當欒平深夜提著劍追趕在陵宮牆根下叫得聲嘶力竭的凶頑山貓時，不小心踩到一枚鬆果，咣當仰麵摔倒在台階下的落葉堆裏。那動靜引得宮女們拉開殿門查看，進而忍不住紛紛掩口竊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