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筆住院費,三家一起出的。二琥把攢了幾個月的老太太的退休金拿出來,是為羊毛用在羊身上,跟著又開始抱怨:“這窟窿,填不完!”停一下,繼續對偉民說:“看到了吧,老三不是沒錢,裝窮!這些年,不聲不響,不曉得從媽身上撈了多少,爸留的古董是不是都落她手裏了?從那死了的導演身上,估計也沒少榨油水,她倪老三是吃虧的人嗎?沒個千兒八百萬,她能願意給人生孩子,還給人那顫顫巍巍的老娘養老送終?”偉民聽著不耐煩:“別廢話了,好好伺候媽。”二琥恨道:“我哪天不伺候?上次話可說在台麵上了,錢,力,隻出一個,現在咱出了錢,下次出力,就沒錢。”偉民著急:“這是伺候老媽,親娘,不是做買賣!”二琥分辯:“我說的是實際情況。”
實際上,老太太根本沒給他們出力的機會。沒過多久,醫院竟下了病危通知單,經過救治,建議進重症監護室,問家屬意見,偉強堅決支持救。偉民、偉貞不發表意見,算是默許。一住進重症監護室,花錢便跟流水似的,費用幾乎以一天一萬的速度在走。病房門口,倪家人三三兩兩站著。二琥道:“醫院就是個魔窟,就不該來!媽以前都說了,生病也要在家。”偉民瞪她一眼,不讓她繼續說下去。二琥心疼錢,一個人在塑料椅上坐了一會兒,又走到窗台邊找春梅說話。她問:“媽這樣,還能治嗎?”偉強在不遠處,春梅怕偉強聽到冒火,連忙讓二琥小點聲。“這麼活,哪還有質量。”偉強沒聽見,從廁所拐出來的偉貞捕捉到這句話,上前衝二琥:“大嫂,這裏頭躺的要是你親媽,你救不救?”二琥不敢硬頂,訕笑著,說得救得救。隻是一撇開眾人,單獨麵對偉民,二琥立刻換了種說法:“老倪,別搞得好像就我一個壞人。我隻是說出了你們內心深處的想法,壞人我做,其實是做善事。你說句實話,掏心窩子的話,真到這步了,跟撒錢似的,到底要不要這麼繼續消極地救。人生自古誰無死!安安靜靜走了不挺好嗎?非要這麼受罪?!死的得死,活的還得活,咱這麼弄,是不讓好死,也不讓好活,有什麼意義。”
偉民無奈:“要是你自己個兒到了這天,兒子把你管子拔了,你什麼感受?”
二琥道:“媽現在誰都不認識,什麼感受都沒有,就是一把骨頭一口氣,跟……”她沒說下去,“僵屍”兩個字太狠。
偉民快速說:“要不這樣,以後等我到這天,你給我拔管,我媽,我還是得負責到底,她就是誰也不認識什麼也不知道,她也是我媽,我絕不能做那昧良心的事。”說罷,倪偉民背著手,快速往前走。二琥知道勸服不了,隻好在後麵嗷嗷:“倪禿子!不過啦?!”
婆婆墊了錢,老媽的醫療費這塊兒,暫時頂住了。隻是,倪偉貞依舊危機感十足。進重症,一天一萬,幾乎都不能報銷,那就意味著,她一天的開銷有三千多。不到一個禮拜,一萬塊下去。家裏的開銷也不容小覷。她年齡大,不下奶,隻能喂奶粉,又隻願意給永安吃進口的。老母親在康複,需要護理,小段還請著。所有的一切,都需要金錢來支撐。倪偉貞意識到眼下的當務之急,就是掙錢。到了這個時刻,在這種局麵下,偉貞偶爾會想,要是正陽在該多好啊,他們還能聯手,無論是生活上還是工作上,她肩頭的擔子好歹能輕一點。過去,她始終不認為做單親媽媽有什麼問題。現在,她仍舊這樣以為,可現實的所有因素疊加在一起,卻告訴她,家庭,是一種合作。一個人支撐,必然要付出更大的代價。
倪偉貞積極出去接活。可作為一個過氣編劇,她沒有議價能力。楊貴妃那個項目因為某位主演行為不端,無限期擱置,能不能上還兩說。正陽的遺作,搞不好連見天日的機會都沒有。倪偉貞接了點小活,竟然還被年輕的編劇總監批評,說她觀念落後,跟不上時代,沒有網感,跟團隊其他成員沒法配合。偉貞臉上掛不住,項目實在難以推進,她隻好退出。錢,一分沒有。倪偉貞的壓力更大了。她綜合分析,眼下能操作的情況,隻能自己先拿出一個本子來,成稿。如果有人看中,就能緩解眼下的困難局麵。幹了這麼多年,渠道還算暢通,偉貞逼自己出作品。天熱,倪偉貞開工了。一天一萬字,起碼,要求自己一個月出活。正陽娘腿腳好了點,架個行走支架,勉強能活動,她裏裏外外,照顧偉貞,照顧永安,給偉貞遞毛巾、送湯。老媽的治療費又漲,正陽娘依舊是遞卡過來。偉貞感動的同時,危機感更強。婆婆這張卡,也不是聚寶盆,不是哆啦A夢的口袋,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再這麼下去,遲早得幹。三五次之後,連偉貞都開始有點懷疑,繼續這樣治療下去,有什麼意義。
偉貞和偉民並排站著,目光一致,落在病床上的老媽身上。許久,兩個人轉頭對看一眼,都沒說話。這是第四次繳費。偉貞和偉民都覺吃不消,可誰也不願意先說放棄治療。老二偉強意誌堅定,誓要堅持到底,在強勢且相對富有的老二麵前,偉民和偉貞多半選擇閉嘴。快餐店裏,兄妹仨擠在一角。偉貞、偉民坐一邊,偉強坐在他們對麵。偉民不動筷子。偉強抬起頭:“怎麼了?”偉貞放下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