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章 早醒叛逆的童年(3 / 3)

索非亞述說著在落雪的一天她跌了跤,從前安得來夫將軍的兒子在路上罵她“窮黨”。

“……你說,那豬一樣的東西,我該罵他什麼呢?——‘罵誰“窮黨”!你爸爸的骨頭都被“窮黨”的煤油燒掉了’——他立刻躲開我,他什麼話也沒有再回答。‘窮黨’,吉卜賽人也是‘窮黨’,猶太人也是‘窮黨’。現在真正的‘窮黨’還不是這些人,那些沙皇的子孫們,那些流氓們才是真正的‘窮黨’。”

索非亞的情感約束著我,我忘記了已經是應該告別的時候。

“去年的‘巴斯哈’節,爸爸喝多了酒,他傷心……他給我們跳舞,唱高加索歌……我想他唱的一定不是什麼歌曲,那是他想他家鄉的心情的號叫,他的聲音大得厲害哩!我的妹妹米娜問他:‘爸爸唱的是哪裏的歌?’他接著就唱起‘家鄉’‘家鄉’來了,他唱著許多‘家鄉’。我們生在中國地方,高加索,我們對它一點什麼也不知道。媽媽也許是傷心的,她哭了!猶太人哭了——拉手風琴的人,他哭的時候,把吉卜賽女孩抱了起來。也許他們都想著‘家鄉’。可是,吉卜賽女孩不哭,我也不哭。米娜還笑著,她舉起酒瓶來跟著父親跳高加索舞,她一再說:‘這就是火把!’爸爸說:‘對的。’他還是說高加索舞是有火把的。米娜一定是從電影上看到過火把。……爸爸舉著三弦琴。”

索非亞忽然變了一種聲音:

“不知道吧!為什麼我們做‘窮黨’?因為是高加索人。哈爾濱的高加索人還不多,可是沒有生活好的。從前是‘窮黨’,現在還是‘窮黨’。爸爸在高加索的時候種田,來到中國也是種田。現在他趕馬車,他是一九一二年和媽媽跑到中國來。爸總是說:‘哪裏也是一樣,幹活計就吃飯。’這話到現在他是不說的了……”

她父親的馬車回來了,院裏鐺鐺地響著鈴子。

我再去看她,那是半年以後的事,臨告別的時候,索非亞才從床上走下地板來。

“病好了我回國的。工作,我不怕,人是要工作的。傳說那邊工作很厲害。母親說,還不要回去吧!可人們沒有想想,人們以為這邊比那邊待他還好!”走到門外她還說:

“‘回國證’怕難一點,不要緊,沒有‘回國證’,我也是要回去的。”她走路的樣子再不像跳舞,遲緩與艱難。

過了一個星期,我又去看她,我是帶著糖果。

“索非亞進了醫院的。”她的母親說。

“病院在什麼地方?”

她的母親說的完全是俄語,那些俄文的街名,無論怎樣是我所不懂的。

“可以嗎?我去看看她?”

“可以,星期日可以,平常不可以。”

“醫生說她是什麼病?”

“肺病,很輕的肺病,沒有什麼要緊。‘回國證’她是得不到的,‘窮黨’回國是難的。”

我把糖果放下就走了。這次送我出來的不是索非亞,而是她的母親。

過 夜

也許是快近天明了吧!我第一次醒來。街車稀疏地從遠處響起,一直到那聲音雷鳴一般地震撼著這房子,直到那聲音又遠遠地消滅下去,我都聽到的。但感到生疏和廣大,我就像睡在馬路上一樣,孤獨並且無所憑據。

睡在我旁邊的是我所不認識的人,那鼾聲對於我簡直是厭惡和隔膜。我對她並不存著一點感激,也像憎惡我所憎惡的人一樣憎惡她。雖然在深夜裏她給我一個住處,雖然從馬路上把我招引到她的家裏。

那夜寒風逼著我非常嚴厲,眼淚差不多和哭著一般流下,用手套抹著、揩著;在我敲打姨母家的門的時候,手套幾乎是結了冰,在門扇上起著小小的黏結。我一麵敲打一麵叫著:

