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漢在無限量地享受當前生活之外,他還有豐富的幻想做他的伴侶。Dickens 的《塊肉餘生述》裏麵的Micawber 在極窮困的環境中不斷地說“我們快交好運了”,這確是流浪漢的本色。他總是樂觀的,走的老是薔薇的路。他相信前途一定會光明,他的將來果然會應了他的預測,因為他一生中是沒有一天不是欣欣向榮的;就是悲哀時節,他還是肯定人生,痛痛快快地哭一陣後,他的淚珠已滋養大了希望的根苗。他信得過自己,所以他在事情還沒有做出之前,就先口說蓮花,說完了,另一個新的衝動又來了,他也忘卻自己講的話,那事情就始終沒有幹好。這種言行不能一致,孔夫子早已反對在前,可是這類英氣勃勃的矛盾是多麼可愛!藹理斯在他的名著《生命的跳舞》裏說:“我們天天變更,世界也是天天變更,這是順著自然的路,所以我們表麵的矛盾有時就全體來看卻是個深一層的一致。”(他的話大概是這樣,一時記不清楚。)流浪漢跟著自然一團豪興。想到哪裏就說到哪裏,他的生命是多麼有力。行為不一定是天下一切主意的唯一歸宿,有些微妙的主張隻待說出已是值得讚美了,做出來或者反見累贅。神話同童話裏的世界哪個不愛,雖然誰也知道這是不能實現的。流浪漢的快語在慘淡的人生上布一層彩色的虹,這就很值得我們謝謝了。並且有許多事情起先自己以為不能勝任,若是說出話來,因此不得不努力去幹,倒會出乎意料地成功;倘若開頭先怕將來不好,連半句話也不敢露,一碰到障礙就隨它去,那麼我們的做事能力不是一天天退化了?一定要言先乎事,做我們努力的刺激,生活才有興味,才有發展。就是有時失敗,富有同情的人們定會原諒,尖酸刻薄的人們的同情是得不到的,並且是不值一文的。我們的行為全借幻想來提高,所以Masefield 說:“缺乏幻想能力的人民是會滅亡的。”幻想同矛盾是良好生活的經緯。流浪漢心裏想出七古八怪的主意,幹出離奇矛盾的事情,什麼傳統正道也束縛他不住,他真可以說是自由的驕子;在他的眼睛裏,世界變做天國,因為他過的是天國裏的生活。
若是我們翻開文學史來細看,許多大文學家全帶有流浪漢氣味。Shakespeare 偷過人家的鹿,Ben Jonson ,Marlowe 等都是Mermaid Tavern 這家酒店的老主顧,Goldsmith 吳市吹簫,靠著他的口笛遍遊大陸,Steele 整天忙著躲債,Charles Lamb ,Leigh Hunt 癲頭癲腦,吃大煙的Coleridge ,De Quincey 更不用講了,拜倫雪萊、濟茨 那是誰也曉得的。就是Wordsworth 那麼道學先生神氣,他在法國時候,也有過一個私生女,他有一首有名的十四行詩就是說這個女孩的。目光如炬專說精神生活的塔果爾 ,小孩時候最愛的是逃學。Browning 帶著人家的閨秀偷跑,Mrs.Browning 違著父親淫奔,前數年不是有位好事先生考究出Dickens年輕時許多不軌的舉動,其他如Swinburen ,Stevenson 以及《黃書》雜誌 那班唯美派作家那是更不用說了。為什麼偏是流浪漢才會寫出許多不朽的書,讓後來“君子”式的大學生整天整夜按部就班地念呢?頭一下因為流浪漢敢做敢說,不曉得掩飾求媚,委曲求全,所以他的話真摯動人。有時加上些漫天大謊,那謊卻是那樣子大膽地杜撰,是一般拘謹人和假君子所絕對不敢說的,謊言因此有謊言的真實在,這真實是扯謊者的氣魄所逼成的。而且文學是個性 的結晶,個性越顯明,越能夠坦白地表現出來,那作品就更有價值。流浪漢是具有出類拔萃的個性的人物,他們的思想同行事全有他們的特別性格的色彩,他們豪爽直截的性情使他們能夠把這種怪異的性格躍躍地呈現於紙上。斯密士 說得不錯,“天才是個流浪漢”;希臘哲學家講過,“知道自己最難”。所以在世界文學裏寫得好的自傳很少,可是世界中所流傳幾本不朽的自傳全是流浪漢寫的。Cellini 殺人不眨眼,並且敢明明白白地記下,他那回憶錄(Memoirs)過了幾千年還沒有失去光輝。Augustine 少年時放蕩異常,他的懺悔錄卻同托爾斯泰(他在莫斯科縱欲的事跡也是不可告人的)的懺悔錄,盧騷 的懺悔錄同垂不朽。富蘭克林 也是有名的流浪漢,不管他怎樣假裝做正人君子,他那浪子的骨頭總常常露出,隻要一念Cobbett 攻擊他的文章就知道他是多麼古怪的一個人。De Quincey 的《英國一個吃鴉片人的懺悔錄》,這個名字已經可以告訴我們那內容了。