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開了春, 便是南北聯盟軍對扶桑人的全麵反攻, 一麵是護國軍揮師南下, 與南麵中央 軍會合, 抗擊已經吞沒了南麵三分之一江山的扶桑軍, 另一麵是穎軍的三線布防, 在新平島 至鵠家口一帶與扶桑軍激戰,牽製了扶桑軍的大部分兵力, 北麵前線戰況尤其激烈。
然不到一個月, 穎軍第一十九師師長竟是布防不利, 臨戰失驚, 讓扶桑軍突破了第二道 防線, 直接導致一、三兩道防線岌岌可危, 穎軍總司令蕭北辰急赴前線, 直接槍決了第一十 九師師長並兩個團長, 重新進行二線布防, 勇猛抗敵, 沒過兩個月, 又傳出第六炮兵團團長、 獨立營營長均因抗敵不利被蕭北辰就地槍決的消息!
就在這樣嚴峻的形勢下, 北新城內更是人心惶惶, 糧價、藥價全都飛漲, 報紙上刊載的 幾乎都是前線的戰事消息, 也有外國領事館直接抗議穎軍總司令蕭北辰用兵過於暴虐,那誓
要與扶桑人同歸於盡般的狠勁, 簡直就是瘋了一樣的不要命打法, 幾乎每一場都是硬仗, 穎 軍與扶桑軍皆是死傷慘重。
轉眼間三月將盡, 這一日中午, 德馨小學剛敲了下課的鍾聲, 孩子們便如出籠的小鳥一 般從教室裏跑出來, 各自回家去了,杭景才走出學校的大門,就看到迎麵停著一輛小汽車, 蕭書儀穿著件藍色喬琪莎旗袍,等在那裏,一抬眼也瞧見了杭景,便朝著她揚揚手,笑道: “杭景,我可等你好一會兒了。”
杭景微微一怔,道:“你怎麼還在?沒有跟著大姐、二姐去美國?”
書儀已經笑道:“這幾天就準備走了,特意來看看你,瞧這會兒還早,下午沒有課吧? 我請你去喝咖啡。”
平安路的聖太咖啡館是一家帶著點歐美風格的店麵, 小圓桌子, 亞麻桌布, 桌麵上的花 瓶裏插著大束的玫瑰, 亮晶晶的玻璃冷櫃裏放著各色西點, 杭景記得還是在她和書儀上聖頤 女中的時候, 卻是常來這裏吃栗子粉蛋糕的, 這樣簡單並且頗具民間特色的蛋糕這裏居然也 有,在當時的兩個人看來,這甚至都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情。
下午的咖啡館裏也沒幾個人, 地方很大, 更是透著幾分靜寂, 書儀一直用小勺子攪著盛 在小白瓷杯裏的咖啡,就那麼攪了半天,才抬起頭來看看杭景,微微一笑,“杭景,你還記 得以前七姨帶著咱們幾個在大帥府裏的紫藤花架子下玩鬧, 現在想來,倒恍如隔世一般,好 像是那樣久以前發生的事情了。”
杭景應了一聲, 輕聲道:“那時候真好。”她這樣說著, 便用小叉子叉著碟子裏的栗子粉 蛋糕,一下一下地,卻也不吃,書儀看著杭景,忽地一笑,說道:“杭景,我給你講講我和 三哥的母親,好不好?”
杭景略略一怔, 看看書儀, 目光裏透著不解,書儀笑一笑,慢慢地說:“其實我母親去 世時, 我才不過六七歲, 後來她的許多事情, 都是聽七姨說的, 那時候我父親在外征戰, 母 親便在台州鄉下的家裏操持家務, 侍養公婆, 又生下三哥和我, 後來父親發跡, 成了北方二 十四省的總督, 卻因為三姨太的挑唆懷疑母親有了外心, 與母親大吵一架, 母親平白無故受 此責難,憤怒之下竟說出與父親‘不到黃泉不相見’的話來,母親本就是個說到做到之人, 彌留之際, 不管父親在病榻前如何懺悔,她都沒有睜開眼睛看父親一眼。”
杭景的目光竟是無聲地一顫,書儀看看杭景,又接著說道:“其實與母親吵過後, 沒過 幾日, 父親便知道冤枉了母親, 一怒之下將府裏的幾個姨太太全都趕走了, 隻留下七姨, 卻 也得不到母親的原諒, 母親把三哥留給了父親, 帶著我住在台州的老屋裏, 她病危的時候三 哥才十歲,竟一個人從大帥府跑到了台州,跪在母親的病床前,母親氣得捶床大怒道,‘我 叫你跟著他,是為了讓你出人頭地, 若你再敢跑回來, 就不再是我的兒子,我就是病死了, 你也不許回來!’三哥被母親連夜趕回帥府,後來我聽人說,三哥在火車上哭了整整一夜, 而三哥走了沒到三天,母親就死了。”
書儀靜靜地說完那最後一句話, 抬起眼眸看著杭景, 就那麼默默地望著她, 目光裏含義 頗深,半晌才開口說道:“杭景,你看, 你的性子真的像極了我和三哥的母親, 可是你和三 哥,不要像父親和母親最後那樣,好不好?”
