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樓的夜色，每晚都是新的。人的欲望，永無止境。
失去了北地胭脂，頂替她的檀樓新一代花魁，是名年僅十三的江南碧玉，有一雙曜如黑晶的深瞳，攝魂奪魄，檀樓主公為其賜名夜鸞。早在打算讓蘇妙聲借袁淩崢之禍歸隱前，瑤光就尋好了用來替代她的小姑娘，交由秦公和秋娘暗中栽培。他一心想讓蘇妙聲抽身風塵後有個好歸宿，從此平順富足一生。然人心各有所執，勉強不得，終究枉費。
她是打定主意，要他欠她一生，永無兩清之期了。
瑤光從此再未獨自踏足過閬苑春曉。
夏木萋萋，鳴蟲啾啾。撲麵而來溫熱的風讓人渾身綿軟，思緒昏沉。
瑤光在晚夏最熱的伏天裏，將議事的地方從書齋換到了湖心清涼殿。當家臣散去，他踱步到綠白玉雕麒麟祥雲屏風後，便看見他的王妃不出所料已經抱著大迎枕睡得香甜，那張堆漆螺鈿桌上還散落著幾枚彩線晶瑩的鬆仁粽子糖。
靈雎嫌一個人待著悶，心血來潮非要跟著他一道來清涼殿，美其名曰要暗中觀摩，學學經緯之道。果然聽不了多久，就無聊到睡著。
他含笑俯下身去，輕吻額角將她喚醒。
“今兒這出葉公好龍學得甚妙，倒是值得記上一筆。哎，夫人夢中可遇著什麼神仙，傳授些許錦囊妙計？”
靈雎揉揉眼睛，撈起茶來抿了小半口，便起身隨他往清涼閣外小曲橋上行去。
“錦囊妙計倒沒學著，就聽見你又使壞，居然讓人往災民的粥裏摻沙子。想想都牙磣，實在聽不下去麼……可不就睡著了。”
瑤光牽住她的手，笑聲低沉清朗。
“粥裏要沒沙子，我眼裏可就要有沙子了。我要的是感恩戴德的饑民，而不是渾水摸魚的烏合之眾。”
靈雎停下步子，睡眼惺忪的眸子撲閃撲閃，茫然地望著他。
“真正快要餓死的人，哪會在乎粥飯是稠是淡，裏麵有草還是有沙？此舉正好能將那些趁機圍在舍粥攤子上占便宜的地痞無賴篩除，招兵買馬的銀子總不能白花對不對？”
靈雎恍然，又俏皮地刮刮臉羞他道：“哎……果然隻有真正的大無賴才最懂得小無賴要怎麼對付。堂堂王爺，舍幾碗粥還要計較米糧，當真小氣。”
瑤光失笑，牽起她的手指了指自己鼻尖，半開玩笑道：“我小氣？自入了夏，嶺南的荔枝快馬八百裏加急一日一趟供王妃消暑，西域遠道而來的水晶合歡蜜香瓜，一天三百八十枚，怕漚得不鮮甜，又用當日從雲泉山運來的山泉湃著，僅一枚的價值就要抵得上府裏小廝們一個月的月例銀子。更別提那些青州的銀瓜化州的橘，京塘的碧藕高昌的安石榴……唉，夫人，你真冤死我了。你說說，夫君還有哪裏疏忽怠慢之處，我馬上去改，要改不好，立馬就從這橋上跳下去，保證不往岸邊遊。”
靈雎用指尖往他鼻尖輕輕一擰，笑歎道：“倒想你改改這油嘴滑舌的輕狂毛病，怕是一世也轉不過來。”
結縭兩載，他待她的妥帖細致日日如一，萬般嬌寵。王妃的供用算得上窮奢極侈，比之皇城位分最尊貴的宮眷也有過之而無不及，但有所需，從不吝嗇。無論吃穿消遣玩樂之物，睜眼所見沒有一樣不是世間最好。
每年暑期至，宮中造辦處“錠子藥作”都會釀一批防暑的錠子藥，蟾酥錠、紫金錠、離宮錠等，放入隨身的荷包香囊，供皇族貴人們賞玩消夏。唯永寧王妃用的是瑤光親自配藥煉製的避暑香珠，攏成手串或掛在衣襟上，蚊蠅不近，清香綿蘊，又不會使藥氣太過寒涼濃烈傷了肌骨。
瑤光既如此敬她重她，來自外邦的王妃雖一向不大過問府中事務，管事的眾丫鬟婆子無論資曆多老，概無一人敢輕視欺主。但凡差事辦出差池，到了王爺那兒定是饒不過，都知道隻要來王妃跟前好生求上一求，大多將就能通融的責罰也就善免了。靈雎卻對上次的彈劾風波心有餘悸，幾次勸他從簡都是無用，每每剛提個一字半字便被插科打諢岔開去，隻好由他。
這年夏時，靈雎從天一閣的藏書中搜得《禦香縹緲錄》《齊民要術》等古籍，看著得趣，新近尋出個愛好。因嫌官用的禦貢胭脂顏色薄，又不幹淨，便興興頭頭帶著丫鬟們，照著書中所錄，嚐試用中原古法記載的方子調製胭脂水粉。
然而北國土壤多幹澀，地氣少潤澤，除蓼藍、茜草等常見的胭脂草外，餘者栽種不易。瑤光不忍她掃興，遂重金從南地尋來花匠，又多方采買幾近失傳的植株種子，在王府辟出胭脂園栽種，引地泉養護，光是製口脂的植物品類就多達三十六種。什麼一杆青、東寧庵、紫柳、胭脂雪、蜀葵、重絳、蘇方木等，不一而足。
每日清晨，都有侍婢將花葉上的露珠一點點收集進玉瓶備用。集花露之人除了手穩心細，還需除去鞋襪，赤足才得踩入花圃，以免損傷根係，肌膚的血脈溫熱又與地氣相接引，更可滋養苗株。
好容易待植株長成，花肥葉厚，便得先摘取拭淨，然後“殺花”。以玉臼反複杵槌，慢慢地把花瓣舂成厚漿後，絞細紗擰出汁子，再把當年新繅就的蠶絲剪成胭脂缸口大小，放到花汁中浸泡，浸透後取出陰幹，配著花露幾蒸幾釀，才成就一匣上好的胭脂。用時取銀簪挑出，和清露在掌中化開，施之兩頰，濃者為酒暈妝淺者為桃花妝；薄薄施朱，以粉罩之，為飛霞妝。妙在濃似乎淺，而淡似乎深。
見她玩得不亦樂乎，瑤光也常忙中抽閑陪著她一塊鼓搗。因花色品類繁多，製法稍有變動，釀出的胭脂色澤濃淡便有種種不同。例如靈雎常用的法子是以晨間花露蒸釀，瑤光則讓她試試《天工開物》裏記載的，用烏梅水或石榴汁調和，果然色澤更加醇厚，如膏蜜潤滑濃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