做《羅馬衰亡史的Gibbon ,他年輕時候愛同教授搗亂,他那本薄薄的自傳也是個愉快的讀物。Jeffries 一心全在自然的美上麵,除開遊蕩山林外,什麼也不注意,他那《心史》是本冰雪聰明、微妙無比的自白。記得從前美國一位有錢老太太希望她的兒子成個文學家,寫信去請教一位文豪,這位文豪回信說:“每年給他幾千鎊,讓他自己鬼混去吧。”這實在是培養創造精神的無上辦法。我希望想寫些有生氣的文章的大學生不要死滯在文科講堂裏,走出來當一當流浪漢吧。最近半年北大的停課對於中國將來文壇大有裨益,因為整天沒有事隻好逛市場、跑“前門”的文科學生免不了染些流浪漢氣息。這種千載一時的機會,希望我那些未畢業的同學們好好地利用,免貽後悔。
前幾年才死去的一位英國小說家Conrad在他的散文集《人生與文學》內,談到一位有流浪漢氣的作家Luffmann,說起有許多小女子讀了他的書以後,寫信去向他問好,不禁醋海生波,顧影自憐地(雖然他是老舟子出身)歎道:“我平生也寫過幾本故事(我不願意無聊地假假自謙),既屬紀實又很有趣,可是沒有女人用溫柔的話寫信給我。為什麼呢?隻是因為我沒有他那種流浪漢氣。家庭中可愛的專製魔王對於這班無法無天的人物偏動起憐惜的心腸。”流浪漢確是個可愛的人兒,他具有完全男性,情懷瀟灑,磊落大方,哪個懷春的女子見他不會傾心。俗語說:“癡心女子負心漢。”就是因為負心漢全是處處花草顛連的浪子,什麼事情都不放在心頭,他那痛快淋漓的氣概自然會叫那老被人拘在深閨裏的女子一見心傾,後來無論他怎的負心,女子總是癡心地等待著。中古的貴女愛騎士,中國從前的美人愛英雄,總是如花少女對於風塵中飄蕩人的一往情深的表現。紅拂的夜奔李靖 ,烏江軍帳裏的虞姬 ,隨著範蠡飄蕩五湖的西施 ……這些例子也不知道有多少。清朝上海窯子愛姘馬夫,現在電影明星姘汽車夫,姨太太跟馬夫偷情,也是同樣的道理。總之,流浪漢天生一種叫人看著不得不愛的情調,他那種古怪莫測的行徑剛中女人愛慕熱情的易感心靈。豈隻女人的心見著流浪漢會融,我們不是有許多瞎鬧胡亂用錢行事乖張的朋友,常常向我們借錢搗亂,可是我們始終戀著他們率直的態度,對他們總是憐愛幫忙。天下最大的流浪漢是基督教裏的魔鬼。可是哪個人心裏不喜歡魔鬼。在莎士比亞以前英國神話劇盛行的時候,醜角式的魔鬼一上場,大家都忙著拍手歡迎,魔鬼的一舉一動看客必定跟著捧腹大笑。Robert Lynd 在他的小品文集《橘樹》裏《論魔鬼》那篇中說:“《失樂園》詩所說的撒但 在我們想象中簡直等於兒童故事裏麵偉大英猛的海盜。”凡是兒童都愛海盜,許多人念了密爾敦 史詩覺得詭譎的撒但比板板的上帝來得有趣得多。魔鬼的堪愛地方太多了,不是隨便說得完,留得將來為文細論。
清末有幾位王公貝勒常在夏天下午換上叫花子的打扮,偷跑到什刹海路旁口唱蓮花 向路人求乞,黃昏時候才解下百衲衣回王府去。我在北京住了幾年,心中很羨慕旗人知道享樂人生,這事也是一個證明。大熱天氣裏躺在柳蔭底下,順口唱些歌兒,自在地飽看來往的男男女女;放下朝服,著半件輕輕的破衫,嚐一嚐暫時流浪漢生活的滋味,這是多麼知道享受人生!戲子的生活也是很有流浪漢的色彩,粉墨登場,去博人們的笑和淚,自己仿佛也變做戲中人物。清末宗室有幾位很常上台串演,這也是他們會尋樂的地方。白浪滔天,半生奔走天下,最後入藝者之家,做一個門弟子,他自己不勝感慨,我卻以為這真是浪人應得的涅槃。不管中外,戲子、女優必定是人們所喜歡的人物,全靠著他們是社會中最顯明的流浪漢。Dickens的小說之所以會那麼出名,每回出版新書的時候,要先通知警察到書店門口守衛,免得購書的人爭先恐後打起架來,也是因為他書內大角色全是流浪漢。Pickwick 俱樂部那四位會員和他們周遊中所遇的人們,《雙城記》中的Carton 等等全是第一等的流浪漢。《儒林外史》中的杜少卿,《水滸》中的魯智深,《紅樓夢》中的柳二郎,《老殘遊記》中的補殘,老是深深地刻在讀者的心上,變成模範的流浪漢。
流浪漢自己一生快活,並且憑空地布下快樂的空氣,叫人們看到他們會高興起來,說不出地喜歡他們,難怪有人說:“自然創造我們的時候,我們個個都是流浪漢,是這俗世把我弄成個講究體麵的規矩人。”在這點我要學著盧騷,高呼“返於自然”。無論如何,在這麻木不仁的中國,流浪漢精神是一服極好的興奮劑,最需要的強心針。就是把什麼國家、什麼民族一筆勾銷,我們也希望能夠過個有趣味的一生,不像現在這樣天天同不好不壞、不進不退的先生們敷衍。寫到這裏,忽然記起東坡一首《西江月》,覺得很能道出流浪漢的三昧,就抄出做個結論吧!
