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意,這樣的話,我們必須做出解釋。而要做出合理的解釋,實在是有些勉為其難。比如說第一個問題,就讓我惶惶然不知所以然。就像年邁的工匠捫心自問:花一生的精力來從事這個行當值得嗎?這時,他的心中難道不會忽然產生一陣疑惑嗎?
“有什麼用?”這個問題已遠遠超越了職業道德之類的枝節問題。事實上,我們這個國家幾千年文明都與之有關。古代一位哲學家渡河,問船夫懂不懂哲學。船夫說我不懂。哲學家聽後喟然長歎道,如果不懂哲學,生活的意義就失去了一半。正在這時,突然間狂風大作,白浪滔天,船夫問哲學家會不會遊泳。哲學家給予了否定的答複。船夫聽後大呼,如果不會遊泳,生命的意義就全部沒有了。
船夫是在諷刺哲學家,你掌握的這種叫作哲學的破玩意兒並無實際用處,驚濤駭浪處,連自己的命都保不了。女兒那句“曆史有什麼用?”,多像是船夫的發問。可我又不能冠冕堂皇地跟她說,人是肉體與心靈的統一體。肉體的滿足,與物質需求有關,但所有物質的東西,都是有限的,也是容易得到滿足的。而心靈的滿足,則與哲學思想、文學藝術、曆史傳統有關。這是精神的需求,具有無限性,是最不容易得到滿足的。
王陽明對著竹子傻想七天七夜,以為從外物的努力就可以得到天理,最後他發現由外及內的路子是顛倒的。我們大多數人都像是那個格竹子的王陽明,習慣了用眼睛看世界。當我們的眼睛看見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的現實,自己的心也跟著紅火熱鬧起來。
可我們不要忘了,王陽明格到最後,對著天空噴血不止,然後才悟出:我們不是用眼睛去照世界,而是以心為本體,下功夫去擦亮心鏡。曆史從未像今天這樣,成為一件消費品。而消費品最鮮明的特質是流行與速朽。不知從何時起,曆史完成了它的“去曆史化”,成為文本“誤讀”的重災區。像我女兒這樣的中小學生,她們中很大一部分人認為,曆史就是穿越劇裏的幸福生活。“要是穿越回那個時代就好了,遊山玩水,吃好的,穿好的,還有人伺候。”在很大程度上,消費化的曆史已經成為“故事”“娛樂”或“成功學”“權謀學”的一部分,從而與真正的曆史相去甚遠。一方麵,曆史變成追求趣味的故事,遭到去意義化的戲說與惡搞;另一方麵,曆史已淪為淺薄勵誌的成功學和厚黑學。從通俗到庸俗,被消費的曆史在走向大眾的同時,也日漸喪失了其思想承載。中國史籍浩如煙海,從二十四史、兩通鑒、九通、五紀事本末,到其他各種別史、雜史和野史,一個人即使皓首窮經,也讀不完那麼多曆史。著名曆史學家錢穆曾經說:“曆史就是我們整個的人生經驗,所以隻要你談到民族、談到人生,是無法不談到曆史的。因此今天的中國人,雖然最缺乏的是曆史知識,卻又最喜歡談曆史。一切口號,一切標語,都用曆史來做證。”
美國經濟學家鮑爾丁說,人和狗的不同就在於,狗不知道自己之前有狗,在自己之後也有狗;而人恰好知道在自己之前有人,在自己之後也有人。中國具有悠久的曆史傳統,是曆史支撐著中國人的精神生活;甚至說,聖賢的曆史構成了中國人的宗教。與其他文明不同的是,我們的文明好像極為關注以往的曆史,萬事萬物都要追溯一個源頭活水。又加上我們的往賢先哲特別擅長書寫,尤其是撰寫曆史。官家寫,民間也在寫;團隊寫,私人也在寫,各有各的立場,各有各的懷抱。今天也是,同一件事有著不同的說法,愛聽八卦的能找到自己的去處,愛聊思想的也能找到自己的去處,各種口味,總有一款會適合你。可沒有人問一句,曆史,真的需要這樣消費嗎?
可以肯定的是,這個世界的文明不可能一成不變,也不可能隻變一成。或許有一天我們的文明會與曆史背道而馳,這也不是不可想象之事。如果說,曆史像打牌和釣魚一樣,僅僅是一種打發時間的消遣,那麼,我們費盡心血來撰寫曆史是否值得呢?法國作家安德烈·紀德說過:“我們的時代已不容純粹的娛樂,哪怕是有益於心智的娛樂。”他是在1938年講這番話的。在接近百年後的今天,他的話還是讓我們坐立不安。確實,當今世界已跨入互聯網時代,時間旋轉,空間旋轉,恨不得一分鍾就異化出一個新時代,淘汰一個舊時代。每一個生命,每一次個體的朝聖,都顯得彌足珍貴。曆史無疑是人類社會的終極審判,因為人並不因為生命的結束而徹底消失,不然曆史就不會有“審判台”和“恥辱柱”一說。
文以載道,以文化人。所有的曆史說到底,其實都是一部思想史。對一個有獨立思考能力的成年人來說,曆史不應是有趣的“故事”,曆史應是有思想的“道理”。可我今天不想說太多道理,我隻想把這本寫給女兒的名詞解釋推送到你麵前,讓你看完說一句“哦,我懂了”。不管真懂假懂,我都知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