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地崖穀險峻,深峽如裂,自西向東縱橫。黃昏夕照時分,晚霞與江濤互映在峭壁上,山石皆呈青銅色而得名。相傳上古大禹治水時,以神兵巨斧劈開賀蘭山,引河水北流,因此有了這道山穀。
兩人都未帶兵馬,孤身赴會,隻有數十朱衣近侍和玄甲衛各守在峽穀一端。
青銅峽西側坡度漸緩、灌木叢生,細弱的金露梅和線繡菊在岩縫間星點散落,為這西垂的滿目荒涼稍添了一抹夏令風光。
重華到得早些,獨自坐在一塊平坦的岩石上出神。過了片刻,身後響起緩慢輕微的腳步聲。他回過頭去,與那白衣身影靜靜相對。
那是瑤光第一次在他麵前沒有用麵具遮住真容,但重華的表情絲毫不顯意外。
他喚他一聲:“白重光。”
這才是瑤光真正的名字。但他隻稍頓了頓,用沉默做了回答。本應親密無隙的孿生兄弟間的對話,就這麼開了一個沉悶的頭。他們之間發生過太多事,有著太多隱秘說不出口。這場相見,對他們而言都不輕鬆。
瑤光大大方方往岩石上空出來的地方坐下,掃一眼身旁的酒甕。
“備了酒?”
“敢喝嗎。”
瑤光笑笑,親自執甕倒出兩碗來,對飲而盡。那酒液甘醇香濃,一聞便知是重華出獵時最愛帶的鬆醪酒。怎的他把這次見麵,當作一場狩獵麼?但就算是,好像也沒什麼不妥。
重華微笑著將酒斟滿。“說起來,我一直想知道,你和我,究竟誰是哥哥,誰是弟弟?無事時常會猜上一猜,可惜每次都沒結果。”
瑤光仰頭灌下第二碗酒,他喝得雖快,但喝完之後麵不改色。
“不用猜了,你比我早落地半刻。我原該叫你聲兄長。”
當年宵行山莊火劫,狼女倉促中隻能抱走一子。對這段淒愴往事,她隻對年幼的瑤光提起過一次。雙生子中的弟弟出生後更幼弱些,又常夜驚啼哭。當時情勢危急,根本沒有考慮的餘地,隻是出於天性或本能,將看起來更強壯的哥哥留在避火箱籠中,忍痛離去。
重華端起酒碗,卻覺得難以下咽。這一碗他喝得很慢。“……原來是這樣。她因為覺得我更強壯,所以在危險來臨時,選擇先放棄了我。”
瑤光垂眸苦笑:“是嗎?我後來卻常常想,她是把活命的機會留給了你——蕭思妲火燒行宮是為搶奪‘皇嫡子’,無論如何也不會對你下狠手,一旦知道了我的存在,卻是非趕盡殺絕不可。”
“做‘皇嫡子’有什麼好?現在你也當了皇帝,想來已經知道,這位置並不像人們想象的美好。九五之尊也不能一言九鼎,不看任何人臉色去做隨心所欲的決定。整個朝堂,乃至天下,都有它運行的規則。君臣百姓間互為製約,法度與情理看似不可妄動,實則萬事皆在權衡……”
被山風一吹,酒勁躥得太快,重華剛放下酒碗,就感到一陣眩暈。他腦中忽然響起一個遙遠而悲傷的聲音。如果你不是皇帝,我也可以做一個不同於所有蕭氏的女人。
若當初狼女抱走的孩子是重華而非瑤光,那麼這對雙生子的命運會否就此互易,誰該是千歲,誰又該是萬歲?原來這場命運裏,每一個被選擇的人,都覺得自己是被放棄的那個。
為著這緣故,兄弟二人端起第三碗酒一碰,各自入喉。
三碗酒盡,夙緣澄清,前塵因果都已交代分明。
兩人一同揚手將酒碗摔碎在山崖上。突然的脆響驚起數隻野鳥,撲棱著慌張的翅膀向更加幽深的密林裏飄去。
“你從什麼時候知道麵具下的秘密?”
“很早。”
重華把目光轉開,望向流霞似火的雲天,陷入回憶。“她見到我的第一眼,就嚇得暈了過去。後來,又常在迷糊中看著我的臉,說一些奇怪的話。我當時隻是懷疑,並沒往那上頭想。直到後來你差點帶著烏孫公主叛逃,我派密探到北疆一查究竟。”
“其實你從未相信過我不會謀反——即使我一直戴著麵具。”
“沒有人會願意一直戴著麵具。”
“有些麵具一旦戴上,就再也摘不下來。”
“有時我也會想,或許,你我原本可以做一對心照不宣的兄弟,留在各自的底線裏,永遠不必有拔劍相向的那一天。”
“可惜,一碗羽涅湯,勾銷了。二十年前你沒殺我,今日已殺不了我。”
重華喟歎:“安歸木爾罕這麼些年的想頭你又不是不知道。若你想要孩子,除了烏孫的公主,有的是女人可以給你生。”
瑤光“嗤”一聲冷笑:“若蕭月瑟被刺客所殺,有的是女人可以給你守皇陵,為何還要廢黜唐千羽。”
乍聽聞那個滿皇宮都諱莫如深的名字,重華雙眸一斂,微微聚起寒芒。
“就算你覺得我搶奪了本應屬於你的一切,我也已經償還過。我到現在都不知道,她當年自貶皇陵,究竟是為你還是為我。我甚至痛恨自己身體裏流的,居然是和你一樣的血。”
蕭月瑟在武穆之亂中失子被囚的往事,對瑤光而言,顯然也不是什麼愉快的回憶。他的語調驟冷,漠然而平靜地說:“流著一樣的血?怎麼個一樣法,流出來,給我看看。”
話說到這裏,似乎已到了盡頭,再添任何一個字都是多餘。接下來發生的事,隻有他們倆和這一方寂靜深穀知曉。又或許,還有那雲端之上,天意森冷的眼睛。
重華很快就得到那個始終耿耿於懷的答案,卻付出了再也無法彌補的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