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容若滿周歲之日,剛剛站穩,隻能搖搖晃晃走兩步,眉梢、眼角,純淨如新葉上的露珠,還沒來得及染上人間愁怨。
明珠按照習俗準備了各式各樣的東西,書籍、刀劍、碗碟、珠寶、衣帽,一應俱全,讓容若自主抓取。此所謂“抓周”。
親人們圍著容若,不停地拿各種物事逗引他:
“來,冬郎,看這裏!”
“哇,冬郎,這個是好東西哦!”
小小容若東張西望一陣,順手抓取了兩樣東西:一手珠釵,一手毛筆,再也不肯放下。
明珠歎道:“看來此兒長大後必為情種,必擅詩文。”
不知是明珠料事如神,還是天意果真如此?
容若自幼天資聰穎,讀書過目不忘,不到十歲就可以做出非常像樣的詩,甚至每每出口成章。
徐乾學在《通議大夫一等侍衛進士納蘭君墓誌銘》中寫道:
容若)自幼聰敏,讀書一再過即不忘。善為詩,在童子已句出驚人,久之益工。
我相信這絕非溢美之詞,更不是杜撰。
所謂“過即不忘”,是說讀一遍,就記住了其中的意思。但真要一字不差地整段整段背誦,還是要熟讀方能成誦。當然,極少數記憶奇才除外。
至於“在童子已句出驚人”,天分稍高的孩子,無論古今,倘若從小就喜讀詩書,耳濡目染,那麼六歲開始作詩實在很正常。不必例舉人盡皆知的駱賓王七歲作《詠鵝》,且說我自己親眼所見。幾年前,一個六歲的小男孩兒隻花了十幾分鍾就寫出一首以“母愛”為題的現代詩:
母愛
有一樣東西,
在我心中飛揚,
又非常稀少,
那是母愛。
像天上的星星一樣多,
又像龍一樣少,
它像一朵朵潔白浪花,
輕輕流入我的心田。
我發誓這是真的,孩子隻有六歲,而且隻花了十幾分鍾,甚至隻有幾分鍾。我親眼見證了作品的誕生過程。
小男孩兒先是問在電腦前敲字的媽媽:“媽媽,你會不會寫母愛的詩?”
媽媽邊敲邊心不在焉地答:“母愛的詩啊,應該是能夠寫的。不過,這會兒媽媽不想寫。”過了一會兒,媽媽反問,“為什麼要問這個問題?你能寫母愛的詩嗎?”
小男孩兒眼睛骨碌碌轉了幾轉,說:“我能寫,我寫給你看。”
十分鍾左右,這首詩就出現在那位媽媽麵前,把她驚呆了。
媽媽問:“你怎麼會寫這樣的詩啊?是什麼時候寫的?”
小男孩兒驕傲地答:“就是剛才寫的。”
再來看小容若。
因為愛書,容若很喜歡去父親的書房。起初家人怕他把東西弄亂,不讓他進書房,或者他隻進去一小會兒,就被連哄帶騙地拉了出來。但他會趁大人不備,再偷偷溜進去。後來家人見容若確實懂事,並不破壞東西,也就由他去了。
其實明珠工作繁忙,並不經常讀書。何況當時滿族人中有相當一部分人對漢族文化不屑一顧,若不是康熙皇帝崇尚漢文化,也許漢語在當時就成了被排擠的語言。
也許是補償心理,也許是因為眼見康熙皇帝喜歡讀書,作為臣子,明珠對藏書有一種近乎偏執的興趣。在他的書房裏,除了有《論語》《大學》等四書五經之類的典籍,還有許多史書,如《史記》《漢書》《後漢書》……
而漸漸長到十幾歲,成為翩翩少年之後,容若最愛的是唐詩宋詞。
有句話說,你是誰,你就會遇見誰;你是什麼,你就會被什麼遇見。
我有個詩友,湖南詩人夢天嵐,在談起他什麼時候開始寫詩時,他說,讀初中時有個語文老師喜歡詩歌,訂了份詩歌報。某次,夢天嵐隨手拿起一張報紙看起來,沒想到一看之下,他覺得自己被那些簡潔唯美、充滿韻律感的文字驚呆了。他說沒想到還有詩歌這種東西。從此這個看起來五大三粗的男子就迷上了那些字字句句別出心裁的組合,並且一發不可收,人到四十,依然對詩歌無比熱愛,也寫出了許多或厚重或輕靈的作品。我身邊有不少這類癡迷詩歌的人。
容若也是如此。
天性敏感、內心錦繡如容若,與詩詞一相逢,必定一見鍾情,從此以後情有獨鍾。一些美好的字句,讓容若一詠三歎,無比沉迷,比如唐朝李白的“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複回”;杜甫的“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嗚呼,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李商隱的“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南唐後主李煜的“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李清照的“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蘇東坡的“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陳與義的“杏花疏影裏,吹笛到天明”;李之儀的“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如此種種,字字珠璣,容若讀得如癡如醉,簡直廢寢忘食。
真不知道人類的語言何以能夠如此流光溢彩,叫人上癮。容若一見到喜歡的詩詞,必定摘抄下來,熟讀成誦。
少年歲月裏,一卷在握,沉迷其中,讀得忘了時間,於容若而言是一種莫大的快樂。在那樣的時刻,和書中人同喜同悲,與書中意相契相合,忘了自己的處境,甚至忘了自己是誰,心之所係,全是他人的離合悲歡,全是這人世的苦辣酸甜。
終於讀完一篇,掩卷長歎,這才重又把自己帶回現實中來。
表麵上看起來,這位少年公子確實可以稱得上是無憂無慮。明珠在京城西北的郊外建了一座別苑,明珠家廟東嶽廟、水母宮、天齊廟都在這一帶,人稱明府花園。這園子足夠大,靈山秀水,亭台樓閣,可以泛舟,可以踢球,可以賞花,可以飲酒。
容若在《郊園即事》中寫道:
勝侶招頻懶,幽靈度石梁。
地應鄰射圃,花不礙球場。
解帶晴絲弱,披襟露葉涼。
此間蕭散絕,隨意倒壺觴。
可見容若青少年時代已有一批朋友,時時往來,飲酒歡聚。
然而容若內心卻是鬱鬱寡歡的,因為沒有人能真正走進他的內心。
三
從出生起,容若就由奶媽喂養,沒有得到足夠的愛。他的父親明珠忙於朝政,他的母親愛新覺羅氏又不是一個太懂愛的人。雖然有一幫仆人圍著,但他們隻是把照顧容若當成自己的工作和義務,並沒有用足夠的真心去對待他。或者說,即使他們當中有人是真心的,但很難激發出容若對等的感情。在容若看來,這世上很少有人真正愛他、懂他。
除了祖母寵愛,偶爾摟著他“心肝寶貝兒”地叫,小小的容若經常覺得自己很孤單。父親一天到晚影子都難得看見,而母親呢,整日裏愁眉不展,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很難看到她的笑模樣。容若見了母親總是怯怯的,覺得彼此隔著看不見的距離,總有隔膜,除非容若生病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