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落花不語空辭樹,流水無情自入池(3 / 3)

那放焰火的地方就在後麵花園裏, 蕭府的下人都熱熱鬧鬧地忙乎著, 那焰火就在天空中 綻放, 火樹銀花, 璀璨耀眼, 林杭景站在七姨的身邊, 默默地看著, 忽覺得微微有點冷, 她 略低下頭來, 一瞥眼看到了蕭北辰, 他卻是一直看著她, 深邃幽黑的眼眸裏映著那焰火的光, 亮若星辰, 暖如春風。

林杭景卻是不好意思地掉轉了目光, 隻是那被煙火照耀的麵孔豔若桃花, 美不可言, 如 夢似幻,她抬起頭來仰望著夜空,蕭北辰微微一笑, 轉過頭去和她同樣看著焰火。

就在這樣的熱鬧間, 忽聽得蕭書儀一聲驚呼,“啊呀, 我的衣服著火了。”卻原來她是太 頑皮,和那些下人一起放焰火,誰料點著了那身洋裝衣裙,直把七姨嚇得麵色雪白,喊道: “快滅火, 快滅火。”眾人圍簇上去, 也有跑去拎水的, 刹那間亂成一團, 那火苗不是很大, 隻輕輕一壓, 也就滅了,虛驚一場,蕭北辰細細地察看書儀, 也沒有受傷, 隻是衣服算是毀 了, 書儀還拉著蕭北辰就是不鬆手, 不住地滿口喊腿疼, 叫喚了半天, 七姨嚇得臉色難看, 扯著蕭書儀道:“你這個愣丫頭,這都要嫁人了,怎麼還這麼冒失!”

蕭北辰看蕭書儀沒什麼事, 才鬆了口氣, 抬起頭來要去看一個人, 卻下一子怔在了那裏, 目光頓時一空,心中猛沉,手足冰涼。

就在此時, 夜空中傳來“轟”的一聲。

又一朵焰火在天空中綻放,卻也是一刹那的明亮,就在轉瞬間, 也就逝了……

淩晨時分, 花汀州別墅下的侍衛室內, 電燈雪亮, 郭紹倫兩眼通紅地聽著回報, 北新城 內各交通線都布了崗哨,嚴加守衛, 街麵上設了封鎖線, 沿途檢查, 警察廳連夜出動, 挨家 挨戶的徹查。

侍衛長紹振鵬忙乎了半宿, 這會才歇了下,在侍衛室內喝了口茶,道:“這林姑娘走的 太蹊蹺, 據說是大帥府的四姑娘安排的, 真應了那一句家賊難防, 也不知道四姑娘是怎麼做 的, 隻那麼一會兒, 人就不見了,連林姑娘那個嬤嬤也沒影了, 這會兒大帥府也是不消停, 無論七夫人怎麼問, 四姑娘就是不開口,你說這可怎麼辦?”

郭紹倫道:“還能怎麼辦?找啊,說什麼都得給找回來,你看軍團長都氣成什麼樣了, 找不回她, 你跟我都別想順當!”

那一席話說得紹振鵬噤了聲, 忙忙地拿了武裝帶和槍走出去, 道:“她跑是跑不出去了, 我就不信把北新城翻個底朝天,還找不出這麼一個人兒來!”

郭紹倫也站起來, 直奔蕭北辰的書房, 那書房的門卻是虛掩的, 他順著縫隙朝裏麵看了 一眼, 看到蕭北辰筆挺地站在那落地鍾前, 因是背對著, 所以看不清蕭北辰的表情, 隻見他 忽地把手攥成個拳頭,就砸到了那落地鍾的玻璃門上,“哢嚓”一聲響,刹那間一地的碎玻 璃片, 蕭北辰還往上砸, 把個拳頭攥得緊緊的, 隻往那些呲出來的玻璃碎片上撞去, 郭紹倫 驟然一驚,推開門一個箭步衝上去按住了蕭北辰鮮血如注的拳頭,連聲喊道:“軍團長!人 總會找到的! 總會找到的!”