西江月
頃在黃州,春夜行蘄水中,過酒家,飲酒醉。乘月至一溪橋上,解鞍曲肱,醉臥少休。及覺已曉,亂山攢擁,流水鏘然,疑非塵世也。書此語橋柱上。
照野彌彌淺浪,橫空隱隱層霄,
障泥未解玉驄驕,我欲醉眠芳草。
可惜一溪風月,莫教踏碎瓊瑤,
解鞍枕綠楊橋,杜宇一聲春曉。
“春朝”一刻值千金(懶惰漢的懶惰想頭之一)
十年來,求師訪友,足跡走遍天涯,回想起來給我最大益處的卻是“遲起”,因為我現在腦子裏所有些聰明的想頭,靈活的意思多半是早上懶洋洋地賴在床上想出來的。我真應該寫幾句話讚美它一番,同時還可以告訴有誌的人們一點“遲起藝術”的門徑。談起藝術,我雖然是門外漢,不過對於遲起這門藝術倒可以說是一位行家,因為我既具有明察秋毫的批評能力,又帶了甘苦備嚐的實踐精神。我天天總是在可能範圍之內,盡量地滯在床上——那是我們的神廟——看著射在被上的日光,暗笑四圍人們無謂的匆忙,回味前夜的癡夢——那是比做夢還有意思的事——細想遲起的好處,唯我獨尊地躺著,東倒西傾的小房立刻變做一座快樂的皇宮。
詩人畫家為著要追求自己的幻夢,實現自己的癡願,寧可犧牲一切物質的快樂,受盡親朋的詬罵,他們從藝術裏能夠得到無窮的安慰,那是他們真實的世界,外麵的世界對於他們反變成一個空虛。遲起藝術家也具有同等的精神。區區雖然不是一個遲起大師,但是對於本行藝術的確有無限的熱忱——藝術家的狂熱。所以讓我拿自己做個例子吧。當我是個小孩子的時候,我的生活由家庭替我安排,毫無藝術的自覺,早上六點就起來了。後來到北方念書去,北方的天氣是培養遲起最好的沃土,許多同學又都是程度很高的遲起藝術專家,於是絕好的環境同朋輩的切磋使我領略到遲起的深味,我的忠於藝術的熱度也一天一天地增高。暑假、年假回家時期,總在全家人吃完了早飯之後,我才敢動起床的念頭。老父常常對我說清晨新鮮空氣的好處,母親有時提到重溫稀飯的麻煩,慈愛的祖母也屢次向我姑母說“早起三日當一工”(我的姑母老是起得很早的),我雖然萬分不願意丟失大人們的歡心,但是為著忠於藝術的緣故,居然甘心得罪老人家。後來老人家知道我是無可救藥的,反動了憐惜的心腸,他們早上九點鍾時候走過我的房門前還是用著足尖;人們溫情地放縱我們的弱點是最容易刺動我們麻木的良心,但是我總舍不得違棄了心愛的藝術,所以還是懊悔地照樣地高臥。在大學裏,有幾位道貌岸然的教授對於遲到學生總是白眼相待,我不幸得很,老做他們白眼的鵠的 ;也曾好幾次下個決心早起,免得一進教室的門,就受兩句冷諷,可是一年一年地過去,我足足受了四年的白眼待遇,裏頭的苦處是別人想不出來的。有一年寒假住在親戚家裏,他們晚飯的時間是很早的,所以一醒來,腹裏就咕嚕地響著,我卻按下饑腸,故意想出許多有趣事情,使自己忘卻了肚餓,有時餓出汗來,還是堅持著非到十點是不起來的。對於藝術我是多麼忠實,情願犧牲。枵腹作詩的愛侖·波 真可以說是我的同誌。後來入世謀生,自然會忽略了藝術的追求;不過我還是盡量地保留一向的熱誠,雖然已經是夠墮落了。想起我個人因為遲起所受的許多說不出的苦痛,我深深相信遲起是一門藝術,因為隻有藝術才會這樣帶累人,也隻有藝術家才肯這樣不變初衷地往前犧牲一切。
但是從遲起我也得到不少安慰,總夠補償我種種的苦痛。遲起給我最大的好處是我沒有一天不是很快樂地開頭的。我天天起來總是心滿意足的,覺得我們住的世界無日不是春天,無處不是樂園。當我神怡氣舒地躺著的時候,我常常記起勃浪寧 的詩:“上帝在上,萬物各得其所。”(魚遊水裏,鳥棲樹枝,我臥床上。)人生是短促的,可是若使我們有過光榮的青春,我們的一生就不能算是虛度,我們的殘年很可以傍著火爐,曬著太陽在回憶裏過日子。同樣的一天的光陰是很短促的,可是若使我們有過光榮的早上(一半時間花在床上的早晨),我們這一天就不能說是白丟了,我們其餘時間可以用在追憶清早的幸福,我們青年時期——若是欣歡——的結晶,我們的餘生一定不會很淒涼的。青春的快樂是有影子留下的,那影子好似帶了魔力,慘淡的老年給它一照,也呈出和藹慈祥的光輝。我們一天裏也是一樣的,人們不是常說,一件事情好好地開頭,就是已經成功一半了;那麼賞心悅意的早晨是一天快樂的先導。遲起不單是使我天天快活地開頭,還叫我們每夜高興地結束這個日子;我們夜夜去的時候,心裏就預料到明早遲起的快樂——預料中的快樂是比當時的享受,味還長得多——這樣子我們一天的始終都是給生機活潑的快樂空氣圍住,這個可愛的升平景象卻是遲起一手做成的。
