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霜滿白頭1(3 / 3)

蓮初默默接過勺子,看著綠意滿身殺氣地離開,然後拿著勺子一個一個地開始喂食籠子裏的人。

蓮初動作機械,臉上沒有一點表情。來回許多次走過地上那白骨嶙峋之人時,他的眼睛都未曾眨一下。

在門口暗自觀望的綠意這才放心,轉身悄然離開。

在踏入皇宮的那一瞬間,一股難言的死亡氣息逼迫而來。這座幾十年來華麗卻壓抑的皇宮,在角珠看來,一直是一座孤墳,裏麵葬著無數死在權力階梯下的冤魂。

對她來說,既厭惡卻又敬畏。

可此刻,這座宮殿卻散發著讓人作嘔的氣息,不同於之前那種沉悶壓抑,這是一種腐爛的氣息。

宮道到處可見宮女來來回回,他們都在做著各自手中的事情,有人在清掃走廊,有人在修理盆栽。

但是,哪裏不對……

她立在正殿門口,試圖找出一些蛛絲馬跡,背後卻傳來母親冷冽的聲音,“聽說你非要見我?”

角珠渾身一顫,這分明是母親的語氣語調,疏離而威嚴,冷漠還帶著幾分厭惡。

“是!”她回身,恭敬地垂下頭。

十幾年來,對這個母親,角珠心中交織著無限的敬意和懼怕。

在低頭的瞬間,她看到母親斜躺在掛著簾子的貴妃榻上,手裏正托著一隻水煙。

煙霧輕吐,繚繞在側,母親的輪廓依然美麗還帶著幾分妖嬈。

“有事說吧。”貴妃椅上的她深吸了一口煙,聲音裏已有不耐煩。

“城內所有的乞丐都來了公主府邸,說有些小乞丐失蹤了。”

“啪!”煙鬥突然重重砸在旁邊的小幾上,發出沉悶的聲響,角珠渾身一抖,聽得母親聲音越加冰冷,“幾個小乞丐失蹤,你就要來見哀家?”

角珠深深垂下頭,顫聲,“女兒……女兒……”

“真是夠了!”榻上的人突然坐起來,角珠感到母親的雙目冷冽如刀鋒,“哀家一世英明竟然生出你這種懦弱之人。若非念及家族後繼無人,你當日就該死在戰場,省得回來讓哀家蒙羞。”

角珠渾身冰涼,咬著牙不可遏製地身體發抖。

上方的女子見她如此,眼中輕蔑更甚,“你真以為前幾日親王之事,哀家不知道是你所為!戰事連連,你如今卻還有心思放在兒女私情上。現在這種小乞丐的事情都處理不了,還要來煩哀家。”

“女兒知錯!”

“既然他們鬧事,那就讓他們全部安靜下來。”

角珠驚訝抬頭,看到母親的臉在煙霧中變得十分詭異,那精致描繪的眼裏有殺戮的欲望在跳躍。

“女兒明白了,這就讓他們安靜!”

見對方擺了擺手,角珠起身退下,到門口,她卻突然頓住,低聲道:“母親,六年前如果陪您去大洲的是我,而不是家姐,您是不是就不會這麼厭惡女兒,不會覺得女兒這麼懦弱無能呢?如果可以,女兒也想像家姐那樣為母親而死。”

簾子後麵寂靜無聲,許久,那熟悉的聲音似有幾分疲憊,“過去的事情,哀家不想談!”

角珠退出了正殿,下階梯時,她險些一個踉蹌從上麵滾下去。腳下早就發軟,但是能感覺到那雙陰森的雙眼正盯著自己,她強作鎮定地緩緩行走,可止不住淚水滾落,不時地抬手擦去眼淚。

在那人看來,角珠哭得是那樣懦弱。可角珠知道,她這真是絕望。

上了自己的馬車後,她再也堅持不住,癱軟在馬車裏。

外界都知道角麗姬男寵很多,在大洲還有私生子,但到底多少,有哪些,怕是除了角麗姬本人,其他人都不清楚。

所以,方才簾子後麵那個人聽到角珠提起家姐時,心中並無肯定,不敢妄自回答,才說了不想提及過往。而角珠卻清楚,她根本沒有姐姐。

因為戰鬼家族裏有一個隻有繼承人才能知道的秘密,女性世代為單數!

