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彤雲低鎖山河暗,秋風卷盡故園殘(3 / 3)

蕭北辰笑一笑, 對林杭景道:“葉盛昌是個有名的難纏,我得回去看看他有什麼事兒。” 林杭景“嗯”了一聲, 看他站起來, 她也站起來, 雪青色的衣裙隨著那庭院裏的晚風輕輕地 擺動,他道: “外麵風冷,你快進屋去。”

她也不說話, 嘴唇微微地抿著, 竟似猶豫的樣子, 他轉身朝外走, 伸手去推那院門, 忽 聽得身後傳來她輕輕的聲音, “我跟後院的婆婆學做了荷葉粥, 我……我明天做。”

那樣溫婉的聲音便如晚風般沁入心脾, 透著絲絲的清涼, 他的身形頓了頓, 回過頭來看

她,夜涼如水, 她靜靜站在葡萄藤架子下, 眼眸寧靜透徹, 他望了她片刻, 隻點點頭, 輕輕 地笑道:“哦,那我明天來吃。”

她看著他走出去。

小小的雙扉門依然是半掩的, 門外傳來汽車開走的聲音, 是他走了, 周圍更是寂靜下來, 她似乎站得累了, 默默地靠在那廊柱上, 聽著葡萄藤架子上的葉子一晃一晃地沙沙作響, 她 抬起頭來看看那扇掩起的門扉,就那麼望著, 唇角不知不覺間彎起,竟是柔柔的一笑。

蕭北辰卻再沒有來過。

那樣久的時間, 葡萄藤慢慢地開出了嫩綠的小花, 桐花馥失卻了最初的顏色, 牆邊的木 槿花開得倒好, 伴隨著一旁的千葉石榴花也破蕾怒放, 大盆荷葉連成一片, 在中午的陽光裏, 更加的綠意盎然起來。

這天下午林杭景下了課, 才走進庭院裏, 就見住在這裏的老婆婆笑吟吟地迎上來道:“林 老師回來了,有人來找你。”

林杭景心中便是一陣激動, 唇角不由自主地漾出一抹驚喜的笑意來, 竟仿佛是一個快樂 的孩子一般, 還未等說什麼, 就見從門房裏走出來一個中年婦女, 穿得很是雍容華貴, 對著 林杭景笑著道:“林老師,我等你一會兒了。”

林杭景怔了怔,認得那個人就是班上一個學生的母親,她的心便一下子虛虛地落下去, 無論如何都掩飾不了自己刹那間的失望, 又不能讓人家尷尬, 隻勉強地笑一笑, 低聲道:“對 不起,我回來晚了。”

北新城的盛夏, 那樣的又幹又燥,盡管已是傍晚時分, 北大營內還是悶熱非常, 駐軍指 揮部內開了整整一天的軍政會議, 到了此時才散了, 蕭北辰回到辦公室, 已經有侍衛端來了 晚餐, 郭紹倫一看確實是自己吩咐的清湯麵,忙端了進去。

蕭北辰坐在沙發上, 滿臉疲憊之色, 手裏夾著一支煙, 任它燃著, 那淡白的煙霧嫋嫋地 從他的手指間升起來, 郭紹倫走進去, 把那碗清湯麵放在茶幾上,道:“總司令, 吃點東西 吧。”

蕭北辰恍若未聞,隻默默地,郭紹倫抬頭看看外麵的天色,忽然笑道:“這個鍾點,該 是德馨小學放學的時間了,也不知……”

他這樣才說半句, 就見蕭北辰的目光掃過來, 那目光雪亮, 竟是帶著怒意的, 郭紹倫心 中一悸, 慌住了口, 蕭北辰將手中的煙扔到煙缸裏, 低頭看看郭紹倫端來的那碗麵, 又抬頭 看了一眼郭紹倫,郭紹倫一縮脖,蕭北辰便往後一靠,把眼睛閉上,臉上一絲表情都沒有, 淡淡地道: “拿走,以後誰再把這個端上來,趁早去領二十記軍棍。”

郭紹倫便再也不敢作聲, 慌端了那碗清湯麵下去, 眼見蕭北辰這樣疾言令色, 任他跟了 蕭北辰這麼多年,卻再也不敢擅自揣摸蕭北辰的半點心思了。

轉眼之間便入了秋, 國內形勢陡然急轉直下, 南麵中央政府竟是電告全國, 聲稱為尊重 國際和平宗旨, 避免不必要的流血衝突, 與扶桑人議和之事勢在必行, 消息傳來, 便隻剩下 穎軍孤軍奮戰, 與西線一帶的扶桑軍主力成對峙狀態,一時之間, 南麵中央政府這樣的賣國 行為激得民怨沸騰, 但凡是有識之士, 皆大罵南麵中央政府行政主席楚文甫割地求榮, 實乃 國賊。

這一天德馨小學才下課,天氣生冷, 杭景還坐在教室裏,就見一位來接孩子的李太太, 李太太家才搬到北新不久, 也是個大戶人家, 穿著體體麵麵地棉緞旗袍, 領了自己的孩子站 在那裏卻不走, 笑眯眯地端詳了林杭景片刻, 道:“林老師長的真好, 我給林老師做個媒吧。”

