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怎樣才能不忘記一個人？恐怕到了黃泉深處，要等的人也多不記得了。
——過忘川時想著他的臉，走奈何橋別回頭看，也不要喝孟婆給的那碗湯。
欒平隨蕭月瑟跋涉至賀蘭山腳下時，不知為何，總是反複想起前一晚在篝火旁的言談。他用力甩甩腦袋，試圖驅趕這個不祥的念頭。
經過一番查探，他發現峽穀的東麵有兵士把守，另一端卻看著空無一人。
蕭月瑟想了想，篤定道：“沒人的那條路進不去，走東麵。”
看起來沒人，不代表真的沒有。她知道梟影衛們一向喜歡潛伏在暗處，從不將真容暴露在青天白日下。
青銅峽裂穀東邊入口，一隊兵將持槍嚴守，銀甲毫光巋然不動。見有人靠近，當即向他們大喝：“此山已封，軍機重地不可擅入！來者止步！”
欒平悄悄生起一絲僥幸，甚至希望蕭月瑟可以知難而退，就此留在山外，等皇帝出來就好。他並沒有把握以一敵眾解決那麼多身手非凡的朱衣近侍，雖然如果她要求的話，他也會毫不猶豫地去做。
但蕭月瑟並未對他做任何吩咐。她徑直走上前去，從頸間扯出一根褪淡的紅色絲絛，上麵係著一塊陽刻螭龍紋的皎黃玉牌。近侍統領認得玉牌，當即麵色一變，俯首謙恭地說：“小人位卑，從未有幸瞻仰娘娘聖容，因此不識得，還望恕罪。不知娘娘何故突然到此……”
接下來他們又小聲地說了什麼，欒平一個字也聽不清楚，心中滋味複雜難明。
他從不知蕭月瑟身上竟藏有這樣的東西。但她的玉牌千真萬確，見之如同聖駕親臨。那玉牌是永初元年七夕遇刺後，由同福轉交到蕭月瑟手中。皇帝沒有再留隻言片語，卻已經清清楚楚表示著，若再發生不虞之事，她可以不必拘守半步不得擅離的聖旨，自出皇陵逃生。
就是說，她其實擁有隨時解脫束縛的可能，卻始終自願留在那苦寂之地，守著一座墳，事死如事生。
欒平也是回宮後才恍然明白，為何她手持印信還要借他之手偷偷逃離。
重華彼時不在京城，朝中派係糾纏，局勢暗潮洶湧，一旦她明目張膽走出孤岐山，暴露了乾陵內藏著的小皇子，唐姓宰相絕不會輕易善罷甘休。更有包藏禍心者，恐怕會生出手中挾小兒以令天下的妄念，那身在宮外的皇帝會遭遇的危險不難想象。
侍衛夾道放行，她獨自向山穀深處行去，剛走出幾步，突然回過頭，對著他微笑了一下。蕭月瑟笑容迎著夕陽，煥發出陌生的光彩。身後是驚風吹起塞鴻群，半拂平沙半入雲。
那是欒平見到她的最後一麵，這一幕長久而深刻地留在他眼瞳深處，烙印下了即將罹滅的絕代風華。
後來的事，他不願太過仔細地回想。
從深穀中走出的，隻有奉天帝重華，他手上抱著的蕭月瑟，已然是一具冰冷屍體。
誰記舊時恩，未得有歸程。
重華衣袍的下半身全部被血浸透，懷中纖細的輪廓被一襲白衫嚴嚴實實遮住，隻露出垂下的蒼白手腕。欒平沒有上過戰場，他不知道什麼樣可怕的傷口可以讓人流出那麼多血。他閉上眼睛又睜開，腦中亂哄哄一片，她的音容笑貌一一掠過，最終交織成一片猩紅沸亂血漿。她終於如願以償，變成黃泉水的浪花了嗎。她要等的人，是否已經原諒她。
皇帝額角淤青，渾身衣衫遍布刀劍割裂的破口，那渾身是血出現的模樣讓近侍們滿麵驚恐跪了一地，但欒平隻顧怔怔盯著白衫下不停滴落的血跡，杵在原地，連參拜也忘記。
山穀被暮色吞噬，失此明月，混沌重臨。
直到那個沙啞的聲音帶著幾許威嚴在咫尺間響起：“你是誰？”
關於蕭月瑟臨終前的點滴，世人無從知曉。在多年後隱晦的宮闈流言裏，有人說是自戕，也有人傳她是死於白狼劍下。至於原因，則沒人說得明白。
承天帝瑤光不知所蹤，但山上沒有他的屍體，從此再也沒人見過他和他身邊的那頭白狼。
蕭月瑟最後的隻言片語，瑤光在浮玉峰一別時簡述與清讓，算作最後的交代。重華則畢生守口如瓶，在臨終前才終於對皇子說起。
他沒有告訴兒子和白狼的對決誰輸誰贏。因為那結局最終被她的血肉之軀阻擋，再也不會到來，勝負已經沒有了任何意義。
晚照收起最後一絲餘暉，蕭月瑟垂下頭望著穿透自己身體的長劍，非常緩慢而溫柔地笑了一下。
她說，除了這，我也想不出，自己還能在你們之間有什麼別的結局。
她說，千裏搭長棚，沒有不散的宴席。死在你劍下，也算不枉此生此行。
她說，我曾經發過許多次誓言，再也，再也不要哭泣。但眼淚並不是因此就可以被徹底斷絕。
她說，羽涅湯是我親手端給靈雎。如果你一定要報仇，就讓我替他，以命相償了，好不好？
她說，那個答案，就留在乾陵，等你。
彌留之際，她眸中清光如隕落的星子般不可挽回地黯淡褪散。神思渙散時，仿佛忘記了身在何時何地，記得的，都是很久遠的事情。斷斷續續說起紫竹林、浮碧亭、木芙蓉花海……以及所有記憶中美好的瞬息。雖然並不多，但一點一滴，都如此珍惜。那樣開心地描繪著明知後會無期的事，盈盈中竟有種殘忍的天真。那殘忍是真正不再懷抱執妄之人才會有的。她的心終究先她一步而死去了，幸而上天知道該去何處尋找她的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