因此衛十五說得沒有錯,那個人不是她母親,那她真正的母親去了哪裏?

綠意坐在貴妃榻上,也陷入了深思。角珠雖然無能,可終究是個大麻煩。這個麻煩要怎麼處理,對她來說,突然有點棘手了。

角麗姬長年在宮中,幾個月來極少接待朝中大臣,控製起來很容易。可角珠不同,她是目前整個戰鬼的中心,也是將來的繼承人,若她有什麼異樣,戰鬼一族很快就能察覺。

而現在,自己的蟲屍還沒有徹底傳播開,毒屍到底是否完美,她心中也沒有底。她也不敢打草驚蛇。

“盯著她!”綠意扔下煙筒,朝正陽宮走去,到門口,一直負責監視的侍衛上前低聲稟告,“小公子一直未接觸那人。”

那群被喂了藥的人現在都躺在地上不停地哀嚎,聲聲淒厲。

蓮初依然是先前那機械的姿勢,從青銅鼎內裝滿一勺,撬開對方的嘴,強製灌下去,動作殘酷而粗暴。

這個時候他又舀了一勺,卻是走近了地上白骨森森那個人,俯身,毫不客氣揪起那人的頭發,迫使對方抬起頭來。

但是那人似乎早被折磨得不行,被如此對待,連眉頭也沒有皺一下。

蓮初順勢捏開他的下顎,撬開他的唇。

就在這時,一道風聲疾馳而來,打掉了他手裏的勺子。

濃稠的湯汁灑了一地,蓮初抬起頭,看著綠意陰沉著臉,聽得綠意吼道:“你做什麼?”

“姑姑臨走時吩咐阿初給他們喂藥!”

綠意看了一眼沐色,笑道:“你可知道,他吃了後會變成一個沒有思想沒有記憶的毒屍?”

“知道!”蓮初的聲音依然沒有一絲溫度。

“知道你還喂他?”綠意驚呼,可很快她才想起,中了蠱毒的蓮初除了認識她,誰都不再記得。

“姑姑說這裏所有人都要變成我的毒屍。”

綠意一怔,忙扯出一絲笑容,“蓮初說得沒錯,但是這個人不行。”

蓮初並未表現出異樣,退了下去。

綠意這才鬆了一口氣,若她再晚一步,那沐色就變成了毒屍。這不是她希望的,她要他活著,要他親眼看看她如何毀滅那個女人和這個世界。

第一批毒屍已做出來,那麼現在要做的就是封城,昨晚血祭失敗,必須在十五阻止之前再試一次。

綠意轉身麵向另外一個牢籠,看到裏麵的情景,怔了幾秒鍾之後,渾身不可遏製地顫抖起來。

籠子裏的十幾個孩子竟然被蓮初全部灌了毒屍藥水,但是因為他們年紀太小無法承受,全部口吐白沫倒在地上。

看樣子,這群孩子隨時都要死,活著的可能都會變成毒屍,如何拿去血祭。綠意回身盯著蓮初,氣得說不出話來。

“來人。”她抑製住體內的怒火,吩咐道:“這些祭品不能用,你們再去抓一些活的。”

暗處的侍衛一聽,猶豫道:“陛下,今天乞丐鬧事,家家戶戶都將孩子藏起來,現在要找孩子,怕是……”

“廢物!”

