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窮涯而反,盈量知歸”之“盈”。他抬首望了望窗外高懸的一輪盈盈嬋娟,煦風和月,似那人容顏如夢依稀,牽扯回憶入夜,絮絮低吟。舊時心事,漂泊至今。
楚若盈小姐知書識禮,性情溫雅和順,嫁到欒府後,與夫君相敬如賓。欒平在朝中做的事,她從來也不過問。
大臣們對這個貌似木訥寡言的新貴從開始的嗤之以鼻,到不得不刮目相看。漸漸覺得此人抱愚藏拙,頗有些深不可測。就算他隻是僥幸偷偷為蕭月瑟辦過幾件要緊事,那蕭氏的事情也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辦得下來的。但在欒平心裏,在其位謀其事頂多不過是一介忠臣。不辜負蕭皇後重托,保護從他劍鋒下獲得第一道砥礪的皇子平安長大,為他掃清橫亙在禦座前的種種障礙,才能算作一個男人。
一輩子都不能吐露的心聲,他選擇用自己的方式說出來。哪怕艱難危險,不負初心如故。
細心的欒夫人還發現,每逢先皇後忌辰,她的夫君都會徹夜立於中庭,拈一片青竹葉,對月吹奏起調子悠揚淒婉的曲子。但她從來都當作不知。
深凝第一次被父皇帶進朝堂聽政,身著紫袍玄帶,如墨黑發整整齊齊在頭頂盤成圓髻,束以雙龍搶珠金冠,兩端垂下的玉色絲帶在下頜彙聚,挽一枚流花結。隆重華貴的裝束襯得小小人兒神采清靈,目似朗星。
重華有心要讓皇子觀聞朝中對立儲之事的態度。
在朝臣們吐沫橫飛的爭論中,他總算勉強弄清了他母親一團糟的過去,從罪臣之女的出身,到成為教坊司刺客,又與叛國賊傳言曖昧,和陵衛私逃出宮……小小的深凝聽得瞠目結舌,眼中聚起一層似冰的迷蒙。
在劍拔弩張的氣氛中,深凝最終沒能被立為太子。皇帝與大臣們各退一步,將年僅六歲的皇嫡長子封為秀王。
秀王是重華即位前的封號,其中心意已經無須質疑了。
下了朝,重華照舊牽著兒子緩緩朝明德殿走去,感覺到那柔軟的手心全是汗濕冰涼。
他蹲下身,撫摸著兒子的小臉,神情平靜。
“他們的話,讓你難受了,對嗎?”
深凝點點頭。他不明白,為什麼平日那樣維護母後的父皇,今天竟然沒有為母親的名譽力爭到底。但父皇待他一向和善,於是他壓抑住揪心的難過,把口中打轉了千百遍的疑問說了出來。
重華唇邊浮起一抹淺笑,語氣如春風遲來。
“他們今天在你麵前如此說,但將來更多的時候,他們會在你背後這麼做。凝兒記住,真正的冠冕,即使低頭也不會掉。”
他並不想這麼快就將燙手的太子之位塞進深凝手裏,真正的打算,原本就是賜爵封王。前番激進的立儲態度,不過是為此刻退得漂亮而做的巧妙鋪墊。如今目的已達到,這折中的法子一提出來,既平息了爭議,又讓朝臣們對秀王欠下一份人情。反正宮中既沒有新的皇後,也沒有身份可與皇嫡長子匹敵的小兒。就讓他們保留幾分希望未嚐不可。
這就是重華如何能在臣子們吵翻天的時候,不迷失自己,還讓他們對他滿懷期待的秘訣。大淵康平盛世,終將如他所願。
深凝畢竟還不夠強大,硬把他捧在那個鋒芒畢露的位置上引人垂涎,隻會害了他。無論如何,也要讓蕭月瑟留給他的唯一的兒子平平安安長大。
他對深凝說:“那是你日後該自己去爭取的結果。若你做不到,那麼無論誰硬放進你手裏,也不會真正屬於你。早晚還是會因為更令人難堪的理由而被奪去。”
白深凝真正入主東宮成為國之儲君,已經是八年以後。
那八年發生了許多事,宮中又新添了兩個同父異母的弟弟和三個妹妹。但他始終還是唯一的嫡子,因為他的父皇再未立過新皇後。
這些和後麵幾十年發生的比起來,似乎顯得微不足道。
開創了昭宣盛世的一代明君重華帝,突然在花甲之年撲朔迷離地駕崩。緊接著是永昭大長公主篡國亂政,自封皇太女,對太子圖謀廢立,欲為幽禁長安宮多年的靜嬪唐千羽翻案正名。但那又是另外的故事了。
經年舊夢纏礙了歸程,滄桑聚散都送入白刃。城牆外潮汐漲落幾寸,熱血在荒野的月光中漸冷。千萬裏之外,摘星樓仍高踞著皇城,史官垂垂老矣,拂袖撣落天官書上的灰塵。筆下是誰,曾長夜孑然一身,推演星軌月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