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沒有說出口的後半句話是，白重邈死了，南詔一旦徹底戰敗，收兵退境，這場仗很快就會變成大淵與傲來國真正的對決。
欒平三日後即將從宛京隨軍出發，恐怕是最後一次出現在乾陵。
蕭月瑟站起身，那語氣與往常一般安閑平淡，仿佛是在問他，可否摘庭中青竹的葉子吹一曲來聽。
“這三天裏，你還是乾陵的陵衛領。如果我要從這裏走出去，你會阻攔嗎？”
欒平沒有立刻回答，但沉默之後的答複仍然是：“不會。”
旋即又皺眉道：“皇上不在宛京，娘娘此時出皇陵並非合適時機。自從偽帝裂國，經他手安排的陵衛們幾乎重又換過一遍，並非個個都肯聽命於我。何況，小皇子怎麼辦？”
“皇子留在乾陵，我自有安排。我要去的，正是皇上在的地方，也是你將要趕赴的目的地。”
欒平錯愕地瞪大眼睛，想也沒想一口拒絕。
“這怎麼行？！西南現在遍地都是亂軍，娘娘孤身一人將會遭遇何等危險！隻怕還未見到聖駕，就……”
蕭月瑟輕揮廣袖，朝欒平慢慢走了過來，在他咫尺的距離停下。清瘦的容顏輪廓收斂，眸中映照著宗廟明滅閃爍的燭焰，山雨欲來的鋒芒，不容抗拒。
她伸出手，輕輕按在他肩頭。像是請求，又像是安撫，還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蠱惑意味。
“我怎麼會是孤身一人呢。”
該在的，始終都在。留在她身畔，有形的，無形的，不曾稍離。
他腦中翻滾著千萬句有理有據的辯駁，試圖否定這個荒唐離奇的提議，最終卻半個字也說不出口。他做不到，也不能違拗她的任何要求。那一瞬，他甚至激動地想，這樣生死攸關的托付，是代表她終於把他視作最可信任的人嗎。安公公曾說，娘娘雖待人和善，但任憑身邊圍繞著再多的人，與她經風曆雨生死同舟，她也不會輕易動容。更沒有人可以什麼都不做就坐享她的信任。
北國初夏的深山已綠蔭漸滿，蕭月瑟換過一身利落裝束，站在陵宮北牆的一棵龍爪槐下。
她這一生，所有最重要的轉折，竟然件件都與爬樹有關。這一次，心中已無任何恐懼，也沒有一絲猶豫。她不再需要任何人來接住一場心甘情願的下墜。
“我早說過，這些兵馬守衛，高牆厚門，都攔不住我。”她對著深邃夜空輕聲自語。一陣風刮過，晃動枝葉發出窸窣亂響，仿佛在竊竊議論這大膽冒失的舉動。
欒平手足無措等候在圍牆另一端，不住地搓著手，緊張得渾身都是冷汗。他緊盯住高聳的槐樹頂端，極目分辨任何一絲動靜，可惜夜太深濃，風搖影晃間一切都模糊不清。
幾隻飛鳥突然撲刺從翠蓋中竄出，一陣鳴叫和振翅聲打亂了樹林的寧靜。他的心幾乎頃刻提到嗓子眼。
下一瞬，那濃密的枝條間依稀露出半點柔白，是蕭月瑟探出頭來朝高牆外張望。淡鵝黃衫子仿佛從綠雲中升起的一小團明月，皎皎鮮潔。
蕭月瑟踮起足尖，顫巍巍踩在牆脊的琉璃碧瓦上，拿出事先準備好的繩索綁牢一根粗壯枝幹，再將剩餘的部分往牆外一拋，不消片刻便手足並用翻出陵宮外。她早已遠離教坊司多年，但常年練舞的基本功從不懈怠，身形始終纖瘦柔韌，爬樹攀牆靈巧得驚人。
牆外是寂靜山林，欒平早已按吩咐牽著一匹良駒在此接應。
他從未見過舉止嫻雅的蕭娘娘這個樣子，原來她也有如此蓬勃奔放的一麵，月霜般寧靜柔和的光華，會瞬間變成一簇灼灼火焰。
欒平站在原地癡癡地望著她翻身躍上馬背，讓出一隻馬鐙，朝他伸手。
“愣著幹什麼，上來——”
欒平身不由己，上前握住了那隻柔軟微涼的手。
黑風駒長嘶一聲，揚起四蹄奔竄而出。他們共執一韁，在盤山道上顛簸前行。欒平緊貼著她單薄的後背，從未離她如此之近，這大膽的舉動真是此生想也不敢妄想……他簡直不知道世上還有什麼事，是這女人不敢做，做不到的。
無論是抗旨私放軟禁中的天子嬪妃，還是臨陣逃軍，都是會給全族帶來滅頂之災的死罪。但他此刻完完全全顧不上考慮那些，反而按捺不住幾許莫名興奮與激動，仿佛正在做的，是一件無比正確天經地義的壯舉。蕭月瑟的碎發被疾風吹著一下下抽打在他麵頰，帶來陣陣若有若無的幽渺淡香。
欒平恍如置身夢裏，囈語似的說：“沒想到娘娘竟然會騎馬……還騎得這樣好。”
蕭月瑟略偏轉頭看他，狡黠的眸子粲然亮了一下。
“我曾隨禦駕在烏侖野廣袤的草原上巡獵，因此學會了騎乘，又在一個以追逐和捕殺為規則的地方生活了將近十年，漸漸懂得一個秘訣：當全心緊盯著目標不放的同時，千萬別忘了身後也有獵人的眼睛。你知道，皇家狩獵一向是非常危險的活動，充斥著刀光劍影，每一次都會有逞強大意的嬪妃或大臣死於意外的箭鏃下。”
但那些在明槍暗箭中倒下的人裏，沒有她。她毫無疑問是個好獵手。
欒平聽完，竟真的傻乎乎回首朝身後望了一眼。當然什麼都沒有，他們選的路線至為隱秘，不會出現追兵，也無半點燈火。事實上根本不會有人那麼快察覺深居簡出的蕭娘娘已不在皇陵。他麵上一紅，耳邊頓時響起她清亮的笑聲，拋灑在沿途的星光裏。
當時間過去許多年，欒平又回憶起蕭月瑟教授他的點點滴滴，隻覺是一種近乎天意的安排。
她的兒子還太小，無法聽懂母親話語裏晦澀難明的深意。她也來不及等到他長大，沒有機會親自告訴他在宮廷那樣的地方該如何生存。於是她為皇子找到一個忠實的倚靠，代她行守護督導之責。她相信欒平日後會是一個出色的男人，成為皇子身邊最堅實的屏障，最鋒利的寶劍。事實也的確如她所願。
她是否早已做好打算，明知這是一趟有去無回的末路旅程。
疾馳中的夜風太緊太激烈，蕭月瑟蒼白的頰上泛起潮紅，清越的聲音中夾雜著難以抑製的咳嗽。撲麵而來的涼風逼得她頓住呼吸，很快便咳得胸腔生疼，不得不提韁暫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