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些時日，皇帝突然提出要去往乾陵祭典先祖，這個醉翁之意明顯的提議遭到了皇後強烈的反對，態度之堅決簡直前所未有。他從未在柔順平和的唐千羽臉上看到過那麼激烈的表情，仿佛他不是要去祭祖，而是要拋下一切去出家。
與此同時，以北靜郡王為首的一幹後家外戚也對此發起了聲調一致的阻攔，列出種種冠冕堂皇的理由規勸，聲言此時並不是出宮的合適時機。既非清明，又非忌日，輕率的舉動恐怕會攪擾先靈。皇帝無奈，隻得頹然作罷。
轉眼又是一年七夕。
這乞巧蘭夜無星無月，天地風雨如晦。重華借口天氣不佳，取消了宮中應節宴飲。他悶悶地坐在浮碧亭上，手中握一盞泛黃的白蓮浮燈，望著被雨水打出漣漪的深潭發呆。
當年人音容依稀。而今，聲無憑，曲無憶，徒有琴。弦斷有誰聽。
同福沉默地陪在一旁，幾次欲言又止，終於鼓起勇氣想要對皇帝說什麼，皇後的駕輦卻在這當口尋來，於是他隻得把已經溜到嘴邊的秘密咽下。重華尷尬地將那舊蓮燈塞在同福手裏，假裝並未察覺唐千羽眼中的失落。他看見了，但此時此刻，實在提不起精神給予安撫。做皇帝就是有這點好，他不必刻意去遷就任何人的心情，相反，她們會自行放下身段來揣測迎合，生怕他再有一絲不悅。
唐千羽悲哀地發現，在成為皇後以後，她連身為妃子時能得到的笑容也失去了。為了遷就重華不喜燭火的癖好，棲梧宮效仿昔日的扶搖宮，裁撤燈燭。然而棲梧宮缺少的，除了那些碩大的夜明珠，還有唯一能映入他眼簾的明月光。這留下的黑暗，就變成她獨自一人忍受的幽冷孤獨。
沉光香隨著蕭氏的離去而在宮廷中銷聲匿跡，皇後曾遣人遍訪南國高明調香師，得到近似的配方，命奉香司上下反複嚐試，那結果卻使得重華大發脾氣，放言宮中再不許出現此香。
重華那和風細雨般的溫潤日漸變得沉鬱，謙謙如玉的俊逸眉宇間，原來也有那麼多種她見所未見的皺眉方式。他在不安的睡夢中念出的名字，是“月兒”。她不能自欺欺人地騙自己他叫的是曾經的“羽兒”，盡管那兩個字在模糊的夢囈中聽起來如此接近。他叫她時，不管周圍有人沒人，從來按規矩稱的是“皇後”。
她再也無法入睡，靜靜伏在枕上流了一會兒淚，突然在他發間發現一點異樣。極輕地撥開來看，竟是一小束以玄色絲絛牢牢係在他腦後的青絲，不屬於他的青絲。原來如此。重華從來不讓她碰他的頭發，即使冊封過後，也從未與皇後行過結發之禮。隻不過因為，他心中的結發之妻根本不是她。
那個女人雖已遠離宮廷，卻又仿佛無處不在。蕭氏如此頑強地紮根在皇帝心裏，音容笑貌翩躚舞姿，靈犀巧致的言談，獨一無二的香氣和歌喉，那痕跡遍布後宮的角角落落。隨手施舍給她的皇後之位，如今看來更像是種居高臨下的惡意嘲諷。蕭月瑟即使失去了龍裔，皇帝仍然沒有舍得殺死她，連廢庶都不肯，反而保留了帝妾的名分把她遠遠放到了是非之外，是為著有朝一日風平浪靜後，再故技重施給她重造一個身份接回身邊來麼。
然而他給皇後的解釋多麼冠冕堂皇又無可辯駁，他說，那隻是為了不至於徹底得罪永寧王。賜死蕭氏，所有的降罪都變得失去意義，被蕭氏手書從北疆勸回的白狼從此再無顧忌，或許會因此真的叛國。
唐千羽一點點縮進床腳，抱膝而坐，淚眼中蘊含著危險的光。恐怕她唯一為他束發的機會，就是來日皇帝龍潛登遐之期，重華臨終的禦榻前，要她去梳頭臨哭了。那是每一個皇後都要為皇帝做的，最後一件事。如果那時候，他的皇後仍然還是她的話。
其實這結發的秘密，連那束青絲的主人蕭月瑟也根本不知道。玄絲所係的一小縷頭發，原是重華在扶搖宮追思故人時，從宸妃留下的妝奩發梳間一根根采集歸攏而成。
重華終於被帳內隱隱約約的啜泣驚醒，他連醒來的那一瞬，都不自覺地皺起眉頭。
“皇後？你又怎麼了？”
“又”怎麼。他那麼不耐煩，她還能怎麼？
他待蕭月瑟夠狠，也夠好。為了一個和權臣傳言曖昧穢亂宮闈的女人，皇後的感覺根本不需要顧慮，完全無所謂嗎？
見她哀戚地緊盯著他腦後，重華不自覺伸出手去摸了摸，頓時了然。原來是發現了這個。
他歎一口氣，坐起身來拉了拉她的衣袖，她卻不為所動。
“……明兒朝上，朕會同意郡王給你弟弟求的封地。原本覺得他年紀還太小，這麼早封郡公，恐怕對其他親貴不好交代。不過廬陵郡是個好地方，原也隻有皇後的弟弟才配得上。睡吧……朕累了。”
重華說完這些，轉過身去重新側躺下，背對著她，呼吸逐漸沉靜均勻。唐千羽知道她不能，也不該再發出任何聲音。他已經做出了一個皇帝能做的最大的妥協。她隻能將緊握成拳的手塞進嘴裏，抑製即將爆發的悲慟，忍得渾身都在發抖。
重華是在四年以後，才從一個姓欒的陵衛副領口中得知，那年七夕之夜陵宮裏發生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