“姨母!姨母……”她家的人完全睡下了,狗在院子裏麵叫了幾聲。我隻好背轉來走去。腳在下麵感到有針在刺著似的痛楚。我是怎樣的去羨慕那些臨街的我所經過的樓房,對著每個窗子我起著憤恨。那裏麵一定是溫暖和快樂,並且那裏麵一定設置著很好的眠床。一想到眠床,我就想到了我家鄉那邊的馬房,掛在馬房裏麵不也很安逸嗎!甚至於我想到了狗睡覺的地方,那一定有茅草。坐在茅草上麵可以使我的腳溫暖。

積雪在腳下麵呼叫:“吱……吱……吱……”我的眼毛感到了糾絞,積雪隨著風在我的腿部掃打。當我經過那些平日認為可憐的下等妓館的門前時,我覺得她們也比我幸福。

我快走,慌張地走,我忘記了我背脊怎樣的弓起,肩頭怎樣的聳高。

“小姐!坐車吧!”經過繁華一點的街道,洋車夫們向我說著。

都記不得了,那等在路旁的馬車的車夫們也許和我開著玩笑。

“喂……喂……凍得活像個他媽的……小雞樣……”

但我隻看見馬的蹄子在石路上麵跺打。

我走上了我熟稔的扶梯,我摸索,我尋找電燈,往往一件事情越接近著終點越容易著急和不能忍耐。升到最高級了,幾乎從頂上滑了下來。

感到自己的力量完全用盡了!再多走半裏路也好像是不可能,並且這種寒冷我再不能忍耐,並且腳凍得麻木了,需要休息下來,無論如何它需要一點暖氣,無論如何不應該再讓它去接觸著霜雪。

去按電鈴,電鈴不響了,但是門扇欠了一個縫,用手一觸時,它自己開了。一點聲音也沒有,大概人們都睡了。我停在內間的玻璃門外,我招呼那熟人的名字,終沒有回答!我還看到牆上那張沒有框子的畫片。分明房裏在開著電燈。再招呼了幾聲,但是什麼也沒有……

“喔……”門扇用鐵絲絞了起來,街燈就閃耀在窗子的外麵。我踏著過道裏搬了家餘留下來的碎紙的聲音,同時在空屋裏我聽到了自己蒼白的歎息。

“漿汁還熱嗎?”在一排長街轉角的地方,那裏還張著賣漿汁的白色的布棚。我坐在小凳上,在集合著銅板……

等我第一次醒來時,隻感到我的呼吸裏麵充滿著魚的氣味。

“街上吃東西,那是不行的。您吃吃這魚看吧,這是黃花魚,用油炸的……”她的顏麵和幹了的海藻一樣打著波皺。

“小金鈴子,你個小死鬼,你給我滾出來……快……”我跟著她的聲音才發現牆角蹲著個孩子。

“喝漿汁,要喝熱的,我也是愛喝漿汁……哼!不然,你就遇不到我了,那是老主顧,我差不多每夜要喝——偏偏金鈴子昨晚上不在家,不然的話,每晚都是金鈴子去買漿汁。”

“小死金鈴子,你失了魂啦!還等我孝敬你嗎?還不自己來裝飯!”

那孩子好像貓一樣來到桌子旁邊。

“還見過嗎?這丫頭十三歲啦,你看這頭發吧!活像個多毛獸!”她在那孩子的頭上用筷子打了一下,於是又舉起她的酒杯來。她的兩隻袖口都一起往外脫著棉花。

晚飯她也是喝酒,一直喝到坐著就要睡去了的樣子。

我整天沒有吃東西,昏沉沉和軟弱,我的知覺似乎一半存在著,一半失掉了。在夜裏,我聽到了女孩的尖叫。

“怎麼,你叫什麼?”我問。

“不,媽呀!”她惶惑地哭著。

從打開著的房門,老婦人捧著雪球回來了。

“不,媽呀!”她赤著身子站到角落裏去。

她把雪塊完全打在孩子的身上。

“睡吧!我讓你知道我的厲害!”她一麵說著,孩子的腿部就流著水的條紋。

我究竟不知道這是為了什麼。

第二天,我要走的時候,她向我說:

“你有衣裳嗎?留給我一件……”

“你說的是什麼衣裳?”

