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嘈京城的觀音娘子突然便銷聲匿跡,越王白重邈身邊則多了位年輕貌美手腕玲瓏的侍妾,名涼意。入府不足一年,寵眷甚濃,稱如意夫人。
瑤光起初無論如何也不同意。
“越王已經有一位王妃兩位側妃,數得上名號的侍妾少說不下十人之數,更別提那些無名無分的美婢姬人。你知道你要去的是個什麼地方?”
“是一個離宛京千裏迢迢的蠻荒之地。公子身在京城,便是手眼通天也有難及之處。還有什麼比枕邊更近的所在,能監視他的一舉一動,是否存有異心?除了我,換任何一個別人到他身邊,你會放心麼?再說,檀樓終究不是久留之地。嫁給王爺,或許也不錯。”
最後一句,帶著幾許不易察覺的感傷。
白重邈這步棋上的疏漏之處瑤光何嚐不知,隻是這事非同小可,節骨眼上實在尋不出得力又可信的人來安插。對方再落魄畢竟也是皇室親貴,就算隻嫁為妾室,也一朝身價倍增,一旦那女子背棄舊主,無論利許還是威脅都難以奏效。若挾其親族在手,一旦被白重邈知曉,又會立即生起猜忌提防,破壞同盟。
但即便如此,瑤光也從來沒想過要把蘇妙聲的後半輩子填進去。他拒絕得幹脆利落,連理由也懶得詳說。
“不行。”
她唇邊一抹淺笑,柔婉又淒然。他畢竟還是在乎她的,否則以他素來行事的手腕脾性,何惜區區一女子錯嫁與否,生死幾何。這女子是自他手中救下,買回,栽培至今。除了不能娶她,他已經給了能給的一切。信任和利用的界限,本就難以分明。
檀樓這地方,一日抵得過世間一年。看盡死別生離,愛恨情仇。昨宵紅綃帳裏公子紅妝,今朝黃土隴頭白骨枯楊。什麼金銀散盡,什麼反目鴛鴦。又怎的因愛成恨,口中信誓旦旦同生死,轉瞬新人替舊裳。她見得太多了。紅顏依舊,心已遲暮。喝酒要做先醒的那個,告別要做先走的那個,才會被記住。
頃刻一聲鑼鼓歇,戲台上粉墨凋零的寂寞,真是不堪戀棧。那些浮華彩聲,從來都不是心中所求。玉粒金珠噎滿喉,她已經唱不下去。是她傻,明明作的假戲,偏用了本不該有的心。秋娘早說過,心這東西,在煙花地最是無用,害人害己。
“公子留我下來,又打算如何?妙聲來檀樓的第一天,秋娘說,‘留在此地,將來終究有你的了局’。我抱著這句話,等了很久,也等得很辛苦……可你我都知道……罷了。”
“……你真這麼想?”
“再不走,我怕我會有一天終於忍不住殺了你。”
“你若是好生隱退去過後半輩子,我自然不會阻攔。可你要這麼走,我於心難安,恐怕來日也補償不清。”
“我隻有一個要求。”
蘇妙聲仰起臉來,兩行滑落在唇邊鵝黃花鈿之上,那樣一個奇異的,絕美而悲傷的笑靨。他們對望。
“無論是什麼,我都答應你。”
“把你的麵具摘下,讓我看一眼,我這一生終究無緣的人,究竟長什麼模樣。”
他沉吟良久,終於把手伸到腦後,將那玉扣哢一聲解開。
她的目光那麼深,一刻也不舍得從那熟悉又陌生的容顏上離開。
浮生半麵,一命之恩,無份之緣。去也終須去,留之意難平,就到這裏了。
麵如冠玉的男子,重瞳點墨,是如水深潭,一望無垠。
他對她說:“我會賠你一條永遠來去自如的退路。你既是為我而去,就依然要聽從我的吩咐。我給你唯一不允違抗的命令是,無論發生什麼,你要活著。若有必要,我會為你殺了他。”
瑤光很慢很慢地抬起一臂,虛懸在她肩側,片刻後終於輕輕擁她入懷。
妙聲閉上眼,將臉埋在沾染了龍涎香氣的衣襟裏,眼前流轉而過,都是往事曆曆。他從來都戴著麵具,露出下半張臉輪廓銳利。沉冷削薄的唇角,輕抿而挑,是戲謔的笑。齒白如朱貝,泛著淡淡的品青。初見時,是在湯湯溵川河畔,他是威儀國師,紫袍鶴氅,從眾如雲。她被牢牢捆綁沉河在即,生死一瞬。三名祭河靈女,她是唯一沒有哭的那個。被鬆了綁提到祭台前,正見他劈手一記耳光將縣丞打翻在地,她就知道她不會死了。夜闖廂房,他淡靜的聲音聽不出絲毫關切,隻有意料之中的沉默與拒絕。次日卻遣了徒弟尋到她家,給那嗜賭如命的惡父留下豐厚銀兩,妥善交代。是他親自選她成為溵川大祭觀音,一雙斷臂為賀,助她斬去前塵。黃金不惜買蛾眉,歌舞教成心力盡。閬苑春曉月夜清歌,他俯身執手共撥一弦。
他並不是沒抱過她。在那無數的堂會酒局,權貴間推杯換盞。懷間袖裏,眼角眉梢,都是絲絲入扣的默契,逢場作戲的狎昵。但沒有任何一次,像現在這樣,更似一對兄妹,沒有矯飾沒有忌諱,坦蕩間月明風清。
記得他的樣子。記得他的氣息。記得他的聲音。記得他的不舍。
愛是含笑飲毒酒。
“公子給的這杯酒,是我醉得太深,回不了頭了。若有來世可期,我會醒得早一點。比你早一點。”
“下次,換我先醉。”
三天之後,傳出觀音娘子獵苑墜馬重傷不治而亡的消息。一代花魁香消玉殞,成為京中熱門話題,文人騷客爭相寫下詞曲緬懷傳唱。但過不了多久,這段香豔如塵的傳奇便會如同真正的灰塵,掃落到被世人遺忘的邊角。昆明池淼淼,紅粉流轉。紅燭畫舫輕歌曼舞,並不會因任何人的離開而失去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