杭景抬起眼眸, 目光靜靜地,她終於明白了蕭書儀這一番話中的意思,低聲說了一句, “書儀……”蕭書儀將那一杯咖啡放下,卻不給她開口的機會,又說道:“其實, 你和我三 哥本來就應該是一對的, 隻可惜, 好像是一開始錯過了, 到了後來便怎麼也擰不過來, 這樣 的兜兜轉轉,卻不知道盡頭到底在什地方,這樣下去可怎麼是好?”
“杭景,我知道你性子倔強,心裏的怨氣始終難平, 可是……”蕭書儀輕聲道:“我倒 覺得, 如果我這一輩子, 有一個像三哥那樣的男人如此至死不渝地愛我, 那一定是我前世在 佛前虔誠無比,才修來這樣的福氣。”
杭景心中微震, 臉色微微發白, 卻隻是坐在那裏不說話, 蕭書儀略低了頭, 擦掉眼角的 淚,深深地吸了口氣,才抬起頭來緩緩道:“如今我才知道,有些事情錯過了, 就真的回不 去了, 就像是七姨在時, 大帥府裏那樣好, 一大家子熱熱鬧鬧地聚在一起, 總是喜氣洋洋的, 可到了現在, 卻都再也回不去了, 杭景, 我真怕這樣的冷清, 等到我走了, 蕭家隻留下三哥 一個人, 你就真的還是不管不顧不理他?你就這麼看著他……”蕭書儀終於還是哽住, 眼淚 便落了下來,好半天才說出一句話來。
“杭景,我三哥縱然有萬般對不起你, 你也不能這樣狠心,你不能!”
桌上的咖啡早已經是冰涼的了。
林杭景靜靜地坐在那裏, 心中便如無數雙手在糾扯著, 直叫人一陣陣生疼, 那疼卻是硬 生生地鯁在嗓子裏, 即便是掙紮著, 也發不出半點聲音來, 隻有那呼吸卻在不知不覺間, 淺 促起來。
桌麵的花瓶裏插著大束的玫瑰, 有一兩片落在細白的格子桌布上, 紅白相稱, 格外的刺 目, 桌子的一側的牆壁上鑲嵌著琺琅壁燈, 光線柔柔地照下來, 將杯碟上的羅鈿的花紋照耀 的清清楚楚, 玻璃窗外的街麵上, 來往的人匆匆走過, 天邊的晚霞很是明亮, 大紅大紫一般 地絢爛, 萬千道光撒出來, 金絲交錯, 便仿佛這世間的一切都是清清楚楚, 明明白白的, 隻 除了人心。
北新城的四月, 正是滿城楊花柳絮飛舞之時, 德馨小學裏外麵就是幾棵楊樹, 那潔白的 楊花被早晨的風一吹便過了圍牆, 淩亂地鋪了一地, 掃也掃不幹淨, 鋪在桌子上的宣紙也是 潔白的, 白得令人產生一種不真切的眩暈感,“啪”的一下,一滴黑墨落在了宣紙上去, 那 懸空了好久的毛筆還是沒有落下去。
穿著育嬰堂統一藍布衣服的幾個孩子站在桌旁, 一個個疑惑地瞪大眼睛, 抬著頭看站在 桌旁發著呆的林杭景,異口同聲地道:“林老師,林老師……”
林杭景被那幾個小孩子喚回神來, 低下頭才發現那宣紙已經髒了, 才知道自己竟是又走 了神,卻再也沒有了寫下去的精神,轉過頭來對那幾個孩子道:“一會兒就該上早課了,你 們先去吃早飯好不好?”
那幾個孩子極乖巧的點頭, 林杭景才剛把毛筆放下,就聽得門外傳來門房老爺爺的喊聲, “林老師, 報紙我給你買來了。”
林杭景聽得那一聲, 心就怦怦地跳起來, 慌走出門去接報紙, 才剛將報紙拿到手裏, 就 看到報紙上用大標題寫著“新平軍紀案: 穎軍第 27 旅旅長嘩變!”林杭景的腦子“轟”的一 下, 眼前竟然是一陣眩暈, 仿佛不認得那報紙上的字了, 好容易才讓自己鎮定下來, 看那報 紙上正文寫的內容竟是——
陸軍獨立第 27 旅旅長因觸犯軍紀害怕嚴苛軍法處置, 率領親隨連夜襲擊蕭北辰所在的 臨時指揮部, 雙方都死傷慘重, 蕭北辰侍衛長紹振鵬更是被當場打死, 穎軍總司令蕭北辰生 死未明!
那一下便好似是她的生死瞬間, 報紙上的“生死未明”二字如釘子般狠狠地刺到她的腦 海裏去, 林杭景的臉色一片發白, 手指更是不住地顫, 一旁的門房老爺爺看著林杭景的樣子, 也嚇了一跳,連聲道:“林老師,你這是怎麼了?”
