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旅伴(1 / 2)

加德納 原著

我不知道我們是哪個先到車裏。真的,有好久時候,我還簡直不曉得他是在車裏。那是由倫敦到密特蘭裏一個小鎮的最後一趟火車——一種沿途停歇的火車,一種無限量的從容不迫的火車,這類火車使你了解什麼叫做永劫不滅。當它出發時候,乘客也都擠滿,但是我們在外郊各站都有停車,旅客就單獨地或者兩人做伴地接連著下去;當我們離開倫敦的遠郊的時候,車上隻剩我一個人了——或者要說,我想車上隻剩我一個人了。

獨坐在一輛轟轟地顛簸著穿過黑夜的車子,會感到悅意的自由。那是一種很可喜的自由同無拘束。你愛做什麼,就可以做什麼。你可以隨意大聲地對自己說話,誰也不會聽到你。你可以同瓊斯辯論那個題目,意氣揚揚地將他駁倒,用不著怕他會還嘴。你可以倒栽地站著,誰也不會瞧見你。你可以唱歌,或者跳二拍子的圓式跳舞,或者練習打勺球(高爾夫球)的一種手勢,或者在地板上玩石球,誰也不來幹涉你。你可以打開窗子,或者關起,絕不至引起反對。你盡可以將兩扇窗子全打開,或者全關起。你可以坐在你所中意的角上,可以將所有的座位一一依次試過。你可以手足伸直躺在墊褥上麵,享受破壞“地方保護法”的條例,或者碎了她自己的心的快樂。不過“地方保護法”不知道她自己的心是破碎了。你甚至於能夠躲避了“地方保護法”的注意。

那個晚上,我並沒有做些這類的事情。這類想頭剛好沒有到我心上來。我所做的是更普通得多的事情。當我最後的一個旅伴下去之後,我放下我的報紙,伸一伸我的手臂同我的雙腳,站起,從窗口望著恬靜的夏夜,我的車子正從那裏穿過,看到尚逗留在北天的淡淡的白晝餘意;走過車子的那頭,從別個窗口裏望出;點一根香煙,坐下來開始讀書。到那時候,我才覺到我的旅伴。他走來,坐在我的鼻子上……他是屬於那種有翅的,會咬人的,勇敢的蟲子,我們模模糊糊地所叫做蚊子是也。我輕輕地把他彈開我的鼻子,他在房裏旅行一周,觀察他的四周,拜望每個窗口,繞著燈光飛翔,決定沒有一件東西有基角上那個龐大的動物那麼有趣,又來看一看我的頸項。

我又輕輕地把他彈開。他盈盈跳起,又環著房子逍遙一次,飛回,大膽地自己坐在我的手背上麵。這很夠了,我說;大量也有相當的限度。你兩回得到警告,我是位特殊的人物,以及我尊嚴的身體不甘於受生人們這種搔撩的無禮;我戴上了黑帽子[1]。我判下你的死罪。這是公理所需要,而法庭所斷下的。你的罪狀很多。你是個流氓;你是個為害於公眾的妨礙;你旅行沒有買票;你沒有吃肉的準單[2]。為著這些同許多其他的不法行為,你現在將受死刑。我用右手發一個迅速的、致命的打擊。他避著我的進攻,那種驕傲的一點兒也不費力的神氣使我難堪。我私下自負的心情也被激起了。我用我的手,用我的紙來向他衝鋒;我跳到座位上麵,繞著燈兒趕他;我采取貓兒的詭計,等到他停著不飛時候,用可怕的潛行走近,忽然地、駭人地飛手打下。

這也是徒然的。他是公開地分明地跟我開玩笑,像個精練的鬥牛者纏著發怒的牡牛來弄手段一樣。他明明是在那裏尋開心,他就為著這緣故才來擾亂我的休憩。他想找些遊戲,那種遊戲比得上被這個龐大笨拙像風車的動物這樣趕著,他身上的肉又是那麼可口,他又是這麼不中用,這麼傻瓜樣子?我漸漸鑽到這家夥的心裏去。他已經不隻是一個蟲子了。他化成一個有性格的東西,一個有理性的動物,居著同等的地位,來跟我爭這間房子的占有權。我覺得我的心向他動起好感,我自高的感覺也漸漸消滅。我怎樣能夠覺得比他高明,他在我們所曾交手過的唯一競爭裏既是這麼顯明地勝過了我?為什麼我不再慷慨起來?慷慨同慈悲是人類最高貴的德性。使用起這類高尚的品性,我能夠恢複我的威勢。現在我是個可笑的角色,激起狂笑同嘲弄的東西。當我現出慈悲的樣子,我能夠重新拿出人類道德的威嚴,榮耀地回到我的角上去。我取消了死刑的判決,我說時就回到自己的位子。我不能夠殺你,但是我能夠暫緩你受刑的時期。我就這樣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