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重邈一死，協助他謀反的那一支白氏宗族必須立刻尋找新的出路。再繼續跟著南詔叛軍攪和，無異於與虎謀皮。這些人對白重邈並無多少惋惜，他就算真能被扶持成傀儡皇帝，也已經把最大的好處許給了南詔，他們還剩下什麼可圖？眼下情勢驟變，叛王的橫死令南詔師出無名，又遭到傲來國意料之外的攻打，軍中一時人心惶惶。即使南詔最後僥幸得勝，也會把無依無靠的他們一腳踢到犄角旮旯去自生自滅。
這支夾縫中的宗族仿佛被架在油鍋反複煎熬，往哪個方向看前途都一片黑暗。起初他們還在為投奔哪一國而舉棋不定，隨即尷尬地發現，無論對哪一個皇帝而言，他們都是坐實的叛賊家眷。沒有陽關道，全是獨木橋。先別提受惠避禍，連會不會被接納都很難說。
族長白溥用最後的智慧為子孫們安排了一條置之死地而後生的險路。他將餘下的族人分成兩部，又設法在南詔軍中偷摹了行軍布陣圖，把這圖一分為二，命大夥抓鬮決定去向。兩隊族人中皆有男女老幼，各帶著半份殘圖分別投奔大淵和傲來國。這樣，無論哪一撥人最終獲得恩赦，都將使剩下的族人幸免於難。
這兩隊衣衫襤褸的落魄貴族闖過重重封鎖，袒身赤足，在大淵和傲來國軍營前長跪不起。邊磕頭邊撕扯頭發，口中哭喊有罪，愧對先皇。待問明白是叛王白重邈的家眷，營衛大驚，當即綁縛起來押到君前待審。
這些白氏子孫們眾口一詞，聲稱被白重邈私兵挾持逼著謀反，他們不肯幹這種犯上作亂的事，無奈多番苦勸也攔他不住。好在天理昭彰，終於讓叛王自食其果。因怕被叛軍加害，這才冒險竊取軍情伺機逃離。
倚弓玄兔月，飲馬白狼川。烽火遍地的戰場，連春光也更顯肅殺。
瑤光與重華並肩踱步在迷蒙夜色裏，黃沙被風吹起，撞落在眼睫，微微生疼。兩人身後都遠遠跟著大隊鐵甲兵士，沉默而警覺。
重華負手淡淡道：“今兒一大早，我營中發生一樁奇事。”
“我也聽說了，和我這兒發生的大概是同一樁。”
重華搖搖頭，不屑地輕歎。“你永遠不知道一個瘋子腦袋裏在想什麼，更何況一群瘋子。真是把先祖的臉都丟光了。他們也算有本事，先是背叛了朕，又背叛了你，現在白重邈一死，立即把汙名全往他身上潑，接著背叛了南詔。我從沒見過任何人可以不停背叛身邊所有的勢力，還能活那麼久。”
瑤光“哧”地笑了一聲。“但願白重邈再世為人，能蠢得含蓄一點。並非生在皇家，就有左右天下的能力。沒有哪種勢力會需要毫無立場的棋子，鬧到這一步，被幫助過和被傷害過的都不會再管他們死活。”
兩人從袖中各自取出半張殘圖，對著月色嚴絲合縫拚接在一起，都很難得地相視笑了笑。然後越想越覺得滑稽，一起哈哈大笑起來。
因軍機泄露，叛軍遭到前所未有的重挫，眼看大勢將去。
領軍的南詔皇族負隅頑抗，中圍殲之計失手被擒，戰火熏得黧黑的臉上滿是憤恨不甘。
“我朝與傲來國井河不犯，既無仇怨也無過節，此次揮兵北上原為一統大業，若非奉天帝不仁，也不至皇族皆離心離德，天下不安！我南詔順天而行，爾等叛國自立的反攔在中間多管閑事是什麼道理？！”
瑤光“呯”地彈了一下手中寶劍，理所當然地架在他脖頸上說：“南詔化外之地，人皆蠻魯不開，竟敢在我白家的天下燒殺搶掠，錦繡河山豈容外邦覬覦！朕帶兵近十載，縱橫沙場無數，難不成是為了今日來跟你講道理？誰手中的劍更鋒利，誰的話就是道理！”
重華立馬在側，眉心不易察覺地微微聳動了一霎。他不確定這話被身邊的大淵軍將聽懂了多少。又想起先時聽聞與瑤光交過手的將領說，此人劍術超群，陣前來去如入無人之境，治軍又甚嚴，沒在他手底下吃過虧的，都不好意思說自己是白狼的部下。今日親眼見其與敵軍周旋，方知所言不虛。
南詔腹背受敵，連領兵的皇子也遭斬殺馬下，無奈暫退至黔州。好不容易吃到嘴裏的中原沃土怎舍得全吐出來，仍舊賊心不死盤踞在黔中道上，如附骨之疽陰魂不散。
清讓彼時已身在護送靈雎回烏孫的途中，對宛京發生的一切一無所知，後來才陸陸續續從各種傳言中拚湊出輪廓。關於蕭月瑟最後的點滴，別說他和瑤光，就連重華帝，也隻能從那個欒姓陵衛口中知曉。
乾陵的時間仿佛停滯。
自失去永寧王府的護持，雖有同福暗中照料，終究景況一日不如一日。近來圍守孤岐山的軍隊突然撤離掉大半，蕭月瑟卻還不知道是重華禦駕親征，將國內可調度的兵馬都帶去平叛的緣故。
所有人隻是感到日子越發拮據艱難，連欒平都已經許久未曾露麵。
事出反常，多半不會是什麼好兆頭。
欒平再次出現時，是為了辭行。
“卑職以後，恐怕不能再守護娘娘身邊。這次不是普通的職務調動，軍令如山，皇命要我等趕赴陣前殺敵平叛，不可輕易更改。”
欒平出身將門，若四海平定國無戰事，未來當是在朝中謀個武官之職。一旦烽煙驟起，必也躲不過點兵上陣。
蕭月瑟這才知曉，在重華放棄平叛，大淵與傲來國兩朝並立後，又發生了那麼多事。白重邈再次叛變，引來南詔外敵壓境，而瑤光和重華竟破天荒並肩作戰。
欒平之前一直瞞著蕭月瑟，隱約覺得一旦她知曉太多，恐怕最後會生出難以掌控的變故。他隻盼望她能在這與世隔絕之地平安長久地活下去。隻要大淵國不破，外麵戰事再猛烈也侵擾不到先帝陵寢。
蕭月瑟默默地聽著，給自己倒了杯水，陵宮中已經連茶葉都沒有了。
她品一口清水，慢悠悠地說道：“白重邈是先帝血脈，正統皇室宗親，論權勢富貴雖算不上顯赫，卻也對得起他的出身。如今竟為一己之私頭腦發熱，引外敵來踐踏自家山河。他都不尊重自己手中擁有的一切，旁人又怎會在乎呢？南詔皇帝野心勃勃，覬覦大淵多年，未必會真的實踐對他的諾言。就算他不死在女人手裏，結局多半也是兔死狗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