那人話沒有說完,綠意怒吼一聲,手臂突然很長,手指一下蓋住那人的天靈蓋上。

“哪怕是搶,你們都要給我將祭品抓回來。”

“姑姑。”蓮初開口,“這事交給我罷。”

“好。”

最近情緒越發難以控製,她深吸一口氣,強使自己鎮靜下來,並抬手撫摸了一下自己精心保養的臉,笑道:“這種事兒,阿初去做,姑姑才會放心。”

青銅鼎下燃燒的白骨泛著幽藍色的光,照在綠意臉上,讓她左臉上那朵蔓蛇花顯得有幾分突兀。

阿初垂下睫毛,然後轉身離開。而角落裏的人,也在此時,艱難地抬起頭顱看著他離開的方向。

夜色降臨,十五依然保持著先前那個姿勢立在窗口,看著角珠推開門盯著自己。

許是回來時一直開著窗戶,飛馳的馬車才會濺起雪渣將角珠的頭發打濕。那雙跋扈的雙眼如今卻如受了重傷的禿鷲,看著十五的眼神依然帶著敵意,卻又有幾分頹敗。

她沒有開口,可十五已經知道了結果。

角珠雙唇微抖,手裏多出一把匕首,突然衝向十五。匕首冰涼,抵著十五的脖子。

十五沒有閃躲,神色平靜地看著角珠,聽得她吼:“是不是你幹的?我母親到底去了哪裏?怎麼會這樣?…”

她雙眼赤紅,已然語無倫次。十五沒有解釋,任由她怒吼。

從皇宮到府邸外麵,全都是別人的眼線,角珠一路壓抑,此時自是要痛苦宣泄一番。

也隻有這樣,她的腦子才會徹底清醒。果然,她緊握著匕首癱倒在地上,一邊發抖一邊哭泣。

這個不過十八歲、從小就嬌生慣養的公主,怕是從來沒有想過,不過短短半年時間,她要麵臨的不僅是失去昔日的風光、尊貴的地位,甚至要麵臨著滅族。

“那個人到底是誰?”角珠抬起頭看著十五,“真不是你的陰謀?”

十五目光沉痛,低聲道:“我從不會將沐色置於任何會威脅到他生命的陰謀中。”

“沐色?”角珠一怔,盯著十五,“你是說親王?”

十五唇角微動,沉默。

角珠這才恍然,三年前那人出現時已經被母親封為親王,而自己卻從沒有膽子敢問他的名字。

角珠掙紮起來,抓著十五的衣服,“你們果然認識!是你派他來我母親身邊做奸細?”

“不是。”

“不是?”角珠聲音微微一顫,拔高了聲音,“怎麼可能不是?他一步步地將母親的人脈拔掉,一次次救你出水火,一次次放你離開。”

想起兩城之戰,他滿身是血地找到她,卻險些將她殺掉。一輩子她都忘不了當時他的眼神,憎惡卻又痛苦。

“他處心積慮,就是為了將這個皇位給你們衛家!”這一刻,角珠恍然大悟,已是不用猜測。

親王如此明顯的用意,卻因為沒有得到過十五的證實,讓她兀自猜測,他興許隻是喜歡這女子。

十五沒有說話,因為她無法反駁角珠。

“嗬嗬嗬……”角珠冷笑著看著十五,“衛十五,你可真會裝啊。你竟然能騙過我們的眼線,讓我們以為你和親王並無關係。”那個時候十五看親王的眼神是陌生、疏離的,甚至還有厭惡。

“那個時候,我真沒有認出他來。”十五呼吸微滯,扭頭看向窗外。

角珠盯著十五,“你還真會演戲!雙簧不說,連苦肉計都用上,隻是,一個甘願放棄自尊委身他人的人,你竟然能在戰場上如此重傷他。你可知道,前幾日,他被人吊在廣場處以淩遲,待我趕去的時候,他的雙臂隻剩下白骨……”角珠抓著十五的手,聲音淒厲。

“我知道。”十五的聲音已有一絲顫意。

“既然知道,你為什麼不救他,為什麼?他如此為你,你就忍心他被人折磨。”

“不能!”十五聲音陡然冰冷,“那人就是要用他為誘餌引我出現。我一旦出現,就向她表明了我來的真實目的。最終的結果反而是沐色將遭受更殘酷的折磨。”

“你的真實目的?”比起知道那幕後的人是誰,角珠心中更想清楚十五來的目的。

十五回視著角珠,“我並未想過攻城,此番來,隻是想帶沐色離開。”

“嗬嗬……”角珠苦笑,“你真好意思說。母親辛苦統一的九州,才幾個月的時間,已有一半的領土歸你。如今剩下的不過是偏遠的西北和西南,還有這聖都。以救親王為借口,想讓我與你合作,再將我們戰鬼一族一並絞殺,這才是你真正的目的吧。”