遲起不僅是能夠給我們這甜蜜的空氣,它還能夠打破我們結結實實的苦悶。人生最大的愁憂是生活的單調。悲劇是很熱鬧的,怪有趣的,隻有那不生不死的機械式生活才是最無聊賴的。遲起真是唯一的救濟方法。你若是感到生活的沉悶,那麼請你多睡半點鍾(最好是一點鍾),你起來一定覺得許多要幹的事情沒有時間做了,那麼是非忙不可——“忙”是進到快樂宮的金鑰,尤其那自己找來的忙碌。“忙”是人們體力發泄最好的法子,亞裏士多德不是說過,人的快樂是生於能力變成效率的暢適。我常常在辦公時間五分鍾以前起床,那時候洗臉、刷牙、進早餐,都要用最快的速度完成,全變做最浪漫的舉動。當牙膏四濺,臉水橫飛,一手拿著頭梳對著鏡子,一麵吃麵包時節,誰會說人生是沒有趣味呢?而且當時隻怕過了時間,心中充滿了冒險的情緒。這些暗地曉得不礙事的冒險興奮是頂可愛的東西,尤其是對於我們這班不敢真真履險的懦夫。我喜歡北方的狂風,因為當我們衝著黃沙往前進的時候,我們仿佛是斬將先登,衝鋒陷陣的健兒,跟自然的大力肉搏,這是多麼可歌可泣的壯舉。同時除開耳孔、鼻孔塞點沙土外,絲毫危險也沒有,不管那時是怎的像煞有介事的樣子。冒險的嗜好哪個人沒有,不過我們膽小,不願白丟了生命,仁愛的上帝因此給我們卷地蔽天的刮風,做我們安穩冒險的材料。住在江南的可憐蟲,找不到這一天賜的機會,隻得英雄做時勢,遲些起來,自己創造機會。就是放假期間,十點半起床,早餐後抽完了煙,已經十一點過了,一想到今天打算做的事情一件也沒有動手,趕緊忙著起來——天下裏還有比無事忙更有趣味的事嗎?若是你因為遲起挨到人家的閑話,那最少也可以打破你日常一波不興、無聲無闃的生活。我想凡是嚐過生活的深味的人一定會說痛苦比單調灰色生活強得多,因為痛苦是活的,灰色的生活卻是死的象征。遲起本身好似是很懶惰的,但是它能夠給我們最大的活氣,使我們的生活跳動生姿;世上最懶惰不過的人們,是那般黎明即起,老早把事做好,坐著呆呆地打嗬欠的人們。遲起所有的這許多安慰,除開藝術,我們哪裏還找得出來呢?許多人現在還不明白遲起的好處,這也可以證明遲起是一種藝術,因為隻有藝術,人們才會這樣地不去睬它。
現在春天到了,“春宵苦短日高起”,五六點鍾醒來,就可以看見太陽,我們可以醉也似的躺著,一直躺了好幾個鍾頭,靜聽流鶯的巧囀,細看花影的慢移,這真是遲起的絕好時光。能讓我們天天多躺一會兒吧,別辜負了這一刻千金的“春朝”。
《懶惰漢的懶惰想頭》是當代英國小品文家Jerome K.Jerome 的文集名字(Idle Thoughts of an Idle Fellow),集裏所說的都是拉閑扯散、瞎三道四的廢話,可是自帶有幽默的深味,好似對於人生有比一般人更微妙的認識同玩味——這或者隻是因為我自己也是懶惰漢,官官相衛,惺惺惜惺惺,那麼也好,就隨它去吧。“春宵一刻值千金”這句老話,是誰也知道的,我覺得換一個字,就可以做我的題目。連小小二句題目,都要東抄西襲湊合成的,不肯費心機自己去做一個,這也可以見我的懶惰了。
在副題目底下加了“之一”兩字,自然是指明我還要繼續寫些這類無聊的小品文字,但是什麼時候會寫第二篇,那是連上帝都不敢預言的,我是那麼懶惰。有時晚上想好了意思 ,第二天起得太早,心中一懊悔,什麼好意思都忘卻了。
天真與經驗
天真和經驗好像是水火不相容的東西。我們常以為隻有什麼經驗也沒有的小孩子才會天真,他那位飽曆滄桑的爸爸是得到經驗,而失掉天真了。可是,天真和經驗實在並沒有這樣子不共戴天,它們倆倒很常是聚首一堂。英國最偉大的神秘詩人勃來克 著有兩部詩集:《天真的歌》(Songs of Innocence)同《經驗的歌》(Songs of Experience)。在天真的歌裏,他無憂無慮地信口唱出晶瑩甜蜜的詩句,他簡直是天真的化身,好像不曉得世上是有齷齪的事情的。然而在經驗的歌裏,他把人情的深處用簡單的詞句表現出來,真是找不出一個比他更有世故的人了。他將倫敦城裏掃煙囪小孩子的窮苦、娼妓的厄運說得辛酸淒迷,可以說是看盡人世間的煩惱。可是他始終仍然是那麼天真,他還是常常親眼看見天使;當他的工作沒有做得滿意時候,他就同他的妻子雙雙跪下,向上帝祈禱。他快死的前幾天,那時他結婚已經有四十五年了,一天他看著他的妻子,忽然拿起鉛筆叫道:“別動!在我眼裏你一向是一個天使,我要把你畫下。”他就立刻畫出她的相貌。這是多麼天真的舉動。尖酸刻毒的斯惠夫特 寫信給他那兩位知心的女人的時候,的確是十足的孩子氣,誰去念The Journal to Stella 這部書信集,也不會想到寫這信的人就是Gulliver’s Travels 的作者。斯蒂芬生 在他的小品文集《貽青年少女》(Virginibus Puerisque)中,說了許多世故老人的話,尤其是對於婚姻,講有好些叫年輕的愛人們聽著會灰心的冷話。但是他卻沒有丟失了他的童心,他能夠用小孩子的心情去敘述海盜的故事;他又能借小孩子的口氣,著出一部《小孩的詩園》(A Child’s Garden of Verses),裏麵充滿著天真的空氣,是一本兒童文學的傑作。可見確然吃了智識的果,還是可以在樂園裏逍遙到老。我們大家並不是個個人都像亞當先生那麼不幸。
