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風住塵香花已盡,物是人非事事休(2 / 3)

蕭北辰走過去, 見七姨從桌子上拿出一個錦盒來, 裏麵裝著七兩左右的整棵人參, 這是 極珍貴的人參極品,她將那人參往蕭北辰的麵前一推,道:“我也是才想起來, 你不是說今 兒晚上要去看沈晏清,把這個帶上, 人家是有恩於你的……”蕭北辰一看便笑道:“這可不 行,我和沈大哥可不講究這個,若是把這個送過去, 這交情可就生分了。”

七姨想了想,抿著唇笑道:“聽你這麼說也是個道理,那這個人參就放你這,用法我都 告訴雲藝了, 這話說回來, 讓她在這邊照顧著你, 我還真是放心了不少。” 她把話說到這裏, 見書晴和書玉正跟雲藝站在一邊說著閑話,便轉過頭來對蕭北辰笑道:“我心裏倒還有個想 頭, 這雲藝是我一手帶出來的丫頭, 很是知疼知熱的, 我對她放心得很, 不如你就把她收了, 放在房裏……”

她這話還沒說完,蕭北辰便笑了,“七姨這話說的, 我把她收了放在房裏做什麼?當字 畫看著? 當古董藏著?咱們家的字畫古董海了去了, 何苦來,又添這麼個大活人。”七姨被 他逗得忍不住一笑,連聲道:“我話還沒說完呢,你別給我胡纏,你看你這給我岔到什麼地 方去了。”

蕭北辰道:“大姐二姐還等著七姨去百貨公司呢,七姨就別在我這裏磨蹭了,今兒買了 多少東西, 都記我帳上。”蕭書玉轉過頭來, 笑道:“呀, 難得老三今兒這麼大方, 大姐, 咱 們就到金店裏去買兩條金鏈子如何?”

蕭書晴道:“這話極是, 咱們這就走吧。”她們兩個上前來一邊一個拉著七姨, 笑盈盈地 去了,剩下雲藝還在那裏收拾著一桌子的紙盒紙袋, 蕭北辰便道:“一會兒讓郭紹倫派人把 這些東西都送到帥府去。”雲藝忙答應了, 蕭北辰淡淡地, 再沒說什麼, 轉身上了樓。

這一邊七姨和書晴書玉才走過楠木雕落地荷門, 船廳裏一片花木扶疏, 盆栽團團圍 簇, 盡是些茉莉、百合、蘭花等清雅花色, 七姨看了幾眼, 心中全然明白,隻歎了一 聲道: “這老三,真是個傻子,這樣等,要等到什麼時候。”

蕭書玉扶著七姨,也跟著輕聲道: “你聽他剛才那幾句話,這竟不僅是個傻子, 還是個 情種,這都兩年了, 我看著他那樣,心裏真不是個滋味。”

蕭書晴便道:“咱們家老三這片心,就算是個鐵石心腸的,都該給融化了,若是林妹妹 知道就好了, 隻可惜林妹妹這兩年,竟是音信全無……”

她把話打住, 也沒往下說什麼, 一旁的七姨一想起杭景, 心裏就覺得疼得慌, 便默默地 看了那一盆才開花的茉莉一眼,歎了一口氣,低聲說道:“杭景這可憐孩子,也不知這竟是 到什麼地方去了,千萬可別遭什麼罪才好呀。”

北新城的東蘭路向來都是富人高官居住的地方, 一色的西式洋房, 雕花鐵柵欄, 巍峨的 白石圓柱, 沈晏清搬到這裏才兩個多月, 還不想驚動什麼人, 他本是美國公使特裏先生的秘 書, 一介文人, 卻在一年前的項坪口戰役中, 憑借高明的外交手腕促成了南北聯合, 換得了 這天下的一時太平, 扶桑人便不再敢輕舉妄動,但也恨絕了他。

這一日傍晚, 卻聽得下人來稟報, 說是穎軍保安總司令蕭北辰到了, 沈晏清忙起身迎出 門去,蕭北辰看到沈晏清, 卻是一笑道:“大哥也太不夠意思了,搬到這兒這麼久,都不通 知我一聲。”

沈晏清自小在國外長大, 三十多歲, 一身西裝風度翩翩, 清俊儒雅, 蕭北辰如今是北方 二十四省保安總司令, 北方最高軍政長官, 沈晏清見蕭北辰這一到, 這半個東蘭路都被封鎖, 五步一崗, 十步一哨, 處處都有衛戍嚴加把衛, 便笑道:“本是想來這北新城裏消遣一陣兒, 你看這一驚動了總司令你,我可不得清閑了,至少這左鄰右舍的,也要罵死我。”