林杭景丟掉那份報紙, 也顧不得說什麼, 轉身便跑出了院子, 那街上到處都是報童賣報, 以“新平軍紀案”為噱頭, 高聲吆喝叫賣, 林杭景連買了十好幾份報紙, 幾乎全都是一樣的 內容, 她臉白如紙, 六神無主, 才終於從那一遝子報紙中找出一張來, 上麵寫的是穎軍總司 令蕭北辰探視受傷的士兵,一看日期也是今天。
林杭景隻覺得心中一鬆, 便是全身一陣虛軟,幾乎站立不住, 孤零零地坐到了街道一側
的椅子上, 隻能用力地攥緊了那張報紙,耳邊卻隻有一個聲音——他活著!
那早晨的冷風一陣陣地吹來, 街麵上全都是看過被丟棄的報紙, 隨著風發出沙沙的聲響, 雪白的楊花亂了人眼, 自顧自地亂飛著, 她孤獨一人坐著, 再也忍不住, 淚水如斷了線的珠 子往下落。
就好像是小時候有一次, 她鬧著就是不肯寫毛筆字, 母親說再也不要她了, 她害怕得要 命, 嚇得一個人在書房裏一麵寫毛筆字功課一麵小聲地哭, 後來, 母親推開門來找她, 她才 知道,母親並沒有走,她並沒有失去, 所有的一切不過是她自己嚇唬自己,然而就是這樣, 看著母親走進來, 卻讓小小的她哭得更凶起來, 就好像是受到了滿腹的委屈, 為什麼要讓她 這樣提心吊膽? 為什麼要讓她這樣害怕難過……
那是怎樣的一種感覺……
周圍是陌生的人來人往, 車輛更是來來去去, 城外竟隱隱有著炮聲一陣陣地傳來, 過往 的人臉上都不禁露出一種緊張駭懼的表情, 然而這個世界是空曠的, 那些飛舞的楊花是亂得, 耳邊傳來的一陣陣聲音是陌生的, 唯有報紙上的那個人, 那個強取豪奪整整要去了她半生的 人, 卻在此時此刻, 是唯一與她息息相關的, 兩人之間那宛如宿命般的悱惻糾葛, 她隻以為 自己的心裏留下的是那些恨, 卻原來才知道, 這樣的年年月月, 波波折折, 他早就烙進了她 的生命裏, 悄無聲息,卻又根深蒂固!
六月, 天氣漸漸地暖起來, 前線戰事卻又有了新局麵, 蕭北辰親設的三道防線, 將扶桑 人的全麵侵吞攻勢徹底粉碎, 扶桑軍退守清河, 嚴防死守, 與穎軍成對峙之勢, 另一麵是護 國軍英勇善戰, 順利地解了南麵中央政府被圍之窘境, 國際聯盟見這一場南北聯盟大有破竹 天下,直搗黃龍之勢,便以調停為名, 插手此事,戰事才得片刻止息。
正值下午時分, 穎軍北大營內, 正是莫偉毅才走到蕭北辰的辦公室前, 就見郭紹倫心急 如焚地站在辦公室外麵, 莫偉毅便道:“裏麵怎麼樣了?”郭紹倫指指那扇緊閉的門道:“整 整兩天了,總司令是一口東西都沒吃,這就因為南麵的事兒忙得眼睛都沒合上過, 許子俊還 來找死,這會兒兩個人正吵得不可開交!”
莫偉毅歎道:“這事兒怨不得許子俊,三哥如今的脾氣日漸暴躁,雖說是亂世用重典, 也不能拿人命當草芥, 許子俊也是被逼急了!”他默了默, 又道:“如今之勢, 南麵中央政府 要跟扶桑人議和, 國際聯盟又不停地施壓給三哥, 強迫三哥也跟扶桑人握手言和, 咱們穎軍 跟扶桑人那是血海深仇,麵對這樣的內外夾擊, 三哥能硬挺到今日……”
他一句話還沒說完, 隻聽得辦公室裏許子俊不留情麵的喊聲已經傳了出來,“三哥如今 殺我們殺得比扶桑人還厲害, 連我許子俊都要罵你一聲暴虐成狂! 我手下那個營長犯的事兒 最多打三十軍棍,憑什麼就給斃了!”
蕭北辰怒聲道:“我早說過非常時期,玩忽職守者殺無赦!”
許子俊毫不客氣地頂道:“什麼非常時期,不過是三哥你殺紅了眼, 你不把自己當人, 也不把別人當人! 你有本事現在就一槍把我給斃了, 省得逼急了我許大愣子, 將來也給你來 場嘩變!”
辦公室裏“嘭”的一聲巨響,就聽得蕭北辰暴怒的聲音已經是忍到了極限,“你給我滾 出去!”緊接著還是許子俊不怕死的叫囂聲,“電話還砸不死我, 三哥如今這樣, 我就是不服, 打死我也不服!隻怕九泉之下的蕭伯伯也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