欒平次日清晨出去陵衛營查看，發現宮變當晚三十六陵衛之所以一絲異動也沒發出就被全殲，是因為刺客事先在酒水裏下了蒙汗藥。將所有人迷倒後，直接一刀割喉，不費吹灰之力。大概是想讓這場行刺盡量不引人注意，所需對付的又隻有區區幾個老弱女流，才隻派了三名殺手喬裝而來。
那三具刺客的屍體仍舊被裝在他們來時的馬車上，由欒平親自送到永寧王府，一路疾奔，抵達時也已是後半夜。蕭月瑟吩咐他務必不能拖延過今晚，否則殺手的主人見無人回去複命，立即便知道事情有了變故，會繼續派人斬草除根。
還未待敲門聲響起，廊下急促的腳步就已將瑤光從淺眠中驚醒。
他翻身坐起一把掀開帳子，剛剛戴好麵具，管事已連滾帶爬衝進來跪倒在帷幕外。
“王爺……那邊宮裏出……出事了！”
或許因為避諱王妃，府中下人一向連乾陵二字也不敢輕易提起，有事要稟時，一向隻稱“那邊”，指的便是陵宮無疑了。
靈雎跟著披衣半坐起身，默默看著瑤光大半夜從床上跳出來，飛快將全身收拾停當便往門外奔去。
“我回來再跟你解釋。”
蕭月瑟做了那麼多，換來如今所有人的風平浪靜。於是他們的婚姻裏將永遠都有她的影子存在，這已是個不會改變的事實。
她將帳幔輕輕放下，珊瑚鉤一陣亂響，將輕微的語聲模糊。
“不必了。”
欒平第一次見到那個傳聞中的戰場修羅，蕭娘娘的義兄。即使隻是背對著他站在那裏巋然不動，周身凜冽也足以讓人遍體生寒。
“那些人家世來曆都沒什麼不妥，也算得上忠誠，唯一的問題就是蠢。竟然貪杯誤事！這場禍事追根溯源，乃是本王的疏忽。”
“娘娘天性驍勇，資器絕人，不會輕易被匪類所傷。其中一名刺客便是喪生在她一根木簪之下。”
瑤光麵具下的眉宇輕輕一動。“你叫什麼？”
“卑職乾陵陵衛副領，欒平。”
此人年紀甚輕，做派卻難得的沉穩。當他不卑不亢地說出自己的名字，那態度仿佛這個微不足道的名字將有一天被所有世人知曉，記住。
許多年以後，已是不惑之年的鎮國公欒平，官居正二品太子太保。欒氏滿門顯貴，追隨著從他劍鋒下獲得第一道砥礪的皇子，書寫了帝國另一段風起雲湧的曆史。
欒平遵循蕭月瑟的吩咐告訴瑤光，其中一名刺客在臨死前說過的唯一一句話是：“上麵特意交代，東平蕭氏不好對付”。
而這並不是唯一的線索，除了屍體，還有那輛有來無回的馬車。瑤光當即命人備下坐騎，親率大批梟影衛連夜出府奔赴孤岐山。
獻殿經過僅剩的四名仆從一整個白天的收拾，終於勉強恢複了舊時模樣。唯一無能為力的是地麵，那些血實在太多，已經深深滲進了磚石的縫隙裏，再也無法徹底衝刷幹淨。
聽到永寧王求見的消息，蕭月瑟微微皺了皺眉頭。帝陵是皇家禁地，若無聖諭任何人都不得擅自出入。雖說陵衛營已沒留下一個活口，左右兩座山頭都還有守備營在，他這麼毫不顧忌，來日恐又將落人口實。
她將皇子交給安長明，點上親手調配的一種安息香，讓嬰孩很快陷入沉睡，不會隨意發出哭鬧聲。然後隨著欒平一道，往陵宮大門走去。
蕭月瑟自入了乾陵，還從未踏足過離獻殿那麼遠的地方。
欒平要去將門閂打開，被蕭月瑟以手勢止住。走到離那扇門僅有半步之遙的陰影裏停下腳步，就再也不肯擅越。她和瑤光就這樣隔著一道厚重的門扇說話，她知道他必然也站在離門極近的地方。或許正因為有了這道門在，他們才能心無芥蒂站得如此靠近。如此近，又如此遠。
她隻對她的義兄提出了三個要求。
第一，讓欒平成為執掌陵衛營的總領。至於其餘的人，隨他再怎麼安排。反正前一次安排的結果，大家都看見了。
第二，她知道他擁有行蹤鬼魅的青衣梟影衛。但她至多隻能允許梟影衛們留守在乾陵外城四周，無事不得踏入內城一步，更不可輕易出現在獻殿左右。
第三，這樣的事瞞不住宮裏，皇帝知曉後會對陵宮侍從重做安排。前番同福送來服侍的人中，八名宮女都已喪生，僅餘兩位老嬤嬤。若要添派人手，隻能由同福公公挑選，他不得插手再放入自己的眼線。
門外人飛快地應下。“我答應你。”
又道：“欒衛說你沒有受傷。但若非親眼所見，總是不能放心。”
檻內人靜默了一會兒，溫柔平和的聲音輕輕傳出。
“瑤光，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記住我的話，人心有囹圄，天機無窮盡。留在那個底線之內，你將以萬人之上的尊榮享一世太平長安。珍重。”
瑤光肩頭不易察覺地顫動了一下。這是他們決裂以來，她第一次這麼心平氣和地喚他的名字，對他說話。似乎放下了長久以來壓在心間的巨石，兩人都同時感覺到一種空落落的釋然和輕鬆。
說完這些，蕭月瑟轉身走出那片陰影。
一行飛鳥撲棱著翅膀從空中掠過，蒼穹高遠，淨朗得一絲雲也無。她停住腳步，微仰著下頜看了一瞬，露出欒平曾在遠處悄然窺見過的，少女般柔軟澄澈的笑容。此刻，門外的人也正仰起頭做著同樣的動作。然後他們各自邁步，朝相反的方向繼續走下去。
皇城中的人再一次驚訝地發現，即使已經遭到廢黜徹底告別宮廷的蕭氏，還是擁有牽一發動四方的能力。蕭才人在乾陵被行刺，險些殞命黃泉，這個遠在宮廷外的女人又一次掀起了宮牆中腥風血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