也許有人會說,這班詩人們的天真是裝出來的,最少總有點做作的痕跡,不能像小孩子的天真那麼渾脫自然,毫無機心。但是,我覺得小孩子的天真是靠不住的,好像個很脆的東西,經不起現實的接觸;並且當他們才發現出人情的險詐同世路的崎嶇的時候,他們會非常震驚,因此神經過敏地以為世上除開計較得失利害外是沒有別的東西的、柔嫩的心,或者就這麼麻木下去,變成個所謂值得父兄讚美的少年老成人了。他們從前的天真是出於無知,值不得什麼讚美的,更值不得我們欣羨。桌子是個一無所知的東西,它既不曉得騙人,更不會去騙人,為什麼我們不去頌揚桌子的天真呢?小孩子的天真跟桌子的天真並沒有多大的分別。至於那班已墜世網的人們的天真就大不同了。他們閱曆盡人世間的紛擾,經過了許多得失哀樂,因為看穿了雞蟲得失的無謂,又知道在太陽底下是難逢笑口的,所以肯將一切利害的觀念丟開,來任口說去,任性做去,任情去欣賞自然界的快樂。他們以為這樣子痛快地活著才是值得的。他們把機心看做無謂的虛耗,自然而然會走到忘機的境界了。他們的天真可以說是被經驗鍛煉過了,仿佛像在八卦爐裏蹲過,做成了火眼金睛的孫悟空。人世的波濤再也不能將他們的天真卷去,他們真是“世路如今已慣,此心到處悠然”!這種悠然的心境既然成為習慣,習慣又成天然,所以他們的天真也是渾脫一氣,沒有刀筆的痕跡的。這個建在理智上麵的天真絕非無知的天真所可比擬的,從無知的天真走到這個超然物外的天真,這就全靠著個人的生活藝術了。
忽然記起我自己去年的生活了,那時我同G常作長夜之談。有一晚電燈滅後,蠟燭上時,我們搓著睡眼,重新燃起一鬥煙來,就談著年輕人所最愛談的題目——理想的女人。我們不約而同地說道最可愛的女子是像賣解、女優、歌女等這班風塵人物裏麵的癡心人。她們流落半生,看透了一切世態,學會了萬般敷衍的辦法,跟人們好似是絕不會有情的,可是若使她們真真愛上了一個情人,她們的愛情比一般的女子是強萬萬倍的。她們不像沒有跟男子接觸過的女子那樣盲目,口是心非的甜言蜜語騙不了她們,暗地皺眉的熱烈接吻瞞不過她們的慧眼,她們一定要得到了個一往情深的愛人,才肯來永不移情地心心相托。她們對於愛人所以會這麼苛求,全因為她們自己是懇摯萬分。至於那班沒有經驗的女子,她們常常隻聽到幾句無聊的卿卿我我,就以為是了不得了,她們的愛情輕易地結下,將來也就輕易地勾銷,這哪裏可以算做生生死死的深情?不出閨門的女子隻有無知,很難有顛撲不破的天真,同由世故的熔爐裏鑄煉出來的熱情。數十年來我們把女子關在深閨裏,不給她們一個得到經驗的機會,既然沒有經驗來鍛煉,她們當然不容易有個強毅的性格,我們又來怪她們的楊花水性,說了許多渾話,這真是太冤枉了。我們把無知誤解成天真,不曉得從經驗裏突圍而出的天真才是可貴的,因此上造了這九州大錯,這又要怪誰呢?
沒有嚐過勞苦的人們是不懂得安逸的好處的,沒有感到人生的寂寞的人們是不能了解愛的價值的,同樣地未曾有過經驗的孺子是不知道天真之可貴的。小孩子一味天真,糊糊塗塗地過日,對於天真未曾加以認識,所以不能做出天真的詩歌來,笨大的爸爸們嚐遍了各種滋味,然後再洗滌俗慮,用鍛煉過後的赤子之心來寫詩歌,卻做出最可喜的兒童文學,在這點上就可以看出人世的經驗對於我們是最有益的東西了。老年人所以會和藹可親也是因為他們受過了經驗的洗禮。必定要對於人世上萬物萬事全看淡了,然後對於一二件東西的留戀才會倍見真摯動人。宋詩裏常有這種意境。歐陽永叔 的“棋罷不知人換世,酒闌無奈客思家”,同蘇長公 的“存亡慣見渾無淚,鄉井難忘尚有心”,全能夠表現出這種依依的心情。雖然把人世存亡全置之度外,漠然不動於衷,但是對於客子的思家同自己的鄉愁仍然是有些牽情。這種悵惘的情懷是多麼清新可喜,我們讀起來覺得比處處留情的才子們的濫情是高明得多,這全因為他們的情緒受過了一次蒸餾。從經驗裏出來的天真會那麼帶著詩情也是為著同樣的緣故。
藹裏斯 在他的傑作《性的心理的研究》第六卷裏說道:“就說我們承認看著裸體會激動了熱情,這個激動還是好的,因為它引起我們的一種良好習慣——自製。為著恐怕有些東西對於我們會有引誘的能力,就趕緊跑到沙漠去住,這也可以說是一種可憐的道德了。我們應當知道在文化當中故意去創造出一個沙漠來包圍自己,這種舉動是比別的要更壞得多了。我們無法去丟熱情,即使我們有這個決心;何爾巴哈 說得好,理智是教人這樣揀擇正當的熱情,教育是教人們怎樣把正當的熱情種植培養在人心裏麵。觀看裸體有一個精神上的價值,那可以教我們學會去欣賞我們沒有占有著的東西,這個教訓是一切良好的社會生活的重要預備訓練:小孩子應當學到看見花,而不想去采它;男人應當學到看見一個女人的美,而不想去占有她。”我們所說的天真常是躲在沙漠裏,遠隔人世的引誘這類的天真。經驗陶冶後的天真是見花不采,看到美麗的女人,不動枕席之念的天真。
人世是這麼百怪千奇,人命是這樣生死未卜,這個千載一時的看世界機會實在不容錯過,絕不可誤解了天真意味,把好好的人兒囚禁起來,使他草草地過了一生,並沒有嚐到做人的意味,而且也不懂得天真的真意了。這種活埋的方法絕非上帝造人的本意,上帝是總有一天會跟這班劊子手算賬的。我們還是別當劊子手好吧,何苦手上染著女人、小孩子的血呢!
