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一個月後,她再次從昏迷中醒來,他才知道,那不是害羞,是根本難以掩飾的,徹頭徹尾的恐懼。
靈雎舊疾頗深,體質虛弱,北國的秋寒又一日比一日蕭瑟浸骨。這個孩子的到來,讓她寢食難安辛苦萬分。但更難熬的,並不是身體的不適,而是心中的隱憂。
轉眼又是一個月過去,縱然深居在王府內苑閉門不出,稱病謝絕一切往來,又能躲藏到幾時?一旦這孩子出生在宛京,被皇帝知曉,她簡直不敢再想下去。若生的是個女兒還好些,萬一不是……位極人臣的親王新添世子,怎麼可能悄無聲息瞞得住。
她“重病”的這段日子,所有節慶都未再按例與眾命婦一道進宮朝賀。她害怕那座皇宮。就連瑤光每日去上朝,都會生起無數惴惴不安,生怕那巍峨宮門將他吞噬,一進去就再出不來。若前番動亂重新發生一次,蕭娘娘軟禁乾陵,後宮已無勢可靠,她自顧尚且不暇,又該再拿什麼去救他呢。
瑤光雖從未將自己的婚娶當作一樁政治聯姻來看待,但不得不承認,在眾多人眼中,烏孫國的汗王老嶽丈是和親王爺最有利的靠山。很多人看來,一旦年輕的王妃有所閃失,他背後的勢力就鋒芒大減,王黨也會一並變得容易對付些。
永寧王妃接連缺席宮中賜宴,與朝中官員女眷往來又突然斷絕,就連皇帝也有所耳聞,覺得王妃這次病得有些不同尋常。為表示關切,甚至要指派宮中得力太醫前往王府探診。好在被永寧王輕描淡寫遮掩過去,推辭了這一番好意。
但靈雎在他的閑談中無意聽聞了這一小段插曲,竟瞬間臉色大變,失手將正把玩的一隻簽筒摔落身前。其中一根竹簽不慎刺破了指尖,立即冒出一串殷紅的血珠,她卻渾然不覺。
那舊簽筒是瑤光與清讓市井討生活時曾用過的舊物,也不知她從哪個犄角旮旯尋來。簽筒朱漆已脫落得斑駁,八八六十四卦散落一地,橫七豎八雜亂斑駁,編織成詭異的羅網,所有命運都交織混沌了。
瑤光顧不上去管簽筒,趕忙拉過她的手仔細查看傷口,將指腹的血珠輕輕吮去。那竹簽其實不是竹,而是一種名喚“著”的草,堅硬而銳,最早是生在諸葛孔明墓前的。高不過三尺,取其下半莖來做占卜用,因此十分靈驗。他用這簽筒顛沛半世,道盡哀樂興衰、悲歡離合,人間百態皆在其中。直到後來出將入相高居廟堂,也不願再把這些過眼雲煙細說從頭,從此棄之不用。
靈雎凝眉蹲下身去撥拉,重新翻找出那枚沾染了血跡的著草,是第二十三簽,乙癸中簽。
“一生心事向誰論,十八灘頭說與君;世事盡從流水去,功名富貴等浮雲。”
她將簽子遞給他,故作輕鬆道:“上麵沾了我的血,就當是我搖出來的也罷。怎麼解?”
瑤光掃了一眼簽語,笑著哄她:“哪兒有這樣選卦的,老話也說了,命還是經不住算來算去,否則再大的福氣也被折騰薄了。我那些伎倆都是街頭騙人的把戲,如何當得真。”
她卻不依:“我這輩子還從來沒去求神問卜過,就得了這麼一支簽,算不上反複折騰。你就說給我聽聽好嗎?是不是……很不吉利?”
其實瑤光一看便知,此簽主患難在前之象,既經提示,宜早提防。十八灘,屬贛州,灘名惶恐,言前路甚多驚險,流水去,逝者不可複回。若有非分的計較留戀,不啻浮雲流水之變滅。
但他卻不能跟靈雎這麼解釋,免得她胡思亂想,更加終日難安。好在瑤光多年廝混市井,百態經見,早練就一副鐵齒銅牙,別說她揀了個中簽,就算搖出根下下簽,也不是沒法子舌燦蓮花扳轉回來。
因此略一琢磨,慎道:“此簽不上不下,雖算不得好,卻也並不壞,端看持簽人如何化解。這幾句,說的是求卜之人心事未決,且宜緩緩圖之;凡事退省,終保無虞。簽語對應的典故,乃是‘嚴子陵登釣台’。嚴公乃東漢時人,單名光,字子陵。嚴光年少高才,四海揚名,曾與光武同遊學。後光武帝繼位,他易姓埋名不願入仕途,自去尋了荒山歸隱垂釣。光武帝遍訪而至,遣使反複聘之,仍被拒絕。此公遂改居富春山,耕讀度日。光武帝無奈,終遂其誌,隻得為他建釣台相緬,後人稱嚴光為東漢高士第一人。”
靈雎聽完,沉吟良久。兩人各懷心思地用過晚膳,再沒提起關於那支簽的隻言片語。
當晚靈雎被夢魘所困,夜半驚起,啼泣不止,幾乎哽咽得上氣不接下氣。瑤光怎麼哄勸也止不住,心中疑竇越發深濃。她起初什麼都不肯說,隻縮在他懷裏哀哀哭求,說什麼也要他設法離開京城,一起回烏孫故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