林杭景微怔,看李太太笑吟吟的樣子, 道:“謝謝李太太,做媒的事兒還是不用了。”

李太太笑道:“你這孩子,還不好意思呢,我保證我說的是個青年才俊,英國留學回來 的,他家也是北新城內的大戶人家,人家自從上次見了你……”

林杭景見李太太這樣熱心,實在不好張口直接推拒, 隻能道:“我已經嫁了人了。”

李太太先是一愣,看看林杭景的模樣, 旋即笑道:“林老師真會開玩笑,瞧你這樣才多 大?這就嫁了人了, 嫁了誰了?快請出來給我看看。”

林杭景也不好回答, 麵有難色地看著太過熱心的李太太, 正想著如何措辭推托, 忽聽的 一陣“嗚——嗚——嗚——”的淒厲聲音, 竟是北新城內的空襲警報驟然長鳴, 如魔鬼嚎叫 般撕裂了整個北新城的上空, 亦在刹那間將整個北新城的百姓置於無形的恐怖牢籠裏。

林杭景驚懼地抬起頭, 隻見天空中遠遠出現了十幾架轟炸機的身影, 如鬼怪壓境, 黑壓 壓地朝著這邊飛來, 她心中驚惶, 李太太早已經麵色慘白, 手足冰涼, 抱起孩子就往院子外 麵奔,邊奔邊惶急瘋狂地大聲喊著,“林老師快跑! 這是扶桑人的飛機!”

正是這一年秋季, 距離中秋節還有不到三天, 扶桑轟炸機以火力盛、續航力強的零式戰 鬥機為護航,自新平島基地起飛, 突破穎軍空軍攔擊, 突襲北新城, 在市區上空, 狂轟濫炸, 扔下無數炸彈、汽油彈和燃燒彈, 那轟炸之聲如魔鬼瘋嚎, 夾雜著防空警報淒厲地鳴響, 將 半個北新城置於烈火地獄之中。

林杭景才跑出校門去, 就被卷入瘋狂奔跑的人流裏, 巨大的人流全都是往最近的防空隧 道湧去, 林杭景從未見過這樣可怖的場麵, 到處都是炮火硝煙, 人如瘋了一樣奔跑怪叫,天 空中是轟炸機呼嘯飛過的聲音,緊接著便是一連串的投彈,恐怖的爆炸聲響起,“轟——轟 ——轟——”

天竟下起雨來, 街道上越來越多地堆積著散發著血腥味道的屍體, 被炸的建築還是濃煙 滾滾, 火光陣陣, 紛亂的猶如一個被捅掉的馬蜂窩, 那轟炸機一排排地發出巨大的嘯音, 從 空中掠過, 投彈、爆炸、死亡……

架在樓上的高射炮對準天空中的敵機, 轟轟地打著, 在那樣天旋地轉的混亂中, 就見北 麵呼嘯飛來幾十架穎軍戰鬥機, 機身上有二十四星旗的標誌, 還未來得及奔入防空隧道的人 群便發出仿佛是絕地逢聲般的呼喊, 林杭景識得那是穎軍空防部隊的戰鬥機, 還在那樣的驚 慌間, 就聽得有人在遠遠的地方聲竭力嘶地喊著,“少夫人——少夫人——!”

林杭景慌亂地轉過頭去, 她瞳仁裏的光芒都是亂的, 就見郭紹倫領著數十個衛戍在這一 條擁擠人流的遠處, 拚命地想要擠過來, 用力地朝著她擺手, 嘶啞著聲音喊道“少夫人, 總 司令在部署防空部隊,他讓我來接你。”

這人潮洶湧, 林杭景根本就刹不住腳跟, 更是聽不清郭紹倫到底都喊了些什麼, 隻被那 奔跑的人群帶著, 身不由己地距離郭紹倫越來越遠, 忽地一個扶桑轟炸機從人群的頭頂上俯 衝而過, 扔下一個燃燒彈, 就聽得“轟——”的一聲, 火光衝天, 人群發出淒慘的呼喊, 又 是數十具屍體倒在了路麵上……

整個世界都在那一瞬間瘋狂了、顛倒了。

無處可逃!

