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歎白狼這一生,朝堂馳騁、兵不血刃,繁華三千都撇做了腳下灰塵。終於還是被浮名所累,天地之大竟無處容身。”
傲來國經過與南詔的慘烈戰爭,已經傷筋動骨再難恢複元氣。重華身為大淵君王,收複失地一統河山卻是不得不做的分內之事。瑤光心裏清楚,若再行同室操戈之舉,轉眼又是大戰在即。但以傲來國如今的局麵,實在無力為繼,再經不起征伐。他本就不是貪戀皇權之輩,當初裂國無非為保妻兒平安。因此既不能圖一己之私枉送了萬千子民性命,也不能投奔烏孫領兵攻打大淵,否則少不了十幾年天下動蕩、生靈塗炭。
瑤光最後能為自己的百姓們做的,就是還政於大淵,並要重華在蕭月瑟的屍體前起誓,絕不為難那些當初投奔新朝的臣屬及其家眷。
奉天帝重華此次禦駕親征,不僅擊退了南蠻,更將偽國一舉收複,戰功之卓著,令他成為皇朝曆史上最負盛名的賢明君主,後來更開創了一代昭宣盛景,被後世子孫銘記,流芳千古。
他遵守約定,史書上沒有關於傲來國半點著墨。回京後,便張貼皇榜向天下昭告了一代軍神白狼的死訊,稱瑤光為抗擊蠻寇,於青獅潭一役忠勇殉國,功載千秋。
忘機生於九月二十七,一個月後,他的滿月之期,正是乃父生辰,亦是“冥誕”。
這就是白狼瑤光留在人世最後的痕跡,寥寥數語,粉飾了太平下無盡曲折。人心似深淵,溝壑始難平。貪過一時風流,歎過半世恩仇,徒留青書史冊幾點殘墨染春秋。
西域的深秋風沙綿延,凜冽呼嘯聲在靜夜裏盤桓,好似悠遠悲涼的狼嗥。
靈雎從漫長的昏迷中醒來後,瑤光早已不見蹤影,仿佛從未真的出現。她卻在枕下發現一隻陰沉木雕盒子,裏麵裝著一束幹枯的雪蓮。花雖枯,形神不散,不腐不敗,留香千年。
那年除夕守歲,年月清平。窗下執手共梳青絲,言猶在耳。他說,等以後回了西域,我去摘雪蓮給你。
晶瑩淚珠滴落在懷中幼兒熟睡麵龐。他怎會從未出現呢。他來過,並且,一直都在。
老汗王對白家兩兄弟恨之入骨,卻對這外孫極疼愛。小忘機異常聰明,也頑皮得一言難盡,七歲上已經能把王宮攪得人仰馬翻,所有宮人盡皆戲耍捉弄個遍,無一幸免。放眼整座浮圖城,隻有他敢一言不發直接一拳招呼在伽摩舅舅臉上。為管束這幾乎連天也想戳出個窟窿才盡興的兒子,靈雎每天都過得忙碌充實,伴隨著數不清的氣惱和歡欣。年月暗換,似乎也變得沒有想象中那樣漫長。
支撐她的另一個無法與人分享的秘密,就是每年忘機生辰時,都會在枕邊出現的一朵雪蓮。
窗欞微微泛出青白,風也停了。山中鳥語啁啾,婉妙如昆明池上清歌嫋嫋。
清讓說他再也沒見過觀音娘子,瑤光也沒有。梟影衛們尋遍大江南北,帶回來的是一枚翡翠扇墜,上麵篆刻的星盤徽記,早已在年深日久的撫觸中模糊不清。
她留下的最後一句話是:“君心如城,困我如黃粱枕。而今長夢已盡,唯願青燈度殘年。佛前焚盡前生孽,為君誦經祈安平。”
妙聲沒有跟梟影衛們回來,而是決定不再出現,任何續貂都將辱沒她最後的驕傲和堅持。她這一生所愛,完完整整,不染塵埃,連消失亦是成全。
又過了幾個月,有人在宛京城西郊玲瓏山,見一青衣女尼獨坐鬆下,撫琴掃祭孤墳。幽深古木掩映中的磚石塚,墓碑已殘,卻依稀能看出曾經的精致奢華。一塊巨大青石碑上爬滿綠苔,撥開纏繞的枯藤,上書“觀音娘子蘇妙聲墓”。
餘下幾行碑文,據說為當年國師親筆題撰之。
“弦索無聲濕露華,
白雲深處冷袈裟。
三泉金骨知何地,
一夜西風掃落花。”
那比丘尼緇衣芒鞋,半邊臉上縱橫著一道猙獰刀疤,另半邊容顏卻堪稱絕色。墳前燃一堆鬆枝,焚的不是香燭紙錢,而是一張張寫滿戲詞的鬆花箋。她淡靜自若地,燒一頁,唱一段。有好奇的村人途經時問起,便合十笑答道,遵遺願,掃灑故人墳塋。
一紙情分,淺字深描勾。真心假意,全在戲言裏,借著菩薩口,唱給亡故的自己聽。那歌聲空靈,回蕩在蒼茫山野間,道不盡人世圓缺,鏡中空花水中月。
從清晨到日暮,女尼就這麼抱著琴,伴一抷荒土,數白雲悠悠,獨坐向黃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