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露出春風般和煦的笑容,眼神越發溫軟。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摸了摸他的臉頰,又問:“你叫什麼名字?”
童子卻突然愣住,偷偷回頭看一眼安公公,見他仍然鼓勵,才輕聲說道:“我還沒有名字。娘親說……等我再長大一點,父親會告訴我我的名字……可我從來沒見過他,也不知道他究竟什麼時候會來。你可認識我娘親?她出去了很久……安公公說是她托你來看望我,她是不是快回來了?”
那人俊朗的容顏卻突然蒙上一層朦朧白霧,連語氣也徒染傷感。
“我認識她。我還知道,你今年四歲,生辰是庚辰年癸酉月壬辰日,恰逢七夕。”
童子驚訝地微微睜大了眼睛。“你怎麼會知道?你是誰?”
男子溫暖的手掌輕輕撫過他的頭頂,半晌,方柔聲說:“我是你父皇。你的名字,叫白深凝。”
深凝還在震驚中沒回過神來,麵前的人又從懷中取出一塊還帶著淡淡體溫的皎黃玉牌,鄭而重之地替他戴在頸上。那玉牌他一眼便識得,原是娘親片刻不離身的物件。
“這是你母後留下的,好好戴著,莫失莫忘。”
重華牽著兒子的小手,在那龐大宮殿的每一處留下歎息後,終於攜皇子同乘禦攆回宮。
深凝被重華有力的臂彎抱在懷裏,踏著夕照向山門外走去。他手上捧著隻舊藤棋簍,時不時喜悅地揭開蓋子偷看一眼,又趕緊合上。裏麵傳來蛐蛐嘹亮的鳴叫,神道上的影子被餘暉拉得很長。
過了一會,他小心地將腦袋湊在重華脖子邊,粉嫩柔軟的嘴唇帶著些許濕潤,吧嗒親了一口。重華頓了頓,胸口緩緩湧起一團溫暖,驅散了長久的刺痛。稚兒又奶聲奶氣地悄聲道:“父皇父皇,給我看看你的耳朵……不是這邊,是右邊那隻。”
“唔?為什麼要看耳朵?”
“娘說父親右邊耳垂背後有顆小紅痣,和我的一模一樣,喏,我的也給你看。”
……
奉天帝登基近十載,前前後後做過十幾次父親,可那些孩子不是早早夭折就是胎死腹中。而立之年才得到這唯一活下來的皇子,又是蕭皇後所出,自然珍視非常。深凝一入皇城便被賜居東宮,並由皇帝親自挑選身世清白、品行淳厚的宮人照顧。延請鴻儒帝師侍學開蒙,又從皇室宗親中指定出類拔萃的貴族少年作為近侍伴讀。一應起居教養,皆與太子無異。
深凝年紀雖幼,卻被過世的先皇後教養得很好,言行舉止絲毫不失皇子風儀。連同福也忍不住垂淚感歎道:“龍駒鳳雛,見微而知清濁。殿下意氣閑雅,視瞻聰穎,論風采氣度,皆與吾皇幼時肖似。”
為防不測,重華沒有將深凝交給任何嬪妃撫養。但他心裏明白,一個失去了母親庇護的皇子,在宮中的日子隻會舉步維艱。雖然因著對蕭月瑟的追封,深凝已成為名正言順的皇嫡長子,但仍然有人在期待尚未出現但將來很可能會有的新皇後,新的皇後又可能生下比這無依無靠的孩子更正統的繼承人。
白深凝的儲君之路並不順暢。
人們對待秘密,總會萌生出比那秘密本身更離奇的揣測。
重華欲將深凝立為太子,卻引來部分朝臣的非議。他們諍諫道,皇子年紀尚幼,賢愚未辨,怎能將國家的未來視作兒戲,僅憑對先皇後的眷愛就急著冊立東宮?更有甚者,竟質疑生在宮外的皇子血統有汙,恐非正經龍裔。
直到許多年後,還有人扯出這些陳年舊章來作為攻擊太子名位不正的說辭。
不堪入耳的流言牽扯到那名欒姓陵衛——當然,他再不是一名小小的乾陵陵衛領。欒平因多番護駕有功,對先皇後和皇子都有救命之恩,功勞卓越,加官進爵。接下來是可以想見的位高權重,登峰造極。這已是一條早被注定的道路。
欒父原本對這個莫名其妙非得將大好年華耗在皇陵的兒子不抱期望,惱其胸無大誌也就罷了,偏國難當頭時還臨陣逃軍,一把老骨頭氣得七竅生煙澆也澆不滅。直到皇長子的存在被大白於天下,他才驚覺欒平這些年竟悶聲不響幹下此等大事,不說後無來者,到底也算空前。托這小兒子的福,欒家滿門騰達在即。
籍籍無名的欒平一朝顯貴,皇家媒氏開始川流不息踏破門檻。朝中人都揣測以他今日隆眷,也算新起的高門,怎麼都得婚配與皇室宗親女。誰知最後定下的,隻是一名出身略顯平平的大家閨秀。據說欒平同意這門親事的原因很是隨意,僅僅因為那位小姐的名諱中有一個“盈”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