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三載悠悠魂夢杳(2 / 2)

漿向藍橋易乞,藥成碧海難奔。若容相訪飲牛津,相對忘貧。

“忽傍犀奩見翠翹。”

翠翹,相信大家還記得容若把翠翹送給盧氏時的情景。

可惜物是人非。容若睹物思人,真是愁腸寸斷。

容若把盧氏的靈柩停放在雙林禪院裏,他一有空就過去探望已經故去的妻子。

滿族人有一個風俗,即人死後必須停靈,而且停靈時間都有規定,天子最長,為三年,親王一年,民間則根據家庭經濟狀況,從三天到七七四十九天自行決定。而容若甚至破壞規矩,有意把盧氏停靈的時間延長了。

容若在禪院裏常常潛心抄寫經文,希望用自己的虔敬之心讓妻子的在天之靈得到安慰,同時也安慰自己淒惶的心。

抄寫經文在當時是非常流行的文化活動,人們尤其喜歡抄《金剛經》。

《金剛經》是印度大乘佛教般若係經典。以金剛比喻智慧之銳利、頑強、堅固,能斷一切煩惱。此經采用對話體形式,說一切世間事物空幻不實,實相者即是非相;主張認識離一切諸相而無所住,即放棄對現實世界的認知和追求,以般若智慧契證空性,破除一切名相,從而達到不執著於任何一物而體認諸法實相的境地。卷末四句偈文“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被稱為一經之精髓。

史載康熙皇帝一生共抄過兩次《金剛經》,一次是他15歲習字時抄寫,一次是在康熙三十二年(1693年),其祖母孝莊太後身染重病,為了給孝莊太後祈福,表達自己的一片孝心,他又精心抄寫了一遍。康熙親筆手書的《金剛經》被譽為書法藝術與傳世經卷完美結合的珍品,現為北京故宮博物院永久收藏。

容若也用心為愛妻抄《金剛經》祈福。可以想象,憑“清初學人第一”的美譽,古人又極重書法,容若的書法自然不在康熙之下——盡管康熙是皇帝。可惜容若所抄之《金剛經》,似乎已經失傳。

抄經之餘,容若有時候會和禪院師父拉拉家常,論論生死;也有時候,他一個人在禪院裏對著一棵樹、一扇窗枯坐,腦海裏一幕一幕想念著盧氏的音容。他總相信他的一言、一行、一念,盧氏的在天之靈都能夠聽到、看到、感覺到。

由於思念亡妻心切,一天夜裏,容若夢見妻子穿著素色衣服,化著淡妝,拉著他的手,哽咽著說了好多話,但這些話容若無法記起,然而臨別的時候,盧氏嘴裏念出一句詩:“銜恨願為天上月,年年猶得向郎圓。”話音剛落,人就不見了。容若大叫一聲:“娘子!”猛然醒了過來。

醒來之後,容若覺得特別奇怪,因為盧氏平常並不寫詩,怎會在夢裏向他托付詩句呢?(我們今天已經知道,夢是人類的潛意識活動,弗洛伊德說,“夢是願望的達成”,這句詩當然不可能是盧氏所托,而是容若自己思念妻子心切,夢於是幫助容若達成願望,他的潛意識代替盧氏創作了這樣一句詩。)

醒來之後,容若淚落如珠,揮筆記下這個夢,寫了一首《沁園春》:

丁巳重陽前三日,夢亡婦淡妝素服,執手哽咽,語多不複能記。但臨別有雲:“銜恨願為天上月,年年猶得向郎圓。”婦素未工詩,不知何以得此也,覺後感賦長調。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自那番摧折,無衫不淚;幾年恩愛,有夢何妨。最苦啼鵑,頻催別鵠,贏得更闌哭一場。遺容在,隻靈飆一轉,未許端詳。

重尋碧落茫茫。料短發朝來定有霜。便人間天上,塵緣未斷;春花秋葉,觸緒堪傷。欲結綢繆,翻驚漂泊,兩處鴛鴦各自涼。真無奈,把聲聲簷雨,譜入愁鄉。

康熙十七年(1678年)7月,在停靈一年零兩個月後,容若將盧氏葬於皂莢村,從此自號“楞伽山人”。取這個號的意思是緣於李賀、白居易的詩。李賀《贈陳商》詩:“長安有男兒,二十心已朽。楞伽堆案前,楚辭係肘後。”白居易《見元九悼亡詩因此為寄》:“夜淚暗銷明月幌,春腸遙斷牡丹亭。人間此病治無藥,唯有楞伽四卷經。”

容若有事沒事就會騎馬到盧氏墳前燒錢化紙,也帶些瓜果美酒擺在墳前,撒進土裏。

那馬似乎通人性,在一邊低頭默默等待,不嘶不鳴,而容若會喃喃低語,訴說自己的思念。

晨光中,夕陽裏,或者月光下,一山、一水、幾樹,一人、一馬、一墳,道不盡相思血淚、惆悵淒涼。

然而,逝者已矣,容若的生命還要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