途 中
今天是個瀟灑的秋天,飄著零雨,我坐在電車裏,看到沿途店裏的夥計們差不多都是懶洋洋地在那裏談天,看報,喝茶——喝茶的尤其多,因為今天實在有點冷起來了。還有些隻是倚著櫃頭,望望天色。總之,紛紛擾擾的十裏洋場頓然現出閑暇悠然的氣概,高樓大廈的商店好像都化做三間兩舍的隱廬,裏麵那班平常替老板掙錢,向主顧賠笑的夥計們也居然感到了生活餘裕的樂處,正在拉閑扯散地過日,仿佛全是古之隱君子了。路上的行人也隻是稀稀的幾個,連坐在電車裏麵上銀行去辦事的洋鬼子們也燃著煙鬥,無聊賴地看報上的廣告,平時的燥氣全消,這大概是那件雨衣的效力吧!到了北站,換上去西鄉的公共汽車,雨中的秋之田野是別有一種風味的。外麵的蒙蒙細雨是看不見的,看得見的隻是車窗上不斷來臨的小雨點,同河麵上錯雜得可喜的纖纖雨腳。此外還有粉般的小雨點從破了的玻璃窗進來,棲止在我的臉上。我雖然有些寒戰,但是受了雨水的洗禮,精神變成格外的清醒。已攖世網、醉生夢死久矣的我,真不容易有這麼清醒,這麼氣爽。再看外麵的景色,既沒有像春天那嬌豔得使人們感到它的不能久留,也不像冬天那樣樹枯草死,好似世界是快毀滅了,卻隻是靜默默的,一層輕輕的雨霧若隱若現地蓋著,把大地美化了許多,我不禁微吟著鄉前輩薑白石 的詩句,真是“人生難得秋前雨”!忽然想到今天早上她皺著眉頭說道:“這樣淒風苦雨的天氣,你也得跑那麼遠的路程,這真可厭呀!”我暗暗地微笑。她哪裏曉得我正在憑窗賞玩沿途的風光呢?她或者以為我現在必定是哭喪著臉,像個到刑場的死囚,萬不會想到我正流連著這葉尚未凋、草已添黃的秋景。同情是難得的,就是錯誤的同情也是無妨,所以我就讓她老是這樣可憐著我的仆仆風塵吧;並且有時我有什麼逆意的事情,臉上露出不豫的顏色,可以借路中的辛苦來遮掩,免得她一再追究,最後說出真話,使她平添了無數的愁緒。
其實我是個最喜歡在十丈紅塵裏奔走道路的人。我現在每天在路上的時間差不多總在兩點鍾以上,這是已經有好幾個月了,我卻一點也不生厭,天天走上電車,老是好像開始蜜月旅行一樣。電車上和道路上的人們彼此多半是不相識的,所以大家都不大拿出假麵孔來,比不得講堂裏、宴會上、衙門裏的人們那樣,彼此拚命地一味敷衍。公園、影戲院、遊戲場、館子裏麵的來客,個個都是眉花眼笑的,最少也裝出那麼樣子;墓地、法庭、醫院、藥店的主顧,全是眉頭皺了幾十紋的,這兩下都未免太單調了,使我們感到人世的平庸無味。車子裏麵和路上的人們卻具有萬般色相,你坐在車裏,隻要你睜大眼睛不停地觀察三十分鍾,你差不多可以在所見的人們臉上看出人世一切的苦樂感覺同人心的種種情調。你坐在位子上默默地鑒賞,同車的客人們老實地讓你從他們的形色舉止上去推測他們的生平同當下的心境;外麵的行人一一現你眼前,你盡可恣意瞧著,他們並不會曉得,而且他們是這麼不斷地接連走過,你很可以拿他們來彼此比較。這種普通人的行列的確是比什麼賽會都有趣得多,路上源源不絕的行人可以說是上帝設計的賽會,當然勝過了我們佳節時紅紅綠綠的玩意兒了。並且在路途中我們的心境是最宜於靜觀的,最能吸收外界的刺激的。我們通常總是有事幹,正經事也好,歪事也好,我們的注意免不了特別集中在一點上;隻有路途中,尤其走熟了的長路,在未到目的地以前,我們的方寸是悠然的,不專注於一物,卻是無所不留神的,在匆匆忙忙的一生裏,我們此時才得好好地看一看人生的真況。所以無論從哪一方麵說起,途中是認識人生最方便的地方。車中、船上同人行道,可以說是人生博覽會的三張入場券,可惜許多人把它們當做廢紙,空走了一生的路。我們有一句古話:“讀萬卷書,行萬裏路。”所謂“行萬裏路”自然是指走遍名山大川、通都大邑,但是我覺換一個解釋也是可以的。一條路你來往走了幾萬遍,湊成了萬裏這個數目,隻要你真用了你的眼睛,你就可以算是懂得人生的人了。俗語說道:“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我們不幸未得入泮 ,隻好多走些路,來見見世麵吧!對於人生有了清澈的觀照,世上的榮辱禍福不足以擾亂內心的恬靜,我們的心靈因此可以獲到永久的自由,可見個個的路都是到自由的路,並不限於羅素先生所欽定的;所怕的就是麵壁參禪、目不窺路的人們,他們自甘淪落,不肯上路,的確是無法可辦。讀書是間接地去了解人生,走路是直接地去了解人生,一落言詮,便非真諦,所以我覺得萬卷書可以擱開不念,萬裏路非放步走去不可。