那接連幾日, 北新城內, 層層封鎖, 交通沿線都是穎軍的崗哨, 北新城內的老百姓還以 為是戰事將近, 都緊張起來, 恰逢秋雨連綿, 隻是不停, 整個北新城的氛圍倒是和那天空接 近,陰沉沉的令人惶惶。

警察廳除了英國人開設的女修道院不能擅入之外,把個北新城都查了個便,無論是旅館, 飯店還是民宅, 連日搜尋都不見結果, 郭紹倫又帶著警衛連的人強查了女修道院, 把個女修 道院院長泰瑞莎修女氣的了不得, 直說要去使館抗議, 郭紹倫不便於做得太過分, 看差不多 了也就撤兵出來, 卻也激怒了英國領事館的人, 竟給女修道院增了兵, 雷厲風行的封鎖外加 莫名其妙的徹查, 直鬧得北新城將近一個月不得安寧, 如此這般, 終於激怒了北苑大學的大 學生, 紛紛走上街頭抗議示威, 一時之間, 北新城內風起雲湧, 南方中央政府趁此機會, 增 加了西線兵力,連著進攻了幾次,戰局驟然吃緊。

穎軍內部, 更是議論紛紛, 諸多穎軍元老便多了不滿之詞, 有倚老賣老的, 隻說蕭北辰 要犯混, 他們要拍了電報找大帥理論去, 莫偉毅和許子俊連到了花汀州幾次, 都看不見蕭北 辰,許子俊是個急性的,怒極了便在大廳裏破口大罵,卻也無果。

郭紹倫急得跟個熱鍋上的螞蟻一樣團團轉, 眼看著這都快一個月了, 人是無論如何找不 到了, 唯恐這樣下去不是辦法, 終於叫了人去大帥府裏請七夫人, 不到兩個鍾頭, 就聽得花 汀州外麵小汽車的喇叭響,卻是七夫人冒著大雨到了。

郭紹倫忙迎上去,七夫人披著件雨衣, 一手扯著蕭書儀走進來, 一進來就把雨衣脫下, 道:“老三在哪? ”郭紹倫忙接了雨衣, 道:“在書房裏。”七姨回頭拉了蕭書儀一把,臉上 含著怒,說,“走,你去跟你三哥說。”蕭書儀卻還是一臉不服氣,“我又沒做錯, 哪有人家 想走強留著人家的,你都不知道杭景有多少恨, 三哥做事也太霸道了些, 他就是對不起杭景。”

七姨隻氣得發怔,卻也啞口無言,半晌才道:“四姑娘,你是不是要活活逼死你三哥才 甘心?”

書儀道:“我隻講個理字,那風箏行的小夥計又招誰惹誰了,三哥就把他給……”她話 沒說完, 就挨了七姨照臉一巴掌, 這也是這一個月來, 七姨第一次打她, 蕭書儀捂住臉, 當 場怒道:“你憑什麼打我?我做錯什麼了?!”

七姨也不多言, 拉著蕭書儀就往蕭北辰的書房走, 蕭書儀一路上別別扭扭, 卻也掙不過

七姨, 七姨把那書房的門一推, 便走了進去, 見到蕭北辰坐在那沙發椅上, 滿臉頹沮, 他轉 過頭來看到走進來的七姨和蕭書儀, 那眼睛卻布滿了血絲, 右手無力地垂著, 手上纏著一層 層紗布,也是血跡斑斑。

蕭書儀隻是一怔, 七姨卻已經心疼地落下淚來, 急步走上前來捧著蕭北辰的右手, 含著 淚道:“老三, 你走火入魔了, 這是幹什麼呀?!”蕭北辰隻沉默著, 目光在蕭書儀的臉上掃 過,又轉過頭來,看著那窗外嘩嘩的大雨。

