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深凝(1 / 3)

仲夏的孤岐山濃蔭遍地,草木深深。雨後洗出梨棠青碧,風過檀窗寂涼。這裏沒有京中隨處可見的鑾鈴、樂聲或香氣,有的隻是漫無邊際的莊嚴肅穆。

窗下攤開的書卷還停留在她臨去前翻閱的那一頁,被風吹得嘩嘩亂響。桌案靜置的琴箏久已喑啞,覆了一層薄灰。窄榻上鋪的銀狐皮舊得毛色斑駁脫落,上麵還散落著幾根不易察覺的發絲。妝鏡台前除了一把骨梳,素淨得半點釵環脂粉也無。

重華大病一場後整個人都清減不少,麵龐消瘦得連溫潤眉眼也多了幾分淩銳。他踱步在安靜的獻殿,腳步極輕,仿佛怕驚擾了什麼。隻是靜默地用目光反複描摹,追尋蕭月瑟留下的點滴痕跡。想象她曾如何在庭院栽種木芙蓉,曾怎樣坐在窗前讀詩,怎樣在寒冬嗬手試墨,一邊咳嗽一邊抄寫經文,怎樣在摧折山林的風雨雷電中徹夜撫琴,又是怎樣在血屠滿殿的廝殺中生下他的骨肉。

突然一陣響動打斷了他的思憶。循聲而望,見西窗下一排簡陋的手工風鈴正晃來晃去。重華伸手摘下一串來細瞧,原是用青竹截成數寸長短不一的竹管,再以朱色絲絛係之,懸於窗扉,廊間倘有清風繞梁,便撞擊出叮咚脆響。

略帶蒼白的薄唇終於化開一抹淺笑,帶著無限感懷,那樣緩慢而溫存。這看起來的確像是蕭月瑟會做的事情,她總是能自得其樂,把清苦的日子過得自在安寧。先時做後宮中品階最高的嬪妃,多少風光無量,依然寵辱不驚。失勢後驟然一無所有,她也照舊還是這麼著,心平氣和地度日,從不怨天尤人,也不自嗟自歎。

不,不是一無所有,她放棄一切,唯一竭盡全力保留的,是他們的孩子。

重華轉過頭望向垂首默立在不遠處的同福,無須再多示意,後者已經明白。當即跨出門外,對跪在廊下的安公公說了幾句什麼,兩人便躬身在前引路。

繞過幾條回廊,還未行至配殿,遠遠便聽得一陣稚嫩童聲,正在朗朗背誦詩文。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

寒來暑往,秋收冬藏。閏餘成歲,律呂調陽。

……

吊民伐罪,周發殷湯。坐朝問道,垂拱平章。

愛育黎首,臣伏戎羌。遐邇一體,率賓歸王。

……”

重華靜立在廊下聽了一會兒,卻遲遲裹足不前,似是相近情怯。

小童背誦到一半,聲音突然停住。原是一隻鳴聲清脆的蛐蛐不知從哪裏蹦出,躍到了石桌上。那蛐蛐通身烏黑油亮,擺動的須角威風凜凜,瞬間吸引住了小童的視線。還未等他伸出手去,蛐蛐便一蹬腿,“倏”地紮入一旁草叢中去了。

小童下意識站起身想要去追,剛要邁出步子,又側著腦袋望了望攤在桌上的書卷,小小地猶豫過後,終於坐回石凳,不再朝草叢看一眼。琅琅書聲再起,交織著起伏蟲鳴,煞是悅耳。

待童子背完一章書,已是小半個時辰過去。安長明悄然打量了一下皇帝臉色,朝庭中端坐的童子走去,俯首在他身前說了些什麼。

小童站起身來朝廊下探頭,見一個年紀老大的陌生宦官利索地大步上前,倒身便拜。另一個身著玄緞長衫的年輕男子,則逆著光信步悠然踱來。

這童子年紀雖小,態度卻很得體莊重,受了年長的人一禮,既不扭捏作態地躲避,也不會因害羞就裝腔作勢。

他大方地理了理衣襟,彬彬有禮問道:“請教這位公公如何稱呼?”

那頭發已然全白的宦官則笑眯眯和藹地回答:“小人同福。”

小童仰著頭打量一旁沉默的陌生人。他好高,比欒叔叔還要高出許多,身姿頎長挺拔,一靠近就擋住了大片日光。那人護額上嵌一枚深邃如蒼穹的青金寶石,修眉斜鬢,鼻梁英挺,棱角冷峻而分明。既不說話,也不行禮,隻是用一種溫和自若的神情久久凝望著他。雖沒有笑,但曜石般幽深的眸子卻流動著柔和清潤的光彩。

他從沒踏出過乾陵,更沒見過陌生人。這個俊逸出塵的男子仿佛從天而降,帶著令人詫異的熟悉感。

童子目不轉睛地盯著麵前輕抿的薄唇,猜測他要對他說的第一句話會是什麼。似乎過了很久,那男子在身前緩緩蹲下。他的聲音清朗綿醇,像娘親常讀的詩句裏寫的,竹露滴清響。令人聽了喜悅欣然。

“你方才明明很想要那隻蛐蛐,為什麼不去抓回來?書可以待會再讀,蛐蛐跑了可就不一定能找到。”

見他態度和善,小童也報以微笑。

“娘親常教導,君子之道,守真誌滿,逐物意移。我今日的功課尚未完成,不能為了追逐蟲鳥而耽誤光陰。再說……蛐蛐就算不被抓到,隻要它還在這院子裏,一樣時常可以聽到它的鳴叫,不是很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