他帶著蕭北辰進了會客廳, 那會客廳的乳白色雕花小拱門上串著水晶簾子, 一串串地水 滴樣垂下來, 直垂到那地毯上去, 會客廳裏也是西式布置, 幾麵花瓣形的西式沙發, 一旁的 架子上擺放著一個景泰藍花瓶,花瓶裏插著幾隻雪白的薔薇。

蕭北辰坐下,與沈晏清才寒暄了幾句, 女傭便端了茶上來,用的卻是一套青釉色瓷杯, 配著那剛泡好的碧螺春,映著一片素雅清新, 蕭北辰笑道:“大哥倒是好眼光。”沈晏清看 那女傭,那女傭笑道:“這是夫人選的。”

沈晏清卻是淡淡一笑道:“張媽, 你下去做事吧。”那張媽便住了嘴, 才退下, 忽然一個 八九歲的瘦小男孩子從水晶簾子外麵跑了進來, 穿著小西裝, 小皮鞋, 慌慌張張地便要往那 沙發後麵躲,沈晏清便道:“小恪,見了人也不叫一聲,怎麼這樣沒禮貌?”小恪趴到了沙 發下麵去,睜著黑葡萄般的大眼睛,看看蕭北辰, 道:“叔叔,你別說話,媽媽要喂我吃藥 呢,我不吃。”

蕭北辰微微一笑, 忽聽得外麵傳來輕巧的腳步聲, 有個聲音從水晶簾子外麵響起, 柔柔

的, 夢一般的輕靈, 隻把人心水一般地潤著,“張媽,你看到小恪了嗎? ”

蕭北辰的身體驟然一僵, 胸口猛窒,隻聽著身旁的沈晏清對著外麵笑道:“你還不來抓 他,小鬼頭躲在這裏呢。”那腳步聲便朝著這邊過來,越來越近,水晶簾子後麵便出現了那 道娉婷的影子,緊接著就是一隻纖白的小手掀開了那晶瑩剔透的水晶簾子。

隻那一瞬, 如被雷霆擊中,蕭北辰整個人就懵住了,

她掀開那水晶簾子, 出現在他的麵前, 那一張清水芙蓉的麵孔, 卻是絲毫未變, 雨過天

青色的衣裙, 衣領上繡著素雅清馨的蘭草, 卻與她映襯得那樣好, 烏黑的長發, 明澈的眼睛, 唇角還含著那一抹寧靜柔和的笑意,玉潔冰清。

林杭景隻往會客廳裏看了一眼, 與他打了個照麵, 刹那間麵色一白,轉身就欲往外走, 蕭北辰胸口一陣激蕩,便要站起身來, 卻隻聽得自己的身後傳來小孩子清脆的呼喊聲,“媽 媽,你別走,你別走。” 這幾句話如冷水般澆下來, 蕭北辰瞬間如石雕木刻般僵住,那九歲 的沈恪從沙發後麵探出頭來, 一溜煙地跑過去, 拉著林杭景的手, 倒好像是一幅害怕的樣子, 直嚷著,“媽媽,媽媽,我吃藥還不行嗎?你別生氣。”

林杭景被沈恪扯住手, 走也走不得, 留也留不得, 卻還是背轉著身子,將沈恪拉到自 己的麵前來,低著頭小聲地說了一句話,小恪便乖乖地探頭出來看著沈晏清,道:“爸爸, 媽媽讓你過來。”

沈晏清卻是一怔, 轉頭便對一旁的蕭北辰道: “我去一下。”然而卻看到蕭北辰的麵孔 一陣發白, 他更是驚訝, 也沒說什麼, 隻是走到林杭景的麵前去, 林杭景低著頭領著小恪走 到外麵去, 沈晏清也便跟了出去。

透明的水晶簾子還在晃動著。

青釉色瓷杯裏泡著碧螺春, 靜靜地沉在杯底, 碧綠碧綠的, 然而隔著氤氳的蒸汽, 那一 道碧綠,也在他的眼前變得不再清晰。

晚餐還是在沈家用的, 西式大長方形餐桌, 金漆椅子, 淺綠色落地燈, 傭人端了菜肴上 來,沈晏清笑嗬嗬地從酒櫃裏取出一瓶赤霞珠幹紅葡萄酒,放到了桌上,笑道:“這麼久沒 見,今晚咱們可得不醉不歸。”

這赤霞珠幹紅葡萄酒酒力強勁, 倒入高腳杯裏, 赤紅如霞雲, 蕭北辰沉默著, 隻看著那 酒液,沈晏清卻又對一旁的張媽說道:“叫夫人和小少爺過來吧,就說來的客人不是外人, 他們也不用回避。”

那張媽一怔,看了沈晏清一下,又回過味來,笑得卻是格外意味深長,答道:“是,我 這就去叫夫人過來。”

蕭北辰道:“大哥什麼時候結的婚?”

