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窗下響起清清淺淺的笑聲，連庭院梅枝間起落的喜鵲都不忍打擾。
如花美眷，銅鏡中流年暗換，窗外景致又經曆一輪春秋四季。
這一年就這樣愜意地過去，所有的麻煩都已遠避，或尚不及卷土重來。
彼時她幾乎以為，瑤光曾對她許過的願景已經實現。他說，待天下無戰，馬放南山之時，與誓鳥執手畫眉窗下，賭書潑茶。
然而人性對於貪婪和浮華的追逐永遠都不會改變，於是戰爭永遠都沒有真正停止的一天。
那年除夕，戴罪幽居的蕭娘娘與特意調換了輪值班次留守陵宮的陵衛領，並寥寥數名宮婢嬤嬤們一起平靜度過。帝陵供奉著先祖英靈，是莊重肅穆之所，不能做任何逾製的喜慶裝點。唯案頭清供的一支綠梅，為這沉暮的宮殿帶來些許冬去春歸的氣息。
大雪不知何時又開始簌簌飛旋。她伸出一雙清瘦蒼白的手推開窗欞，仰頭望向漆墨般陰沉的天穹。雪珠落在輕顫的眼睫，瞬間融化成透明的水，帶著透骨涼意，順臉頰滑落而下。
因有永寧王府和同福的暗中照拂，乾陵的日子已不似從前那般清苦。
但欒平發現，無論外麵送來多少精美器物，蕭月瑟身上除了半新半舊的素雅衣衫，從來別無裝飾。發間唯一所挽，還是初來孤岐山時所戴的那枚暗碧金絲紋木簪。
那簪子遠看平平無奇，宮中禦造簪環從來隻有金玉所製，連白銀都算寒素的，以蕭娘娘曾經的盛寵，更不可能是皇帝所賜之物。欒平想，或許這發簪曾被當作唯一的武器，助她母子從刺客刀下死裏逃生，是對她非常重要的東西。
蕭月瑟帶著孩子心如止水地度日，不過問誰家高樓連苑起，哪戶朱門頃刻塌。就連對那座生活過十幾年的宮廷傳來的消息，也一概漠然置之。
皇帝昭陽殿召侍臣賜宴賀歲，張燈結彩，盛大歡騰，似雲集世間一切喜樂繁華。辭歲禮為天子一人主持，率百官祭拜先祖。雖然沒有皇後，也絲毫不顯遜色。
重華與眾嬪妃一起在太平湖畔畫椒屏、燃冬青枝葉，開筆書“福”賞賜各大員，興之所至寫下的守歲詩，得者莫不以為殊榮。那晚的華燈錦繡斑斕，風攜雪舞拍岸，湖畔的八角樓璀璨晶瑩，似是從龍宮中飛升而出。
蕭月瑟正在抄寫清供於先帝靈前的佛經，欒平便在一旁耐心地等著。直到她不疾不徐寫完最後一行字，擱下筆，才閑閑取過欒平謄寫來的禦筆展開觀讀。
“暮景斜芳殿，年華麗綺宮。寒辭去冬雪，暖帶入春風。階馥舒梅素，盤花卷燭紅。共歡新故歲，迎送一宵中。”
重華帝勵精圖治，堪稱一代開明君主。永初二年朝廷局麵逐漸穩定，民樂國祥，時和歲豐，因此詞句中頗有大淵天朝一統欣欣向榮的氣象。
知道他們都已經各自尋到了合適的進退位置，好好活著，就夠了。
小皇子十個月時，在她懷裏望著蒼穹開口說出的第一個字，不是娘，而是“天”。
又一年過去。
永初三年暮春時許，靈雎照舊在書齋玉屏後的小杌上伏著打盹，耳邊依稀飄來一個熟悉的名字，恍惚間一個激靈，便清醒過來。那名字與曾令她如鯁在喉的檀樓密不可分，叫蘇妙聲。
屏後瑤光與家臣議事的聲音仍舊清晰傳來。什麼三韜六略素書對問，在她腦中亂哄哄絞成一團，什麼也再聽不進去。原以為名動京師的觀音娘子已同坊間傳言的那樣，兩年前便在王府獵苑墜馬重傷不治，隻留下一段紅顏薄命的歎惋。然而真相似乎並不是這樣，她不僅沒有死，還改名換姓被巧妙地送到了遙遠的南地，留在越王身邊伺候枕席。目的是什麼，不言自明。
如意夫人年輕貌美，足智多謀，得越王寵愛非常。在一位側妃突發疾病而歿後，逾製將其從侍妾擢為側妃之一，常伴左右。嶺南局勢平定，瑤光對南地勢力的籠絡步步為營，已頗具規模。這位留在白重邈身邊與宛京互通音信的越王側妃，便是千裏眼目，助力不可小覷。
冬荒之時，南疆曾經爆發了數起小規模的戰亂。南詔蠻族屢屢犯境擾邊，雖尚未成氣候，也令朝廷如芒刺在背。運兵如神的永寧王坐鎮京師輕易不得出，但他的徒弟還在外麵。瑤光借著兩國交兵，與越王聯手在亂中擴張己方勢力，對內剿匪擴軍，對外以戰養戰。
瑤光手中兵權已所剩無幾，手中最有利的倚仗乃是戶部實權。戶部掌全國疆土、田地、戶籍、賦稅、俸餉及一切財政事宜，可調度的銀錢何止萬千。但有節扣，大多做平在天下居和宗廟田產的賬目上。如此一來，軍費的蓄納源源不絕，富可敵國。他用這些銀兩招兵買馬，維持著龐大的在野軍隊。
蘇妙聲又秘密傳書提議，與邊境鄰國南詔接壤之處，尚有許多散落在山野間的遊獵部族。這些部族過於零散，人心不齊，一旦情勢有變必定不願輕舉妄動，招安來亦無多大用處。不如設法阻隔他們與朝廷的交通，壟斷鐵器販賣，令其向嶺南藩納貢，可獲得戰馬牛羊。
眾人散去，瑤光難得地發現靈雎這次竟沒有睡著。她還未從震驚中緩過神來，表情複雜。
“那位蘇姑娘……被送到嶺南去了？還嫁給了越王？這……這不是誤她一生麼……”
他長久的沉默並非為了敷衍，而是被一股濃稠的愧怍與哀傷抓住。
“出此下策，原非所願。隻是她執意要走，我實在拿不出理由強留。再說……也絕不能讓所謂的‘武穆之亂’，再發生一次。”
靈雎聽罷，唯有默默。在瑤光低沉凝重的語調裏，她知道，從此蘇妙聲這三個字，也成為他們之間一個不能輕易提及的禁忌。那次之後，瑤光見她日夜多有糾結不安，便認真勸她靜心調養，勿要再屏後參聞政事。
“說來說去，就是嫌我傻麼……”
“不是嫌你傻，是怕你累。你才聽了一個時辰，就頭昏腦漲。那些伎倆，我一天下來連宮內帶宮外，少說要看個三五七回。凡事既已有人操心代勞，便隻管挑賞心悅目的東西用著玩著，輕鬆自在，何必自尋煩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