蕪君先生膝下無兒無女,唯一的夫人安氏,閨名似乎是叫安寧。但時常聽到蕪君喚她“靈兒”,不知那字是“靈”或“寧”,許是外來口音模糊難辨之故。那美婦自稱早已過花信之年,卻姿儀窈窕麵如珠玉,容貌清妍如二十許人。一雙眸子瑩澈流光,大約望海望得多了,瞳仁中都汪著抹淡淡天青。
雖是粗茶淡飯度日,蕪君夫人一雙手總是白皙柔嫩,一望便知從未做過半點粗活。
那日村裏來了個年輕貨郎,挑著一擔子針頭線腦新巧玩器等雜物沿街叫賣,撥浪鼓敲得梆梆作響,吸引許多頑童蜂擁而至。
蕪君夫人一時興起,拉著夫君上前湊個熱鬧,又掏出小半吊銅錢來換了許多糖塊散與眾童子。挑揀時忽在筐中發現一根半新半舊的紫竹長簫,她取出來看了一回,微歎道:“自從那陰沉木簫毀去了,就再沒聽你吹過曲子。”
蕪君將那輕飄飄的竹簫托在掌中,指節翻飛轉了一輪,笑著搖搖頭,重又放下。
“長簫這東西,上了年紀的人不宜常吹奏,恐容易傷氣。”
夫人便抿嘴輕聲揶揄他:“一把年紀偏總是老不正經,怎又不見你說傷元氣來著?”
蕪君扶額一笑,皓齒如霜,眼角輕漾出幾縷細紋。那重瞳幽若深潭,數不盡的意態風流。挑眉俯在她耳邊不知說了些什麼,惹得夫人頰邊遍染輕暈,連嗔帶笑把他推開去。
他們到底還是沒將那竹簫買下。多年前肩下一道劍鋒透體而過,重傷了肺脈,蕪君從此不再吹奏簫笛。
他給夫人精心挑了幾樣梳篦、螺黛、並菱花鏡等細巧物件,攏在繡囊內,攜手緩步而去。
暮色漸起,村中嫋嫋炊煙如絮。蕪君閑坐簷下,取來七隻粗瓷茶盅,依次向內倒入深淺不一的酒,第一杯最滿,第二杯次之,依輪遞減。
夫人支頤在旁,不解地望著他。
“不是想聽曲子麼?來,我教你。”
蕪君唇角微挑,風拂起了額前一縷發絲,流眸中盛著暖暖笑意。他將一根竹筷放進夫人手中,又握著那手,在七隻瓷盅間起落蹁躚,便敲打出一串泠泠叮咚樂聲。
音雖脆淺,比起琴箏絲竹卻又多了幾分樸拙天然之趣,伴著碧海潮聲飄蕩。
那海天一線間驟然騰起霞光如淬,潑天的緋紅暈染開來,鷗鳥迎著半輪沉醉夕陽起落盤旋。
鄰舍耳尖的小童循著風聲細辨,依稀聽得先生唱念的是:
“霄漢九重辭鳳闕,不赴高處覓寒煙。淡卻榮辱總無怨,猿鶴相陪浮生閑。將取一壺閑日月,可曾青眼看王侯?……”
兩人相依著輕言淺笑,又執手彈奏幾輪,便將那杯中酒對飲了,帶著幾許微醺,漫步聽潮去。經行處,漁人棹輕舟晚歸,星漢清輝如鏡,銀光拂了一身還滿。
海上明月升落,潮汐溫柔漫卷。白浪將鯤鵬和誓鳥留在浮沙間的兩行足印掩去,又自悠悠東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