“我要去進當鋪,我實在沒有好當的了!”於是她翻著炕上的舊毯片和流著棉花的被子。

“金鈴子這丫頭還不中用……也無怪她,年紀還不到哩!五毛錢誰肯要她呢?要長樣沒有長樣,要人才沒有人才!花錢看樣子嗎?前些個年頭可行,比方我年輕的時候,我常跟著我的姨姐到班子裏去逛逛,一逛就能落幾個……多多少少總能落幾個……現在不行了!正經的班子不許你進,土窯子是什麼油水也沒有,老莊那懂得看樣子,花錢讓他看樣子,他就幹了嗎?就是鳳凰也不行啊!落毛雞就是不花錢誰又想看呢?”她突然用手指在那孩子的頭上點了一下。“擺設,總得像個擺設的樣子,看這穿戴……呸呸!”

她的嘴和眼睛一致地歪動了一下。“再過兩年我就好了。管她長得貓樣狗樣,可是她到底是中用了!”

她的顏麵和一片幹了的海蜇一樣。我明白一點她所說的“中用”或“不中用”。

“套鞋可以吧?”我打量了我全身的衣裳:一件棉外衣,一件夾袍,一件單衫,一件短絨衣和絨褲,一雙皮鞋,一雙單襪。

“不用進當鋪,把它賣掉,三塊錢買的,五角錢總可以賣出。”

我彎下腰在地上尋找套鞋。

“哪裏去了呢?”我開始劃著一根火柴,屋子裏黑暗下來,好像“夜”又要來臨了。

“老鼠會把它拖走的嗎?不會的吧?”我好像在反複著我的聲音,可是她,一點也不來幫助我,無所感覺的一樣。

我去扒著土炕,扒著碎氈片,碎棉花。但套鞋是不見了。

女孩坐在角落裏麵咳嗽著,那老婦人簡直是喑啞了。

“我拿了你的鞋!你以為?那是金鈴子幹的事……”借著她抽煙時劃著火柴的光亮,我看到她打著皺紋的鼻子的兩旁掛下兩條發亮的東西。

“昨天她把那套鞋就偷著賣了!她交給我錢的時候我才知道。半夜裏我為什麼打她,就是為著這樁事。我告訴她,偷是到外麵去偷。看見過嗎?回家來偷。我說我要用雪把她活埋……不中用的,男人不能看上她的,看那小毛辮子!活像個豬尾巴!”

她回轉身去扯著孩子的頭發,好像在扯著什麼沒有知覺的東西似的。

“老的老,小的小……你看我這年紀,不用說是不中用的啦!”

兩天沒有見到太陽,在這屋裏我覺得狹窄和陰暗,好像和老鼠住在一起了。假如走出去,外麵又是“夜”,但一點也不怕懼,走出去了!

我把單衫從身上褪了下來。我說:“去當,去賣,都是不值錢的。”

這次我是用夏季裏穿的通孔的鞋子去接觸著雪地。

初 冬

初冬,我走在清涼的街道上,遇見了我的弟弟。

“瑩姐,你走到哪裏去?”

“隨便走走吧!”

“我們去吃一杯咖啡,好不好,瑩姐?”

咖啡店的窗子在簾幕下掛著蒼白的霜層。我把領口脫著毛的外衣搭在衣架上。

我們開始攪著杯子叮當地響了。

“天冷了吧!並且也太孤寂了,你還是回家的好。”弟弟的眼睛是深黑色的。

我搖了頭,我說:“你們學校的籃球隊近來怎麼樣?還活躍嗎?你還很熱心嗎?”

“我擲筐擲得更進步,可惜你總也沒到我們球場上來了。你這樣不暢快是不行的。”

我仍攪著杯子,也許漂流久了的心情,就和離了岸的海水一般,若非遇到大風是不會翻起的。我開始弄著手帕。弟弟再向我說什麼我已不去聽清他,仿佛自己是沉墜在深遠的幻想的井裏。

我不記得咖啡怎樣被我吃幹了杯了。茶匙在攪著空的杯子時,弟弟說:“再來一杯吧!”

女侍者帶著歡笑一般飛起的頭發來到我們桌邊,她又用很響亮的腳步搖搖地走了去。

也許因為清早或天寒,再沒有人走進這咖啡店。在弟弟默默看著我的時候,在我的思想凝靜得玻璃一般平的時候,壁間暖氣管小小嘶鳴的聲音都聽得到了。

“天冷了,還是回家好,心情這樣不暢快,長久了是無益的。”

“怎麼!”

“太壞的心情與你有什麼好處呢?”

“為什麼要說我的心情不好呢?”