“來之前我已經將兵權和權杖交付出去。如今,我不過是一個急於挽救自己親人的普通人而已。”

“什麼?你將兵權和權杖交出去?”角珠難以置信地看著十五。

對方似乎沒有撒謊。

“生來就肩負家族賜予的責任,這是我們誰都擺脫不了的命運,可這並不意味著我們沒有權利選擇自己的生活。再者我並不是理想的領導者,我心中有所牽掛,無法做到像你母親那樣斷情絕愛,所以我注定不會坐在那皇座之上。”

提到母親,角珠心痛難抑,腦子也豁然清醒了一半。方才竟因嫉妒亂了心智。是的,方才她是嫉妒得恨不得殺死衛十五,嫉妒那個叫沐色的男子竟為她如此委屈自己。

可嫉妒的同時,卻又更加心痛。

“為什麼找到我?我們兩族百年來一直都是宿敵!根本不可能合作。”她頹廢地走到桌子旁邊,無力地坐下。

“被困在北冥城內的,衛家隻有我一個人,可你們戰鬼全族皆在城內。”

“你這是威脅我?”角珠抬頭憤恨地盯著十五。

“我提醒你而已。”

“嗬嗬……別忘記了是你主動求我的。”這穿著乞丐衣服,臉上亂七八糟的人周身卻散發著一股與生俱來的淩然和霸氣,明明是她在求自己,可自己卻處處被動。這種被淩駕的失落感讓角珠十分不喜,“你不是十分有本事,不是還有一個魔鬼軍師嗎?怎麼不叫上他!”

臨窗而立的女子臉色慘白,那如黑耀石的雙瞳裏翻滾著濃鬱的痛苦和悲愴。

刹那間,她昔日明亮的眉目,竟是滿目滄桑。她盯著角珠,雙瞳很快恢複了平靜,在雪夜的映襯下折射出一股凜冽之氣,如刀鋒般雪亮。讓角珠不由一懼,隻覺得渾身冰涼,竟下意識地退一步,不敢與之對視。

“既如此,那公主殿下就好好考慮吧!”

冰涼的聲音聽不出絲毫情緒。

再看她平靜的雙目,漆黑的雙瞳如沉澱千年的亙古之水,無波無瀾。方才那種痛苦情緒,角珠都以為是自己看錯。

角珠咬牙,看十五伸手放在窗戶之上。

見此,角珠挑眉,提醒,“你知道,沒有我的命令,你貿然出去會是什麼後果。”

“是嗎?”十五冷笑,毫不猶豫地推開窗戶。

就在那刻,漫天煙火絢麗刺目,亮得角珠下意識地蒙著雙眼,待她反應過來時,窗戶前哪裏還有十五的身影。

角珠飛快跑到窗戶前,一群乞丐在她府邸放著煙花,煙火之中,那些暗人也被這突來的煙花驚得茫然失措,完全不知道方才發生了什麼。

而十五……哪裏還在?

隻有她臨走前在自己耳邊留下的那句話,“這天下,能攔得住我十五的人,還沒有出生!”

那語氣,狂傲卻自信!

角珠頹然地靠在窗前。想起前幾次和十五交手,的確,這北冥城百丈城牆,攔得住幾十萬人,可攔不住她衛十五一人。

她敢隻身前來,自是有辦法安然獨自離開。沒有走的原因,卻是……

角珠不想承認,衛十五留下來是為了全城百姓安危。她不想承認,因為,她嫉妒衛十五,憎恨衛十五。

十五站在人群中,仰頭看著漫天煙花,似突然看到兩個身影立在那高高的房頂之上。

煙花在他們頭頂綻開,絢麗光芒卻不及那人嫣然一笑,他說:“十五,他們都叫你吻我呢!”

十五抬起手,緩緩伸向他,一片細雪落在她手背,貼膚冷意讓她豁然一驚,眼前那絕世美人隻變成了刹那煙火。

“蓮啊……”十五無力地靠在牆上,捂住心口,顫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