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蓮花並非曼殊池的碩大菡萏,而是頂指大小的玲瓏睡蓮。顏色品類各異的睡蓮被養在密室,炭火晝夜不息。晌午時分搬出去,隔著擋風透明琉璃罩子曬上半天日頭,不知費了多少心思才催開花蕊。養成後連葉帶花取出,放在盛滿清水的圓碗內,用碎冰沉底,懸吊在深井的木桶中封凍。待凍成瓷實的半圓冰坨,再將兩個冰碗嚴絲合縫相扣,中間淋上水凍成一體。最後將瓷碗敲碎,便得到一隻渾圓冰球,內中兩盞睡蓮各凝在一端,栩栩如生,永不凋謝。
這樣的睡蓮冰球,瑤光做了足有數百盞,從中選出形態最端正,色澤最嬈豔的,共九十九枚,全部浮在西苑前庭碩大的白玉池內,看上去好似滿池清荷在一刹那盡數淩寒綻放,熱烈炫目,繁而不亂。
水麵上下兩端的睡蓮互為鏡影,渾圓中正,恰分天地陰陽兩極,巧取禪意。數不滿百,凡事留有餘地,又博得個長長久久的意頭,堪是一幅絕妙的冰雪琉璃境,美得奪人心魄。
靈雎帶著侍婢饒有興致地在庭院觀賞了許久,看那些睡蓮冰球在水中漂浮擺蕩,又納悶道:“數九隆冬這樣冷,為何池裏的水在露天放了許久卻凍不住?”
瑤光笑而不答,伸出手指沾了一點抹到她唇邊。靈雎用舌尖嚐了嚐,原來他在池水裏化了青鹽。
太美的東西大多短暫,總讓人在眷戀中心懷戚戚然。北國隆冬的冰雪蓮花,他說能讓她看到,就真的做出來。靈雎感念他用心之深,並不是不歡喜,卻不知為何又隱隱生起幾絲惆悵。他啊……總是喜歡做些逆天而行之事,便是仗著聰明絕頂,也終究太狂妄執拗了。
午後天色愈發陰沉,不多時又有飛雪簌簌而下。玉屑絲絲絮絮盤旋紛揚,青磚碧瓦皆落了厚厚一堆,新舊覆疊,一片清淨茫茫。府中早掌了燈,燈籠紅彤彤,與冰雪堆砌出瓊樓玉宇相襯,紅白分明更加耀眼,將小徑兩旁開得正盛的遊龍梅都壓過。
瑤光擔心靈雎身有寒症,在院中耽擱久了受涼,用披風裹著她在亭台的光影中穿行。那雪色照得伊人肌膚玉凍凝脂一般,麵容皎潔如淨月浮光,連身後漸遠的滿池琉璃菡萏也有所不及。
費了一秋一冬的工夫,隻為博她這片刻歡顏,也覺於願已足。
那是他們在宛京一同度過的第二個除夕。
永寧王府不似京中旁的官門府邸。瑤光既無妾室也無子女,更沒半個親族,川流不息往來的,除了朝中同僚遣家仆按例下帖恭賀年節外,概無其他。清讓領兵在外,輕易回不來,也派了部下千裏迢迢將手信節禮帶到。
瑤光向來對這些俗世的熱鬧歡騰沒什麼所謂,卻憐惜靈雎去國離鄉遠嫁,隨他一道拘在京城,難免思念故土心懷寥落。
放朝這半個月,他寸步不離陪著靈雎微服而出,逛遍城中集市廟會。親自填寫桃符,祭祀天地。又在府中結飾台榭,備屠蘇酒設流水長筵。上下仆役皆得厚賜,不禁鑼鼓笙簫歌舞,眾人徹夜歡嘩,爆竹聲聲聞於外。當晚便與靈雎圍爐在室,執手徹夜守歲。
晨曦將至時,殿中銀燭俱已燃盡,折枝插瓶的疏橫梅花被地龍炭火烘得清幽滿堂,馥鬱綿醇。
靈雎達旦不寐,容色略有倦怠,興致卻好,倚在他肩頭數著更漏喁喁閑談。又心心念念記掛著院中那池冰蓮,不知怎的說到西域聖花天山雪蓮。
瑤光望著被族人稱為“塔格依力斯”的美麗妻子,笑問道:“雪蓮長什麼樣兒?”
靈雎便將在西域代代流傳的關於神花的故事講與他聽。那雪蓮生在冰峰斷崖,流石灘縫間,險要絕倫,尋常難得一見,采集更是不易,乃花藥之王。《本草》也有所記:“雪中有蓮,以產天山峰頂者為第一。”
相傳,過去天山上常有異彩霞光出現,那奇異祥瑞的光芒被族人奉為神跡。而每當異光乍現後,都會有一朵通體透白如雪、形似蓮花的花朵開放,人們把這種花喚做雪蓮。雪蓮花是天上的神物,即便無緣入藥服下,僅僅放在鼻端聞上一聞,也會氣清神潤,百病難侵。采藥人或牧民在跋涉途中若能遇到雪蓮,是最吉祥如意的瑞兆,就連喝下雪蓮苞葉上的水滴,都能驅邪益壽。
古老優美的傳說裏,有一位心意執著的年輕人,為了給病重垂危的妻子續命,獨自頂風冒雪,經曆無數危險艱難,才終於感動了守護天山的神女。那女仙對年輕人百般考驗,見他情深彌堅,寧死也不願拋棄身染痼疾的發妻,便冒著被天庭嚴懲的重罪,將一身仙骨化作一朵流光晶瑩的碩大雪蓮,救活了年輕人的妻子,自己卻因此受到貶謫。上天對神女的懲罰,是讓她永遠隻能以雪蓮花形留在寒冷的天山之巔,守著滄海桑田。
天山下的子民們感念她化身為花救護眾生的恩德,從此將雪蓮視作至聖至純之物。
靈雎的聲音很輕,隆冬時身子總是更為孱弱些,仍舊需要每日服藥以抑製寒症複發。徹夜守歲,已是虛耗了不少心神。瑤光聽完,愛憐地輕撫她垂落肩頭的發絲。靈雎既被西域子民們稱作天山雪蓮,可見這位善良的公主在族中曾享有怎樣的愛戴尊崇。
故事講完,天光已漸明。風停雪霽,朝霞的淺金徐徐漫過窗欞。瑤光扶靈雎坐到妝台前,就著那雪光,用胭脂在她眉心細細描繪了一朵雪蓮花鈿。
“以後回西域,我去尋真正雪蓮摘來給你。”
她對鏡撫顏,望著額間那朵玲瓏紅蓮,人影相依一雙璧立,蒼白的麵龐上漾開一抹柔柔笑意。
瑤光將她略有些淩亂的散發攏了攏,又從袖間摸出一枚白琉璃半月彎梳來。那發梳正合掌心大小,清光剔透,透雕的重瓣華蓮栩栩如生,精美絕倫。
那是他送予靈雎辭歲迎春的妝禮,稱為“饋歲”。此刻親手執了,為她在窗下梳篦青絲。不多不少,一梳到底,正好三巡。
一梳長命百歲,二梳舉案齊眉,三梳白頭偕老。
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琉璃梳子撫青絲,畫心牽腸癡不癡。
靈雎接過被他手心握得溫潤的琉璃梳,輕輕撫摸上麵的蓮瓣花紋,俏皮地眨了眨眼。
“接下來,夫君是要讓我開始背那三千條白府家規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