沈晏清笑道:“也不過才半年多,你知道恪兒身體很不好,有了新媽媽,也好有人能悉 心照顧著他。”他這樣說著, 沈恪已經從餐廳外麵跑進來,撲到了沈晏清的懷裏,仰起頭來 笑嘻嘻地說道:“爸爸,今天媽媽教了我三首詩,我全記住了。”

林杭景走進來的時候,臉上一片溫柔的笑意,沈恪跑過來拉著她的手,撒著嬌道:“媽 媽要獎勵我吃冰激淩, 吃冰激淩。”林杭景擦擦他臉上的汗,道: “才吃了藥, 冰激淩是不能 吃的,還是喝桔子水吧。”沈晏清笑道:“你又縱著他。”林杭景微微一笑, 拉著沈恪坐在沈 晏清一側,沈晏清對林杭景笑著介紹道:“這是我三弟蕭北辰, 穎軍保安總司令,這北方二 十四省,可都是他們蕭家的。”

林杭景把目光轉向蕭北辰, 溫和地一笑,彬彬有禮, 道:“總司令,幸會。”

蕭北辰抬起頭來看著林杭景, 那深斂的目光裏透出灼灼的光芒, 針刺一般, 叫人不由地 生著寒意, 她卻依然正視著他, 目光安靜, 唇角柔和的笑意絲毫不亂, 清雅如那繡在冷青色 衣領上的蘭草。

蕭北辰隻閉了閉眼, 深深地吸了口氣, 拿過那一杯赤霞珠葡萄酒, 一飲而盡, 再將空了 的酒杯放回到桌麵上, 便從那椅子上站起來,對沈晏清道:“大哥,我還有事兒,先走了。”

沈晏清一怔,道:“你這是……”

蕭北辰已經走出去, 一旁的侍從官走過來遞了軍帽,蕭北辰卻頓了片刻, 隻回過頭, 目

光炯深,看著坐在桌前的林杭景, 隻見她默默地拉著沈恪的小手, 略低著頭, 那一張側臉平 靜無波,蕭北辰呼吸一窒,眼底刺痛, 轉身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沈晏清送走蕭北辰, 走回來看到林杭景還坐在那餐廳裏, 小恪已經被張媽帶走了, 他便 坐在餐桌前,轉頭看著林杭景,道:“林小姐, 今晚之事……”

林杭景抬起頭來看著沈晏清, 她的臉色有些微微發白, 卻還是強作鎮定地笑著, 道:“今 晚之事,多謝沈先生幫忙。”

沈晏清知道她不想說, 也不多問, 略沉吟了下, 道:“小恪身體孱弱, 多虧你細心照顧, 才恢複的這樣好,幫你個忙也是我該做的, 那些過去的事情是林小姐的私事, 你不願意說, 我也不多問, 我隻怕……唐突了林小姐。”

林杭景看著沈晏清臉上的表情, 心裏微微一慌, 忙站起來道:“我得回去了。”沈晏清看 著她站起身來, 便也同時起身道:“天這樣晚了,我開車送送林小姐。”林杭景搖頭道:“不 勞煩沈先生,剛才張媽幫我叫了車,就在外麵。”

沈晏清微微一笑,忽道: “你這一走,小恪半夜醒來又要鬧了。”林杭景怔了怔,“你就 跟他說,他要是不好好睡覺,明兒我就不來了,他一準就不鬧了。”沈晏清笑一笑, 倒似自 言自語地道: “如果這樣,那我倒一定要讓他好好睡覺了。”

林杭景把眼眸一垂, 也不說什麼, 便走了出去, 張媽從偏廳裏出來, 看著林杭景已經走

了, 沈晏清卻還站在那餐桌旁, 一副悵然若失的模樣,便笑嗬嗬地走上來道:“給沈先生道 喜。”

沈晏清道:“張媽又來說笑了。”

