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機啞了一霎，盡力調勻了呼吸，輕聲道：“我這條小命，全托賴叔叔相救。”
清讓搖搖頭，覺得心裏出奇地安靜。這麼多年以後，終於也能夠像白狼那樣，做到將情緒排除在事件之外。此刻的他，更像是雙忠實記錄的眼睛，平靜不急迫地重現著一幕幕往昔。
“折騰了一天一夜，你娘氣息微弱神誌都已模糊，全靠一口參湯吊著遊絲一命。我見她昏迷怎樣都再叫不醒，心知不能繼續拖延下去，便哆哆嗦嗦拿著匕首在她身邊左右比劃，半天也下不去手。就在咬牙終要落刀時，那匕首卻突然被擊落。我睜開眼，看見你爹就站在身旁，他說，我來。”
忘機目瞪口呆，一時不知作何反應。
清讓自嘲地一笑：“以叔叔我當時的醫術，若要強留住你這條小命，隻能舍母保子。”
靈雎咬碎牙關，承受著骨骼寸斷之痛，怎麼都不肯相信白狼已亡命戰場。她緊緊拽住清讓的袖子，掙紮著一行哭一行問，聲聲泣血，那切膚的悲絕令宮人皆掩麵不忍聞。
禦醫和穩婆都束手無策，眼見她昏厥得越來越頻繁，已經不得不去稟告汗王，要盡快給公主備下身後事。
她最後一次從昏迷中醒來，驚覺床邊出現的，竟是瑤光的身影。那熟悉的，滿帶疼惜的眼神正在咫尺間相對。果然思慕之切，便會成真麼？靈雎恍惚以為是幻覺，蒼白如紙的唇微微動了幾下，他將臉貼得很近才能勉強聽清：“我是不是已經死了……所以才能看到你？我真的很想……很想把我們的孩子……生下來……可我沒有力氣了……我不知道會這麼痛……真是很沒用對不對？”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微，還是堅持斷斷續續說下去。有些話，如果不說出來，怕再也沒機會。
“我和你……本來……沒有緣分，一直都是我在勉強……是我非要跟著你去北疆……如果不是因為我，事情也不會變成這個樣子……可是，就算早知今日……我也從來……沒有後悔過嫁給你……你會怪我嗎？……”
瑤光俯下身去，在她耳畔一字一字清晰說道：“庚辰年乙未月，兩國休兵，公主和親。我看到一個紅衣赤腳的小姑娘在大雨裏，從高高的車輦上走出來，突然覺得，這麼好的姑娘丟進後宮真是可惜了。司天台那折子是我授意的，我不想你嫁給皇帝，一開始就不想……後來才知道，原來……我很早就已經愛上你，比你以為的還要早……”
那些動聽的句子仿佛從遙遠的天邊響起，又將她虛飄飄的身子一點點拉回現實。就算是騙她的，她也願意信。
“你沒有勉強，是我假借天意之名把你強留下，是我情不自禁，才會有這個孩子。”
他們的臉緊貼在一起，靈雎慟然無聲低泣，腮邊的軟枕已經全部被汗和淚浸透，剛想說什麼，又被他止住。
“噓……別說話，你聽我說，按我說的做，我們再試一試，不需要很多力氣，好嗎？”
清讓退出屏風後，看見守在寢殿內的宮女禦醫已全部被迷倒，橫七豎八躺在地上。他抬腳默默地跨過他們，蹲守在門外。
忘機出生以後，靈雎渾身的血都快流掉一半，幾度垂危生死一線，昏迷了十幾天才勉強恢複知覺，好在終於母子平安。
“原來你爹從青銅峽脫身時，在蕭月瑟的屍體前與重華達成條件，重華答應在約定時間向天下昭告他的死訊。而後他隻身奔赴西域，那幾個月便一直藏身在王宮冰窖之內。”
“那他為什麼不肯現身與我們母子相認？”
“他不能。隻有他徹底消失於天地之間，你和你娘親才能好好活下去。”
清讓疲憊地閉上眼睛，風聲聽在耳中也格外清晰。
“我見他既然回來，自覺沒必要再待下去。待你娘病勢穩定，便留書辭別，悄悄去了長白驛擇地結廬隱居。誰知一個月後你爹尋到浮玉峰來，那次之後，我才真正再未見過他。”
彼時大淵與西域局勢緊張，一觸即發。白狼若留在浮圖城，老汗王新仇舊恨添作一處，勢必不會與大淵善罷甘休，隻能惹來無盡紛爭，戰亂再難平息。
沉睡在側的葉那羅不知何時已悄然醒來，不願錯過這故事最後的終局。她托著惺忪小臉，水靈的大眼睛裏滿是惋惜。
“姑父既那樣厲害，不管留在哪一國，恐怕都會被當成征伐利器……這也難怪，每個皇帝都希望自己的疆土大一點，再大一點，多少也不會滿足。”
清讓頹然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