慘絕的場麵讓林杭景的精神幾乎崩潰, 她被瘋狂奔跑的人推擠著, 跌跌撞撞地被擠入一 棵樹與牆角之間的縫隙裏, 那些奔跑的人從她的眼前湧過, 她在這樣的極度驚駭中忽聽的一 個孩子細細的哭聲, 轉頭看去, 竟是一個不過六七歲的孩子被瘋跑的人擠倒, 她忙奔上去伸 手抓那孩子, 那孩子也伸出手來抓她, 隻是那麼刹那間, 瘋狂奔跑的人群便從那個孩子身上 踩踏而過, 哭泣的孩子眨眼睛便是一片血肉模糊……

那樣的慘劇讓林杭景發出絕望的一聲尖叫, 一瞬間幾乎是魂飛魄散, 便仿佛自己已經是 死了。

她睜大眼睛看著這鮮血淋漓的一幕, 腦海裏瞬間一片空白的顏色, 耳旁全都是轟炸機“轟 ——轟——”的轟炸, 無數具散發著血腥味道的死屍從她的眼前倒下來, 她驚駭欲絕, 淚如 雨下, 竟是不知從何處得到的那一種力量, 讓她站起身來奔逃, 眼前全都是鮮血、火光、硝 煙……街麵上亂哄哄地到處都是奔逃的人, 防空隧道裏擠滿了逃命的人, 她卻不是往防空隧 道跑,隻是朝著一個方向,一個方向……

在距離大帥府不到百米的地方, 雨漸漸地大了起來, 她渾身早已濕透, 卻親眼看著一架 轟炸機從空中呼嘯而過, 緊接著, 一串炸彈從空中墜落, 落入大帥府內,那一刻, 林杭景整 個人都傻了,僵了。

就在驚天動地的爆炸聲響起時, 她全身都是抖得像片大雨中的葉子, 卻清晰地聽到了那 恍如隔世般的聲音,隻是一句,“杭景, 趴下——”那是他的聲音, 他已經奮不顧身地撲上 來, 將她撲倒在地上, 就在那麼刹那間,“轟——”的一聲,雄武威嚴的大帥府在他二人麵 前爆炸, 幾十米的雕梁畫棟轟然倒塌, 大雨中亦是火光衝天, 巨大的煙浪如海嘯般鋪天蓋地, 將他二人緊緊相擁的身影吞沒,那幾乎可以衝天的煙浪將整個北新城的上空擋住……

那巨大的衝擊力呼嘯而來, 他將驚駭欲絕的她緊緊地抱在了懷裏, 抱的那樣緊, 那樣用

力, 近乎於瘋狂!

也是——最悲慘最絕望的瘋狂!

眨眼間, 天地間都是遮蔽人眼的塵土瓦礫。

萬事皆休!

遮雲蔽日的濃霧讓天空中的轟炸機暫時失去了目標, 更兼大雨傾盆而下, 那轟炸之聲漸 漸地遠去。

林杭景躺在蕭北辰的身下, 麵色慘白, 臉上猶有血跡, 一瞬間就聽得蕭北辰緊張的心跳 猶如擂鼓,抬眼便看到了他焦灼欲狂的眼睛, 近乎於絕望的麵容, 他的目光雪亮如電, 急促 的喘息著, 腦海裏一片混亂, 一手便停留在她臉上的血跡上, 用力地擦, 拚命地想要找到傷 口在什麼地方, 那樣的用力揉的她一陣疼痛,她滿臉淚痕,隻沙啞著說了一句,“我……好 好的。”

他的手指停留在她的麵頰上, 冰冷的雨滴從他的軍帽周沿線一般筆直地流下來, 那呼吸 卻還是急促的。

林杭景看著蕭北辰眼眸裏混亂的光漸漸地清晰起來, 隻定定地看著她, 她甚至可以聽到 他瘋狂跳動的心跳聲, 他一把便將她抱在懷裏, 恨不得將她揉進自己的骨血裏去, 這世上的 一切都是虛幻的, 就在這一刻, 惟有她,惟有她在他的懷裏, 這才是最真的。

那大雨傾盆,冷的刺骨。

蕭北辰將她從地上拉起來, 隻發狠一般地攥住她的手, 轉過頭去, 看著被炸毀的大帥府, 眼看著那一片火光衝天, 他身體一歪,全身便好似都散了架子一般, 已經跪在了被雨水泥濘 的地上, 幾個侍衛官更是不敢走上來。

彤雲低鎖山河暗, 秋風卷盡故園殘,大帥府毀於一旦, 成為一片焦土廢墟, 往昔多少熱 鬧故事,歡聲笑語全被埋葬, 一切都已成空。

林杭景踉蹌地跪在了他的身邊,抓住了他冰冷的手, 哽咽著喊了一聲,“三哥……”

傾盆大雨嘩嘩落下, 淒冷至極, 也不知就那樣跪了多久時間, 蕭北辰終於緩緩地轉過頭 來, 那一張清俊的麵孔上滿是冰冷的雨水, 他看著她, 半天才說一句, 沙啞的聲音已經暴露 了他內心最脆弱的飄忽無力,“……杭景,我隻剩下你。”

眼淚從林杭景的眼眸裏滾落下來。

隻有這樣的一句話。

她的心裏陡然升起一陣陣窒息的難過哀傷, 含著淚看著他軍帽下那悲傷的麵容,心中的 刺痛便仿佛一下子就凍結她周圍的空氣, 隻一刻卻如一個世紀那樣漫長。

這天地間竟隻剩下他們二人執手相守, 那一瞬便如同隔世再遇, 什麼前塵舊事都已經不 再重要,唯有那一句話,隻要那一句話。

我隻剩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