七姨回過頭來等著蕭書儀, 道:“四姑娘,你長了心沒有?你看你三哥都什麼樣了,你 還不說出杭景的去向。”蕭書儀早被蕭北辰的樣子驚得眼淚往下流, 這會兒“撲通”一下跪 在了地上,哭著說道:“我真不知道杭景現在去哪了,她隻說讓我幫她逃出去, 我就幫她這 個忙, 她第一天晚上其實沒走, 人還在府裏, 就在我的地方藏著, 兩天後我安排的車讓她走 的,真的就是這樣……”蕭書儀哭著, 低著頭從身上取出一頁信箋來,“杭景隻留下這一封 信來,原說讓我一個月後再交給七姨……”

她那一句話說出來, 更把七姨急得什麼似的,慌道:“原來還有封信,四姑娘, 這都什 麼時候了, 你還藏著掖著呢, 快點拿出來念。”

蕭書儀眼看著蕭北辰沉默猶如石雕泥塑一般, 忙擦幹了淚展開杭景留下的那封信, 一字 一句地念下去:

“七姨尊鑒:蕭氏官邸,不辭而別, 累七姨擔驚, 府內紛擾,實杭景之罪也, 如此出 走委實不恭,思忖再三,遂留書信一封,交與四姐轉達,以作臨別之言矣。

提筆至此, 心中酸澀, 杭景雖一介弱女, 然生於書香世家, 自小即知天理人倫,禮儀廉 恥, 亦知流水落花, 豈能強求, 南北千裏相隔, 兩心何論生死, 琴瑟空鳴自成恨, 此情此境 實難為, 到如今萬事皆休淚已盡, 花自飄零水自流, 此去縱孑然一身, 遇風雨波折, 亦命中 所定,杭景無悔。

念杭景十五歲寄身帥府,伯父猶若慈父,七姨視同己出,四年如一日,嗬護關愛備至, 大姐, 二姐, 四姐, 姊妹情深, 五弟六弟, 天真可愛, 亦視杭景如親, 蕭府四年收留, 撫育 之恩, 杭景銘記於心, 來生銜草結環,亦當報之 。今此一別, 望七姨毋再以杭景為念, 言 盡淚落,臨別再拜,遙祝健康! 林杭景謹稟。”

那一封信讀下來, 字字句句中的決絕之意, 削金斷玉一般, 硬生生地敲著人心, 蕭書儀 已是泣不成聲, 七姨拿著帕子不住地拭淚,半晌才哽咽著說出一句話來,“老三, 你怎麼就…… 杭景這樣倔的性子, 你也敢胡來, ……到如今可怎麼辦好? ”

蕭北辰坐在椅子上, 聽得蕭書儀念完最後一句, 卻慢慢地轉過頭來, 看著跪在地上的蕭 書儀, 那目光透著深邃的黯然, 蕭書儀扔掉信紙, 心痛如絞, 撲上前來抱著蕭北辰的腿不住 哭道:“三哥,三哥,我錯了,三哥,你打我吧,你打我吧,都是我的錯,你打死我,我也 不怨你。”

蕭北辰放在一側的右手一點點地攥緊, 攥得死緊死緊的, 那手背上還沒有痊愈的傷口迸 裂開來, 紗布上又是一層血跡洇出來, 七姨隻嚇得連聲叫著,“老三, 老三, 快鬆手。”蕭北 辰卻是不說話, 隻看著哭泣的蕭書儀, 這樣默看了半晌, 他將自己的左手伸出, 在蕭書儀的 肩頭上無聲地按了按,還是什麼也沒說,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出房去。

蕭書儀反而哭得更凶,看著蕭北辰起身離開, 她跪在地上口口聲聲叫喊著“三哥, 三 哥……”,眼淚直往下掉,七姨拿著帕子擦淚,看著蕭書儀的樣子, 上前來扶了她一把,到 底是上火, 忍不住怨道:“四姑娘,你就造孽吧你!”

