欒平下意識抬手要輕拍她的背，卻又懸在半空頓住，遲遲不敢落下。忽想起什麼，忙從腰間解下牛皮水囊遞上前去，勸道：“娘娘，下來歇會兒吧。”
蕭月瑟喝了幾口水，略止住咳喘，不住大口吸氣，卻堅定地搖了搖頭。
“可以慢一點，但不能停下。”
說著鬆開韁繩任馬慢行，一麵輕輕仰著頭，觀望漫天星鬥。
孤岐山在身後漸遠，褪淡成夜幕中的黑影。他們已行至孤涼浩大的荒野，放眼四望，見不著一戶人家。
深宵草葉凝霜，浩蕩長風將天穹濃雲掃得空空淨淨，四麵八方的星子晶晶閃閃，彙聚如海。她頭上的發簪早已在顛簸中鬆脫掉落，滿頭青絲披散開來，淩風張揚，沐澤在銀濤雪浪的月華裏。
“星垂平野闊。真是好夜色。”
她此生困囿宮牆，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烏侖野。所謂一片孤城萬仞山，月出峰巒號角寒，都隻是疆域圖上的墨痕，朱門玉樓內遙遠的想象。曾以為，大漠孤煙長河落日，是自己永遠抵達不了的所在。無論哪朝哪代，也從沒有過任何一個膽大妄為的後妃竟敢逃出京城，和一名男子深夜在荒郊野地遊蕩。
如今真正第一次踏足這大千世界，卻絲毫不顯慌張。她既這樣坦然，欒平也漸漸從無所適從中放鬆下來，兩人一騎在曠野中乘風前行。
蕭月瑟自嘲地想，若史官耿筆直書，她留在這皇朝的痕跡，大概是從一個聞名遐邇的刺客，變成一個屢屢抗旨膽大妄為的禍水。
她伸出手，帶著幾許渴望神色觸摸這虛空中的自由，溫柔而緩慢地說：“人大概永遠也無法預料，自己的雙腳將走過哪裏，停在哪裏。唯有信念能跨越千山萬水，帶你抵達任何想要去的地方。”
欒平仰頭望著風雲變幻的蒼穹，似乎對此行的目的地並不期待。他憂心忡忡地歎道：“這樣壯麗的河山，該由誰來執掌，才不算一場辜負？”
蕭月瑟知道他在擔心什麼。如果一切如她所言，兩帝相爭的那一天很快就要來到，屆時執意奔赴這漩渦的自己，又該以何種立場去爭取一個怎樣的結果呢。
其實答案連她也不知道。她並不關心這江山誰主，在乎的，從來都隻是那兩個人而已。
她垂下頭一笑：“榮華富貴轉瞬如煙，權勢風光不能長踞。看得到的麻煩，擔心也沒有用，看不到的，又何必去操心。”
那麼如果可以，他希望她永遠也不要看到，不需要去做艱難的選擇。懷著這樣矛盾的心情，欒平竭盡全力護著她馬不停蹄跋涉過漫長崎嶇的路程。
西行的路並不好走，風餐露宿晝夜顛連，烽火連天哀鴻遍野。蕭月瑟宿疾未愈的身體不堪承受日夜奔走的疲憊，幾乎病得連鞍也快坐不穩。但她從不言苦，一天也不肯耽擱。欒平隻得為她另尋了一輛馬車，稍擋住沿途風塵。
長亭路盡處，雁過斜陽，暮雲輕渡。那夜霜重露濃，邊塞幹澀的風裏絲毫辨尋不出屬於春天的氣息。但蕭月瑟的精神卻顯得好轉許多，他們停在一處山坳露宿荒野。跨過山下這條滾滾關河，對麵就是他們旅程的終點。
兩人坐在熊熊篝火旁，各懷心事地沉默著。
河對岸營火遍布，星點倒映在寒波清澈的河流中，如同朵朵蓮燈飄曳其上。許是牽動了某處遙遠的記憶，蕭月瑟嘴角漾出笑意。她用輕鬆的口吻對欒平講起關於蓮燈引魂的古老傳說，臉上忽又顯出迷茫的神色。
“欒平……你覺得人死了以後會去哪兒？”
欒平搔著頭想了想，遲疑道：“老人們都說，人死了以後會先走黃泉路，上了奈何橋再過忘川，前生的一切就盡忘了，縱投胎轉世也不知會流落何方。娘娘想去哪兒呢？”
“我麼……我哪兒也不想去。如果可以選擇，情願化身為一朵黃泉水的浪花，留在奈河橋下，渡己渡人。”
“留下？為什麼要留在黃泉？……”
“等人。為了說一聲抱歉。我原諒他了，不知他是否也願意原諒我。”
欒平從未聽過這種離奇的願望，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默默地撿起樹枝撥了撥麵前的火堆，又忍不住抬起眼偷偷去望她。蕭月瑟也不再說話，沉浸在火光中的容顏如此寧靜，眉眼安和似蓮花祥雲。
不知過了多久，蕭月瑟忽然站起身來，拍拍裙子上的碎草，笑著對他說：“我們下去打水漂吧。”
於是她又一次看到了欒平傻乎乎目瞪口呆的驚訝模樣。
那短暫而不容褻瀆的美好記憶，是他們最後輕鬆歡快的相聚。
多年以後，皇宮內的淩波池畔，秀逸神飛的小小少年挽袖揚手，一枚扁平卵石就在水麵上滑翔出一串灑脫漂亮的軌跡。欒平則在一旁望著那湖麵上蕩起的水波漣漣出神。
那少年笑著歎道：“欒叔居然還會這麼好玩兒的遊戲，哈，要被我那太師看見，又該板著臉訓斥玩物喪誌了。”
“臣原也不會。是殿下的母親昭仁文皇後早年所教……可惜臣資質愚鈍，練了多年，也再打不出那樣漂亮的水漂子。”
少年拍拍手上的灰塵，抿唇狡黠地一笑，眉眼中頗有那個人的影子。
“欒叔行事穩重，倒是常常不動聲色地讓那些真以為您愚鈍的糊塗人吃啞巴虧。在這皇宮裏，最要緊的不是忙著讓人知道你的才智，鋒芒畢露得太早，隻會招來殺身之禍。想要進，先學會怎麼退。對不對？”
倔強的口氣真是熟悉……欒平微微一愣。“安公公執錄的先皇後遺事起居注，殿下已尋來看過了？”
少年鮮潤稚嫩的麵龐忽而染上一抹憂傷。
“看過了。可那裏麵還是沒有任何一個字能告訴我，我母親……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為什麼宮裏從來都不敢提她？我也不敢去問父皇……每次剛說起一字半字，他就難過得半天都緩不過來。”
欒太保一向不苟言笑，這時候嘴角卻輕輕揚起，仿佛是在微笑。
他溫和地把手放在少年肩頭。“蕭皇後啊……她是一個無法抹殺的傳奇。皇上不許人隨便議論，大概是因為任何描述都會有損她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