張媽笑道:“難得恪少爺和林小姐如此投緣, 從一見麵就認準了林小姐,隻管叫媽媽, 這才不過認識了兩個月多, 小少爺就離不開林小姐了, 都說這小孩子看人最準呢, 我瞧著沈 先生和林小姐也是天生一對, 般配極了, 看今晚這情形也是不錯的, 沈先生你還有什麼可擔 心的呢。”

這一番話說出來, 要在往日, 沈晏清定是要阻止的, 然而今兒晚上, 他卻不嗬斥, 倒好 似張媽的話說到了他的心坎上去一樣, 他隻是看著林杭景走出去的那個方向, 那儒雅溫和的 麵孔上便出現了微微的笑意。

德馨小學是英國女修道院辦的學校, 學生也主要是修道院內育嬰堂的孤兒,這些孩子每 日背著個小布包來上學, 林杭景便在這學校裏當國文老師, 住在離學校不遠的一處小庭院裏, 也是修道院的資產, 每個月還可以拿到四十五塊錢的工資, 她白天在學校裏教課, 晚上便去 沈宅做沈恪的家庭教師,生活過得平淡安靜,卻是她最想要的。

這一日中午, 她正坐在教員室的窗前批著作業簿子, 忽見一隻小小的手從窗戶格子外麵 伸進來, 手裏攥著一隻白色的梔子花, 林杭景放下鋼筆, 抿唇一笑, 嘴邊便出現了兩個淺淺 的酒窩,柔聲道:“你們再調皮,我就告訴泰瑞莎姆姆去。”

她這一句話才落, 就見那木格子窗前出現了一行小腦袋, 全都是十歲左右的小毛頭, 穿 著育嬰堂的藍布衣服, 剪著一色的平頭, 笑嘻嘻地看著林杭景, 其中一個圓臉的孩子眨巴著 眼睛道:“林姐姐,我們玩去吧。”

林杭景便道:“叫林老師。”

那些孩子嘻嘻一笑, 反倒異口同聲地喊起來,“林姐姐。”林杭景看著他們, 也做不出嚴 肅的樣子, 隻是笑, 道:“想出去玩也行,我昨兒教你們的詩可都背會了?”

“背會了, 背會了。”圓臉的男孩子率先答道:“我還記得那句呢, 紅酥手, 黃藤酒, 滿 園春色宮牆柳。”他也隻念了這麼一句, 便領著那群孩子衝進來,手裏拿著一個五彩斑斕的 大風箏, 拽著林杭景道:“林姐姐,林姐姐, 咱們放風箏去,放風箏去。”

就聽得“啪”的一聲, 原本放在桌麵上的鋼筆竟然被林杭景碰翻在地, 登時斷成了兩截, 那些孩子嚇了一跳, 看著林杭景發白的臉,囁嚅道:“林姐姐……”林杭景勉強地笑了笑, 道:“我不放風箏,你們自己去玩這個, 好不好?”

那些孩子也懂事得很, 看著林杭景這樣, 便乖乖地拿了風箏走出去, 教員室裏一時寂靜 下來, 林杭景怔怔地看著那摔成兩半的鋼筆片刻, 腦海裏竟全是那五彩斑斕的大風箏, 那是 她最初的、最真最純的愛,她鼻子發酸, 眼角驀然一濕。

一陣風順著敞開的窗戶吹進來, 那擺放在桌麵上的輕薄宣紙沒有被壓住, 竟被風吹出窗 外去, 已經吹出去大半, 林杭景才回過神來, 慌忙站起來, 快步走到門去, 那宣紙落在走廊 裏,鋪了一片, 林杭景蹲下身去撿,才撿了薄薄的一遝子,卻有人站在了她的麵前。

林杭景看著那烏黑的軍靴, 心中刹那一陣失措地抽緊, 手指死死地捏住了那懷裏的一遝 子宣紙, 努力地放平心神, 才緩緩地起身, 再抬頭的瞬間, 雙目已經清明, 隻靜靜地看著眼 前這個人, 微一頷首, 禮貌地道:“總司令。”

捧著宣紙的手臂忽地一沉, 卻是他猛地揮起手來, 掀飛了那一遝子輕薄透白的宣紙, 那 宣紙在他與她之間紛亂地飛起, 那樣天旋地轉的紛亂間, 他那一雙眼睛深深地掩在軍帽下的 陰影裏, 透著怒和恨, 直劈她的入心間, 讓她明白, 她已經沒有逃避, 沒有敷衍, 沒有裝作 與他素不相識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