我們又都攪著杯子。有外國人走進來,那響著嗓子的、嘴不住在說的女人,就坐在我們的近邊。她離得我越近,我越嗅到她滿衣的香氣,那使我感到她離得我更遼遠,也感到全人類離得我更遼遠。也許她那安閑而幸福的態度與我一點聯係也沒有。

我們攪著杯子,杯子不能像起初攪得發響了。街車好像漸漸多了起來,閃在窗子上的人影,迅速而且繁多了。隔著窗子,可以聽到喑啞的笑聲和喑啞的踏在行人道上的鞋子的聲音。

“瑩姐,”弟弟的眼睛深黑色的,“天冷了,再不能漂流下去,回家去吧!”弟弟說,“你的頭發這樣長了,怎麼不到理發店去一次呢?”我不知道為什麼被他這話所激動了。

也許要熄滅的燈火在我心中複燃起來,熱力和光明鼓蕩著我:

“那樣的家我是不想回去的。”

“那麼漂流著,就這樣漂流著?”弟弟的眼睛是深黑色的。他的杯子留在左手裏邊,另一隻手在桌麵上,手心向上翻張了開來,要在空間摸索著什麼似的。最後,他是捉住自己的領巾。我看著他在抖動的嘴唇:

“瑩姐,我真擔心你這個女浪人!”他牙齒好像更白了些,更大些,而且有力了,而且充滿熱情了。為熱情而波動,他的嘴唇是那樣的退去了顏色,並且他的全人有些近乎狂人,然而安靜,完全被熱情侵占著。

出了咖啡店,我們在結著薄碎的冰雪上麵踏著腳。

初冬,早晨的紅日撲著我們的頭發,這樣的紅光使我感到欣快和寂寞。弟弟不住地在手下搖著帽子,肩頭聳起了又落下了,心髒也是高了又低了。

渺小的同情者和被同情者離開了市街。

停在一個荒敗的棗樹園的前麵時,他突然把很厚的手伸給了我,這是我們要告別了。

“我到學校去上課!”他脫開我的手,向著我相反的方向背轉過去。可是走了幾步,又轉回來:

“瑩姐,我看你還是回家的好!”

“那樣的家我是不能回去的,我不願意受和我站在兩極端的父親的豢養……”

“那麼你要錢用嗎?”

“不要的。”

“那麼,你就這個樣子嗎?你瘦了!你快要生病了!你的衣服也太薄啊!”弟弟的眼睛是深黑色的,充滿著祈禱和願望。

我們又握過手,分別向不同的方向走去。

太陽在我的臉麵上閃閃耀耀。仍和未遇見弟弟以前一樣,我穿著街頭,我無目的地走。寒風,刺著喉頭,時時要發作小小的咳嗽。

弟弟留給我的是深黑色的眼睛,這在我散漫與孤獨的流蕩人的心板上,怎能不微溫了一個時刻?

林小二

在一個有太陽的日子,我的窗前有一個小孩在彎著腰大聲地喘著氣。

我是在房後站著,隨便看著地上的野草在曬太陽。山上的晴天是難得的,為著使屋子也得到幹燥的空氣,所以門是開著。接著就聽到或者是草耙,或者是刷子,或者是一隻有彈性的尾巴,沙沙的在地上拍著,越聽到拍的聲音越真切,就像已經在我的房間的地板上拍著一樣。我從後窗子再經過開著的門隔著屋子看過去,看到了一個小孩手裏拿著掃帚在彎著腰大聲地喘著氣。

而他正用掃帚尖掃在我的門前土坪上,那不像是掃,而是用掃帚尖在拍打。

我心裏想,這是什麼事情呢?保育院的小朋友們從來不到這邊做這樣的事情。我想去問一問,我心裏起著一種親切的情感對那孩子。剛要開口又感到特別生疏了,因為我們住的根本並不挨近,而且仿佛很遠,他們很少時候走來的。我和他們的生疏是一向生疏下來的,雖然每天聽著他們升旗降旗的歌聲,或是看著他們放在空中的風箏。

那孩子在小房的長廊上掃了很久很久,我站在離他遠一點的地方看著他。他比那掃地的掃帚高不了多少,所以是用兩隻手把著掃帚;他的掃帚尖所觸過的地方,想要有一個黑點留下也不可能;他是一邊掃一邊玩。我看他把一小塊粘在水門汀走廊上的泥土用鞋底擦著,沒有擦起來,又用手指甲掀著,等掀掉了那塊泥土,又掄起掃帚來,好像掄著鞭子一樣的把那塊掉的泥土抽了一頓,同時嘴裏邊還念叨了些什麼。走廊上靠著一張竹床,他把竹床的後邊掃了。完了又去移動那隻水桶,把小臉孔都累紅了。

這時,院裏的一位先生到這邊來,當她一走下那高坡,她就用一種響而愉快的聲音呼喚著他:

“林小二!……林小二在這裏做什麼?……”

這孩子的名字叫林小二。

“啊!就是那個……林小二嗎?”