主臥室的門被輕輕地推開, 那臥室裏的一切擺設都如最初, 沒有半點改變, 隻是安靜極 了, 從她走後, 他就沒有讓別人走進來過, 這裏的一切, 還都殘存著她的氣息, 那擺放在格

子上的綠釉堆漆瓷花瓶裏插著的蝴蝶蘭卻已經幹枯了,片片花瓣落下來, 泛出幹澀的黃。

蕭北辰伸出手來撿起那架子上的一片焦黃幹硬的花瓣, 那花瓣失去了水分, 脆脆的攤在 他的手心裏,他的眼瞳一片沉寂, 隻想起那個晚上, 她站在蝴蝶蘭前微笑的麵龐, 柔情似水 的模樣, 如今想來, 卻是針一樣刺在他的心口上, 他慢慢地攥緊那幹枯的花瓣, 任那花瓣碎 在自己的手心裏,輕輕地喃道:

“你騙我, 原來你費盡了心力, 想盡了辦法, 隻不過是為了騙我, 我卻真的信了你…… 我信了你……兩心何論生死……好一句兩心何論生死……”

他心口震痛, 攤開手心, 那碎掉的花瓣從他的指縫間落下來, 好似化成了灰, 一切都成 了灰, 就好像他抓不住她, 怎麼努力都抓不住她, 她的心也已經化成了灰, 她說她恨他, 原 來是這樣的恨,這樣的決絕!

那花瓶的一側, 就是一個方方正正的小盒子, 他的目光微微地動了動, 拿起那盒子, 打 開, 果然看到那一對明珠墜子擺在裏麵, 依然是瑩潤奪目, 璀璨耀眼, 宛如晶瑩的淚滴, 她 還了他這對明珠,好一場還君明珠,到頭來他還是一場空,卻是做了一場夢,一場鏡中花, 水中月般的美夢。

那個傍晚的雨下得特別大。

郭紹倫看著蕭北辰從樓上走下來,他慌忙跟上去, 一旁的七姨和四姑娘也迎上來, 蕭北 辰的目光卻好似是空的, 誰也看不到, 他隻朝著那大廳外走去, 秋雨刺骨, 郭紹倫忙拿著軍 氅和雨衣走過來,卻被他一揮手製止了,七姨心疼得眼淚一行行,一迭聲地直叫著他,“老 三,老三……”

蕭北辰默默地走到雨中, 一步步地走到那花園子裏, 大雨澆透了他, 緊緊攥住的右手兀 自往下流著混著血的紅色雨水,花園裏風雨蕭瑟,他隻慢慢地站住,筆直地站立在大雨中, 在他的麵前,那一顆小小的桃苗在冰冷的雨水中搖晃著。

他的眼前浮現她唇角含笑的樣子,那樣的美,她對他說,這桃苗兩年開花,三年結果, 就先等等看吧, 他現在才明白, 她隻不過是為了騙他, 為了消除他的防備之心, 他真的上當, 要說和她一起等一輩子, 說什麼執子之手, 與子偕老, 說什麼死生契闊, 與子成說, 他早該 知道, 以她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脾氣, 怎麼可能輕易忍得下那一種委屈,是他妄想了, 他小 看了她, 在她的麵前, 他隻不過是個意亂情迷的傻子。

大雨淒清刺骨。

蕭北辰站在雨中, 低下頭去, 慢慢地張開右手, 那一對明珠墜子安安靜靜地躺在他的手 心裏, 被混著他的血的雨水浸泡著, 晶晶亮亮的淚珠一般, 他隻是看著, 滿是血絲的眼睛裏 有著悲傷的絕望,唇角,卻慢慢地浮出一抹無力的苦澀笑容。

南北千裏相隔,兩心何論生死,琴瑟空鳴自成恨,此情此境實難為。 如今隻是夢一場。

風雨淒清, 刺骨透心,庭院深鎖,寂寞梧桐,卻是聚散苦匆匆,還君明珠, 此恨無窮, 落花猶在, 香屏空掩,人麵知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