了解自然,便是非走路不可。但是我覺得有意的旅行倒不如通常的走路那樣能與自然更見親密。旅行的人們心中隻惦著他的目的地,精神是緊張的。實在不宜於裕然地接受自然的美景。並且天下的風光是活的,並不拘於一穀一溪,一洞一岩,旅行的人們所看的卻多半是這些名聞四海的死景,人人莫名其妙地照例讚美的勝地。旅行的人們也隻得依樣葫蘆一番,做了萬古不移的傳統的奴隸。這又何苦呢?並且隻有自己發現出的美景對著我們才會有貼心的親切感覺,才會感動了整個心靈,而這些好景卻大抵是得之偶然的,絕不能強求。所以有時因公外出,在火車中所瞥見的田舍風光會深印在我們的心坎裏,而花了盤川、告了病假去賞玩的名勝,倒隻是如煙如霧地浮動在記憶的海裏。今年的春天同秋天,我都去了一趟杭州,每天不是坐在劃子裏聽著舟子的調度,就是跑山,恭敬地聆著車夫的命令;一本薄薄的指南隱隱地含有無上的威權,等到把所謂勝景一一領略過了,重上火車,我的心好似去了重擔。當我再繼續過著我通常的機械生活,天天自由地東瞧西看,再也不怕受了舟子、車夫、遊侶的責備,再也沒有什麼應該非看不可的東西,我真快樂得幾乎發狂。西泠的景色自然是漸漸消失得無影無跡,可惜消失得太慢,起先還做了我幾個噩夢的背境。當我夢到無私的車夫,帶我走著崎嶇難行的寶石山或者光滑不能住足的往龍井的石路,不管我怎樣求免,總是要迫我去看煙霞洞的煙霞同龍井的龍角。謝謝上帝,西湖已經不再浮現在我的夢中了。而我生平所最賞心的許多美景是從到西鄉的公共汽車的玻璃窗得來的。我坐在車裏,任它一上一下,一左一右地跳蕩,看著老看不完的十八世紀長篇小說,有時閉著書隨便望一望外麵天氣,忽然覺得青翠迎人,遍地散著香花,晴天現出不可描摹的藍色。我頓然感到春天已到大地,這時我真是神魂飛在九霄雲外了。再去細看一下,好景早已過去,剩下的是閘北汙穢的街道,明天再走到原地,一切雖然仍舊,總覺得有所不足,與昨天是不同的,於是乎那天的景色永留在我的心裏。甜蜜的東西看得太久了也會厭煩,真真的好景都該這樣一瞬即逝,永不重來。婚姻製度的最大毛病也就是在於日夕聚首:將一切好處都因為太熟而化成壞處了。此外,在狂熱的夏天、風雪載途的冬季,我也常常出乎意料地獲到不可名言的妙境,滋潤著我的心田。會心不遠,真是陸放翁 所謂的“何處樓台無月明”。自己培養有一個易感的心境,那麼走路的確是了解自然的捷徑。
“行”不單是可以使我們清澈地了解人生同自然,它自身又是帶有詩意的,最浪漫不過的。雨雪霏霏,楊柳依依,這些境界隻有行人才有福享受的。許多奇情逸事也都是靠著幾個人的漫遊而產生的。《西遊記》《鏡花緣》《老殘遊記》,Cervantes的《吉訶德先生》 (Don Quix-ote),Swift的《海外軒渠錄》 (Gulliver’s Travels),Bunyan的《天路曆程》 (Pi1grim’s Progress),Cowper的《癡漢騎馬歌》 (John Gi1pin),Dickens的Pickwick Papers ,Byron的Childe Harold’s Pilgrimage ,Fielding的Joseph Andrews ,Gogols的Dead Sou1s 等不可一世的傑作,沒有一個不是以“行”為骨子的,所說的全是途中的一切,我覺得文學的浪漫題材在愛情以外,就要數到“行”了。陸放翁是個豪爽不羈的詩人,而他最出色的傑作卻是那些紀行的七言。我們隨便抄下兩首,來代我們說出“行”的浪漫性吧!
劍南道中遇微雨
衣上征塵雜酒痕,遠遊無處不銷魂,
此身合是詩人未,細雨騎驢入劍門。
南定樓遇急雨
行遍梁州到益州,今年又作度瀘遊,
江山重複爭供眼,風雨縱橫亂入樓,
人語朱離逢峒獠,棹歌乃下吳州,
天涯住穩歸心懶,登覽茫然卻欲愁。
因為“行”是這麼會勾起含有詩意的情緒的,所以我們從“行”可以得到極愉快的精神快樂,因此“行”是解悶消愁的最好法子。瀕臨自殺的失戀人常常能夠從漫遊得到安慰,我們有時心境染上淒迷的色調,散步一下,也可以解去不少的憂愁。Hawthorne 同Edgar Allen Poe 最愛描狀一個心裏感到空虛的悲哀的人,不停地在城裏的各條街道上回複地走了又走,以(希)冀對於心靈的饑餓能夠暫時忘卻。Dostoievsky 的《罪與罰》裏麵的Raskolnikov 犯了殺人罪之後,也是無目的到處亂走,仿佛走了一下,會減輕了他心中的重壓。甚至於有些人對於“行”具有絕大的趣味,把別的趣味一齊壓下了,Stevenson 的《流浪漢之歌》就表現出這樣的一個人物,他在最後一段裏說道:“財富我不要;希望,愛情,知己的朋友,我也不要;我所要的隻是上麵的青天同腳下的道路。”
Wealth I ask not,hope nor love,
Nor a friend to know me;
All I ask,the heaven above
And the road below me.