那位衣襟上掛著圓牌子的先生說:

“是的……他是我們院裏的小名人,外賓來訪也訪問他。他是流浪兒,在漢口流浪了幾年的,是退卻之前才從漢口帶出來的。他從前是個小叫花,到院裏來就都改了,比別的小朋友更好。”

接著她就問他:“誰叫你來掃的呀?哪個叫你掃地?”

那孩子沒有回答,搖搖頭。我也隨著走到他旁邊去。

“你幾歲,小朋友?”

他也不回答我,他笑了,一排小牙齒露了出來。那位先生代他說是十一歲了。

關於林小二,是在不久前我才聽說的。他是漢口街頭的小叫花,已經兩三年就是小叫花了。他不知道父親母親是誰,他不知道他姓什麼,他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是從哪裏來的。他沒有名,沒有姓,沒有父親母親。林小二,就是林小二。人家問:“你姓什麼?”他搖搖頭。人家問:“你就是林小二嗎?”他點點頭。

從漢口剛來到重慶時,這些小朋友們住在重慶。林小二在夜裏把所有的自來水龍頭都放開了,樓上樓下都濕了……又有一次,自來水龍頭不知誰偷著打開的,林小二走到樓上,看見了,便安安靜靜地把一個一個關起來。而後,到先生那兒去報告,說這次不是他開的了。

現在林小二在房頭上站著,高高的土丘在他的旁邊,他彎下腰去,一顆一顆地拾著地上的黃土塊。那些土塊是院裏的別的一些小朋友玩著拋下來的,而他一塊一塊地從房子的臨近拾開。一邊拾著,他的嘴裏一邊念叨什麼似的自己說著話,他帶著非常安閑而寂寞的樣子。

我站在很遠的地方看著他,他拾完了之後就停在我的後窗子的外邊,像一個大人似的在看風景。那山上隔著很遠很遠的偶爾長著一棵樹,那山上的房屋,要努力去尋找才能夠看見一個,因為綠色的菜田過於不整齊的緣故,大塊小塊割據著山坡,所以山坡上的人家像大塊的石頭似的,不容易被人注意而混擾在石頭之間了。山下則是一片水田,水田明亮得和鏡子似的,假若有人掉在田裏,就像不會遊泳的人沉在遊泳池一樣,在感覺上那水田簡直和小湖一樣了。田上看不見收拾苗草的農人,落雨的黃昏和起霧的早晨,水田通通是自己睡在山邊上,一切是寂靜的,晴天和陰天都是一樣的寂靜。隻有山下那條發白的公路,每隔幾分鍾,就要有汽車從那上麵跑過。車子從看得見的地方跑來,就帶著轟轟的響聲,有時竟以為是飛機從頭上飛過。山中和平原不同,震動的響聲特別大,車子就跑在山的夾縫中。若遇著成串的運著軍用品的大汽車,就把附近的所有的山都震鳴了,而保育院裏的小朋友們常常聽著他們的歡呼,他們叫著,而數著車子的數目,十輛二十輛常常經過,都是黃昏以後的時候。林小二仿佛也可以完全辨認出這些感覺似的在那兒努力地辨認著。林小二若伸出兩手來,他的左手將指出這條公路重慶的終點,而右手就要指出到成都去的方向吧。但是林小二隻把眼睛看到牆根上,或是小土坡上,他很寂寞的自己在玩著,嘴裏仍舊念叨著什麼似的在說話。他的小天地,就他周圍一丈遠,仿佛他向來不想走上那公路的樣子。

他發現了有人在遠處看著他,他就跑了,很害羞的樣子跑掉的。

我又見他,就是第二次看見他,是一個雨天。一個比他高的小朋友,從石階上一磴一磴的把他抱下來。這小叫花子有了朋友了,接受了愛護了。他是怎樣一定會長得健壯而明朗的呀……他一定的,我想起班台萊耶夫的《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