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剛才見到了。那時要說的話,現在已經沒有了。我帶你來,不是因為有話要說。”
蘇妙聲忽有所覺,偏過頭,見一個金色龍袍的身影立在廊下,正遙遙看著這邊出神。察覺她的注視,那人舉步朝八角亭走來。
庭苑一片寂靜,值夜的宮人已全被支開。
瑤光簡短地吩咐:“皇後回避。”靈雎本不願摻和他倆之間的事,隻是以瑤光和蘇妙聲如今的身份,不便貿然獨處,必須借皇後從中遮掩。現在她能做的已經完成了,一刻也不想多待。
皇後足畔金鈴聲漸去漸遠。妙聲剛要向瑤光行禮,便被扶住。
“你我之間,何需如此。”
他俯瞰她的側臉,圓潤的粉頰變得清削少許,已褪去少女的青澀,顧盼間也多了幾絲沉凝。瑤光麵對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將臉上所戴的麵具摘落。簷下宮燈的澄黃柔光揮灑而下,讓她看得更清晰。他還是舊時模樣,豐神如玉,鬢若刀裁。流亡與戰爭雖殘酷,積年風霜卻未在眼角眉梢留下任何痕跡。
兩人眼中所蘊含的意味,比這四輪春秋寒暑山遙水遠還要綿長,一時都不知從何說起。
“妙聲。”瑤光展顏向她一笑。“好久不見。”
“陛下風儀如故,令人欣慰。”她有一雙花瓣輪廓的妙目,眼尾總帶著抹柔嫩粉紅,仿佛掬一汪隨時都在流動的水。他辨不清是那眸子太晶瑩,還是霜花般的點點碎淚依稀。
“聽說白重邈對你很好。”
妙聲輕牽了牽嘴角,不置可否。
“戰士不會因為離開刀光劍影的戰場,就忘了血肉飛濺時的痛與堅決。”
瑤光帶著探究的意味緊盯著她,聲調柔和:“畢竟數年夫妻……若你不願再繼續身處夾縫,也是人之常情,可以告訴我新的選擇。你知道我從不為難你。”
細密平整的青磚石上結滿薄霜,靈雎離去的兩行足跡清晰印在白霜上。她望著那串痕跡,口氣平平,無聲的淺笑似乎帶著難以掩飾的嘲諷。
“妻?他的妻是平王妃,不是我。”
瑤光察覺到她肩頭輕微的瑟縮,解下披風裹在她身上,卻不妨聽到一聲忍痛的輕吟。妙聲躲閃不及,被他將袖口提起幾分,幾點即將消散淤紫斑點赫然散布在柔嫩雪膚之上,無法掩藏。
瑤光的表情與動作皆停滯住,如墨深瞳卷起火焰,氣氛驟然陷入死寂。
“他竟如此作踐你?!”
“不是他,是平王妃。老把戲了,不過是針紮,傷之不留痕。好在……有秦公左右照拂,日子尚過得下去。”
蘇妙聲當初以蜀中富商孤女的身份見幸於平王,秦公隨她千裏迢迢共赴南地,則扮作小姐身邊年邁忠仆,一同帶入了王府。
他簡直難以置信:“以你的本事,又在檀樓曆練了那麼些年,不至於化解不了家宅間的妻妾爭持,怎麼至於搞成這樣?他是不知道,還是不肯護著你?”
蘇妙聲輕描淡寫將傷情一語帶過,又道:“當年白重邈避禍自貶,實則沒有一日甘心。我也是入了府才知道,在陛下遊說他結盟之前,嶺南的那一手準備,早已暗中籌劃多年了。隻是苦於財力所限,一直成不了大氣候。撫養他長大的母妃張婕妤去世前,做主替他聘了出身泰安張氏的平王妃。張氏在南地根基甚廣,京城中人看來雖不入流,也是先皇在時數得上名號的次等貴族,世代襲軍功之爵。這位王妃多年無所出,且性子挑剔,卻是王府真正的主人。平王倚仗的支持都來自於妻族的親戚,來自那些女人的夫婿、兒子和兄弟。這些千絲萬縷看不見的線,把白重邈團團纏住。沒有平王妃,沒有泰安張氏,沒有這些女人的父子兄弟,無財無勢平王還剩多少資本?他唯一可用來交換的,不過就是先帝兒子的皇族血統和身份。”
所以,白重邈不會了為了任何女人去動搖他真正的根基,對王妃淩虐婢妾的行徑,也就多年睜隻眼閉隻眼佯作不知。蘇妙聲留在他身邊本就另有所圖,為大局著想,更不會把這些根本鬧不出結果的齟齬擺到台麵上讓大家難堪。
深夜若有若無的綿綿冬雨是一場冰冷的災難,瑤光眸中的黑焰躍動了一刹,又洇在寒透心扉的雨水中。
他隻得刻意轉開話題。“在朝中盤桓這些天,你看到的,聽到的,有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情?”
妙聲蹙眉片刻,邊思索邊答:“平王明哲保身多年,一向態度審慎,此次在懷遠的舉動無可指摘。倒是他身邊近來冒出不少宣揚怨望的聲音,他那幫共謀舉事親族,擔心陛下對他們的態度很快會與大淵皇帝相仿,但暫時不會有什麼大動作。”
妙聲看了看瑤光的臉色,繼續輕聲說道:“淵朝開國之初,曾擔心主少國疑,白帝立下過兄終弟及的規矩,後來卻為了把江山傳給自己的兒子,將開國親王們殺的殺,奪權軟禁的軟禁,尋出罪過流放者亦有之,重華帝對懷南王亦如是。有人在猜,一旦恭懿皇後誕下嫡長子,擁戴新君立國的平王也會立即成為陛下的眼中刺。他們說……正宮有子多逢難……陛下能為了皇後反出大淵,對有知遇之恩的重華帝尚且如此,何況來日對平王。前三天奪地(奪嫡),後三天就該爭鋤(爭儲)了。”
“說這話的都有誰?”瑤光悠長的語調非同尋常,妙聲憂心忡忡望他一眼,為他數出幾個人。
“又是老調重彈。手足相殘這樣的事,一旦開始,從來沒有好結局。吾今裂土分疆,開創一國,本是艱難大業,若能上下同心共守,或可期成功。凡各有所圖,勢必軍心難定,聚合之勢轉瞬即逝。那些武夫目光短淺,連根基尚未穩固,便忙於計較來日的富貴傳承。”
夜風驚起亭角懸鈴,讓他們恍然察覺時間已經過去很久,前邊的宴飲也許已快結束了。
妙聲隻得輕歎一聲:“你們雖是同父異母的兄弟,可惜……他和陛下並無什麼相似之處。他這些年一直溫溫弱弱忍氣吞聲,不是因為有多豁達良善,隻不過沒有作惡的本事罷了。人心曲折,白重邈所圖未滿,終究意難平。陛下要多加小心。”
“你也是。”
瑤光瞥見石桌上備置的酒壺,親手執來斟出兩杯。靜靜望住她,朗然一笑。
“這次我先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