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月瑟在安長明的攙扶下緩緩從殿中走出，腳步輕得像是怕驚擾了什麼，仿佛踏在無垠的薄雲上，滿庭霜華似星子流轉在她身周。欒平仰躺在地，發鬢間掛著殘碎的葉片，手中的劍還直愣愣指著天空。從宮女們眉飛色舞的表情裏，也知道自己當時四仰八叉的模樣有多狼狽。
她的神色平靜一如既往，沒有驚訝，也沒有取笑，隻是略帶疑惑地輕輕問道：“欒大人……你這是在幹什麼？”
第二天大早，他看到獻殿前的庭院已被清理得幹幹淨淨，半片枯枝敗葉也不存。安公公手執長帚，正在掃攏最後一堆落葉。他上前去默默提起裝滿枯葉的竹簍，安長明看了他一眼，沒有拒絕。這個沉穩持重的中年太監是整個陵宮唯一沒怎麼跟他有過攀談的人，也是能與蕭月瑟離得最近的貼身舊仆。蕭月瑟對安長明的態度遠遠超過年少的藤蘿，大概因為他是李公公留下的徒弟。
欒平沉默地跟著他一起將清理出來的落葉提到後山，說起昨夜那隻追丟了的野貓。安長明笑著搖頭，用平淡的口吻談起當年蕭月瑟通過一隻被打死的黑貓，查出宮女行竊，進而平息冤魂索命流言的往事。
“連鬼怪都避之唯恐不及的蕭娘娘，又怎麼會被區區野貓所驚擾呢？她不會害怕這些。”
欒平聽得喉間一個咕隆。這年夏天雨水頻繁，落山風嗚咽似鬼哭，像有妖魔在從四麵八方攻擊這座幾乎被世人遺忘的孤城。當女眷們聚在一處互相擁抱著瑟瑟發抖時，殿中便會響起錚淙琴音，與風雨之勢抗衡。
那琴聲有條不紊，不激烈也不退卻，有時低微得似乎被山林強大的咆哮徹底湮沒，卻從不因此真正斷絕。山風雷雨終有止歇，收起虛壯聲勢的肆虐，臣服在那片遍照大千的月光下。而弦音猶自綿綿，將一切驚恐滌蕩化淨。
難怪她從來不怕。欒平低著頭琢磨半晌，終於找到一個合適的形容，她是一個有敬畏，而無畏懼的人。
“蕭娘娘這樣的人……為什麼會願意來到這種地方？好像……不應該。”
安公公陷入沉思，微微眯起眼望向樹葉縫隙間灑下的斑駁光影，仿佛連他也不知如何定論。
“這位娘娘啊……她是一個本可以成為皇朝曆史中某一名麵目模糊的皇後，但卻選擇了另一種方式來成就傳奇的人。”
“她病得很重麼？為什麼總裹著那麼大的披風，山裏雖比京城涼些，也不至於大夏天的……”
安公公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避而不答，轉過身往回走了兩步，又拋下句教人摸不著頭腦的話來。
“年輕人，你以後會因為今日的善舉而得到報償。”
欒平不知道那報償究竟意所何指，也未刻意去琢磨。
瑤光終究還是比靈雎更擅於料理這類人情世故。令宗子隊們耿耿於懷的“油水”問題得到了解決，他們甚至開始期盼王府管事的到來，那意味著相當豐厚的打賞和令人垂涎的美酒佳釀。
蕭月瑟一語成讖，宗子隊開始陸陸續續得到各處升遷的調令。一些瑤光認為不適合留在孤岐山戍衛皇陵的陵衛或小頭領都被委任到了別處，重新換上妥帖人手。陵衛營三天兩頭就有一場送別，大家把酒言歡，慶賀這苦日子終於熬到了頭。將要遠走高飛的幸運兒們對尚未獲得調遣消息的同僚勉勵勸慰，言語間滿懷信心，預祝將來各有光明前程。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欒平對此似乎毫無期待，隻是默默做著他分內或分外能做的一切。
那紙調令終於傳來時，欒平用盡軍中所有能動用的關係，甚至不惜驚動家裏，幾乎與父輩決裂，才成功拒絕了這次看起來千載難逢的良機。宗子隊成員都出身不差，即便算不上皇親國戚，也都是宗族世家將門子弟。為了留在孤岐山，他從統領降職至副領，而原來的副領，聽說已經調回了大夥都夢寐以求的京城。
這一切發生得迅疾又悄無聲息，整個陵衛營在去舊迎新的交替裏，顯出動蕩中特有的緘寂。
陵宮中沒有女官日夜在旁秉持訓誡，也不需應付早晚川流不息的請安，各種人情往來。大把空餘的時間仍舊被安排得井井有條，至為規律。蕭月瑟始終保持著她在皇城中與帝王同遊共息的生活習慣。她從不貪睡，在早朝前必定醒來，為先帝誦經，膜拜供奉，抄摹經文。即使失於修葺無人踏足的宮室，也必定要求侍從們打掃得纖塵不染。
她日複一日進行著這些看似再普通不過的事情，讀書、撫琴、焚香禮佛。覺得內心一個長久無法平靜的地方，已經變得死寂空曠，扔下巨石也發不出聲響。
唯有獨處的時候，才會一改淡若冰霜的神情，悄然流露出幾許輕鬆自在的笑容。望著天穹微笑的臉，就像曾經坐在空桑台的屋脊上那樣。那時她還是個很小的姑娘，對未來充滿想象，未曾經曆過一切真正的相遇與離別。
假裝若無其事，強顏歡笑，很多人都能做到。但她是真的安之若素，像一個生來就活在陵墓中的人。
欒平有時遠遠望著那伏在窗台上托腮觀雲的半邊側顏，一坐就是好幾個時辰。她難得一見的笑容向來隻交付給漫天流霞，黃昏星海。微仰下頜的弧度那樣優美高傲，仿佛麵對再糟糕的未來，都不會被擊垮。究竟是什麼信念在支撐著，讓她屹立有如磐石。不自憐自棄，不為被放逐的命運悲歎惋惜，也從不像宦官陵衛們那樣借酒澆愁。這份不屈不撓的清醒頑強，令人折服欽佩。他總覺得，追隨這樣一個堅韌的人，無論在何時何地都算不上是種真正的淪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