Walt Whitman 也是一個歌頌行路的詩人,他的《大路之歌》真是“行”的絕妙讚美詩,我就引他開頭的雄渾詩句來做這段的結束吧!
A foot and light-hearted I take to the open road,
Healthy,free,the world before me,
The long brown path before me leading wherever I choose.
我們從搖籃到墳墓也不過是一條道路,當我們正寢以前,我們可以說是老在途中。途中自然有許多的辛苦,然而四圍的風光和同路的旅人都是極有趣的,值得我們跋涉這程路來細細地鑒賞。除開這條悠長的道路外,我們並沒有別的目的地,走完了這段征程,我們也走出了這個世界,重回到起點的地方了。科學家說我們就歸於毀滅了,再也不能重走上這段路途;主張靈魂不滅的人們以為來日方長,這條路我們還能夠一再重走了幾千萬遍。將來的事,誰去管它,也許這條路有一天也歸於毀滅,我們還是今天有路今天走吧,最要緊的是不要閉著眼睛,朦朦 一生,始終沒有看到世界。
破 曉
今天破曉酒醒時候,我忽然憶起前晚上他向我提過“空持羅帶,回首恨依依” 這兩句詞,仿佛前宵酒後曾有許多感觸。宿酒尚未全醒的我,就閉著眼睛暗暗地追蹤那時思想的痕跡。底下所寫下來的就是還逗留在心中的一些零碎。也許有人會拿心理分析的眼光含譏地來解剖這些雜感,認為是變態的,甚至於低能的、心理的表現,可是我總是十分喜歡它們。因為我愛自己,愛這個自己厭惡著的自己,所以我愛我自己心裏流出、筆下寫出的文字,尤其愛自己醒時流淚、醉時歌這兩種情懷湊合成的東西。而且以善於寫信給學生家長,而榮膺大學校長的許多美國大學校長,和單知道立身處世、唯利是圖的佛蘭克林 式的人物,雖然都是神經健全,最合於常態心理的人們,卻難免使甘於墮落的有誌之士惡心。
“空持羅帶,回首恨依依”,這真是我們這一班人天天嚐著的滋味。無數黃金的希望失掉了,隻剩下希望的影子,作此刻悵惘的資料。此刻又弄出許多幻夢,幾乎是明知道不能實現的幻夢,那又是將來回首時許多感慨之所係。於是乎,天天在心裏建起七寶樓台,天天又看到前天架起的燦爛的建築物消失在雲霧裏,化做命運的獰笑,仿佛《亞儷絲異鄉遊記》 裏所說的空中裏一個貓的笑臉。可是我們心裏又曉得命運是自己的,某一位文豪早已說過,“性格是命運”了!不管我們怎樣似乎坦白地向朋友們,向自己痛罵自己的無能和懦弱,可是對於這個幾十年來寸步不離、形影相依的自己,怎能說沒有憐惜?所以隻好抓著空氣,捏成一個莫名其妙的命運,把天下地上的一切可殺不可留的事情全歸諉在他(照希臘神話說,應當稱為她們 )的身上,自己清風朗月般在旁學潑婦的罵街。屠格涅夫在他的某一篇小說裏不是說過:Destiny makes everyman,and everyman makes his own destiny.(命運定了一切人,然而一切人能夠定他自己的命運。)
屠格涅夫,這位旅居巴黎,後來害了誰也不知道的病死去的老文人,從前我對他很讚美,後來卻有些失望了。他是一個意誌薄弱的人,他最愛用微酸的筆調來描繪意誌薄弱的人,我卻也是個意誌薄弱的人,也常在玩弄或者吐唾自己這種心性,所以我對於他的小說深有同感,然而太相近了。書上的字,自己心裏的意思,顛來倒去無非意誌薄弱這個概念,也未免太單調,所以我已經和他久違了。他在年輕時候曾跟一個農奴的女兒發生一段愛情,好像還產有一位千金,後來卻各自西東了,他小說裏也常寫這一類“飛鴻踏雪泥”式的戀愛,我不幸得很或者幸得很卻未曾有過這麼一回事,所以有時倒覺得這個題材很可喜。這也是我近來又翻翻幾本破舊塵封的他的小說集的動機。這幾天偷閑讀屠格涅夫,無意中卻有個大發現,我對於他的敬慕也重新燃起來了。屠格涅夫所深惡的人是那班成功的人,他覺得他們都是很無味的庸人,而那班從娘胎裏帶來一種一事無成的性格的人們卻多少總帶些詩的情調。他在小說裏凡是說到得意的人們時,常現出藐視的微笑和嘲侃的口吻,這真是他獨到的地方!他用歌頌英雄的心情來歌頌弱者,使弱者變為他書裏唯一的英雄,我覺得他這種態度是比單描寫弱者性格,和同情於弱者的作家是更別致,更有趣得多。實在說起來,值得我們可憐的絕不是一敗塗地的,卻是事事馬到功成的所謂幸運的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