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做事情怎麼會成功呢?他必定先要暫時跟人世間一切別的事物絕緣,專心致誌去幹目前的勾當。那麼,他進行得愈順利,他對於其他千奇百怪的東西越離得遠,漸漸對於這許多有意思的玩意兒感覺遲鈍了,最後逃不了個完全麻木。若使當他幹事情時,他還是那樣子處處關心,事事牽情,一曝十寒地做去,他當然不能夠有什麼大成就,可是他保存了他的趣味,他沒有變成個隻能對於一個刺激生出反應的殘缺的人。有一位批評家說“第一流詩人是不作詩的”,這是極有道理的話。他們從一切目前的東西和心裏的想象得到無限詩料,自己完全浸在詩的空氣裏,鑒賞之不暇,哪裏還有找韻腳和配輕重音的時間呢?人們在刺心的悲哀裏時是不會做悲歌的,Tennyson 的In Memoriam 是在他朋友死後三年才動筆的。一生都沉醉於詩情中的絕代詩人自然不能寫出一句的詩來。感覺鈍遲是成功的代價,許多揚名顯親的大人物所以常是體廣身胖,頭肥腦滿,也是出於心靈的空虛,無憂無慮麻木地過日。歸根說起來,他們就是那麼一堆肉而已。
人們對於自己的功績常是戴上一重放大鏡。他不單是隻看到這個東西,瞧不見春天的花草和街上的美女,他簡直是攢到他的對象裏麵去了。也可以說他太走近他的對象,冷不防地給他的對象一口吞下。近代人是成功的科學家,可是我們此刻個個都做了機械的奴隸,這件事聰明的Samuel Butler 六十年前已經屈指算出,在他的傑作《虛無鄉》(Erewhon)裏慨然言之矣。崇拜偶像的上古人自己做出偶像來跟自己打麻煩,我們這班聰明的、知道科學的人們都覺得那班老實人真可笑,然而我們費盡心機發明出機械,此刻它們翻臉無情,踏著鐵輪來蹂躪我們了。後之視今,猶今之視昔,真不知道將來的人們對於我們的機械會作何感想,這是假設機械沒有將人類弄得覆滅,人生這幕喜劇的悲劇還繼續演著的話。總之,人生是多方麵的,成功的人將自己的十分之九殺死,為的是要讓那一方麵盡量發展,結果是尾大不掉,雖生猶死,失掉了人性,變做世上一兩件極微小的事物的祭品了。
世界裏什麼事一達到圓滿的地位就是死刑的宣告。人們一切的癡望也是如此,心願當真實現時一定不如蘊在心頭時那麼可喜。一件美的東西的告成就是一個幻覺的破滅,一場好夢的勾銷。若使我們在世上無往而不如意,恐怕我們會煩悶得自殺了。逍遙自在的神仙的確是比監獄中終身監禁的犯人還苦得多。閉在黑暗房裏的囚犯還能做些夢消遣,神仙們什麼事一想立刻就成功,簡直沒有做夢的可能了。所以失敗是幻夢的保守者,悵惘是夢的結晶,是最愉快的灑下甘露的情緒。我們做人無非為著多做些依依的心懷,才能逃開現實的壓迫,剩些青春的想頭,來滋潤這將幹枯的心靈。成功的人們勞碌一生最後的收獲是一個空虛,一種極無聊賴的感覺,厭倦於一切的胸懷。在這本無目的的人生裏,若使我們一定要找一個目的來磨折自己,那麼最好的目的是製作“空持羅帶,回首恨依依”的心境。
她走了
她走了,走出這古城,也許就這樣子永遠走出我的生命了。她本是我生命源泉的中心裏的一朵小花,她的根總是種在我生命的深處,然而此後我也許再也見不到那隱有說不出的哀怨的臉容了。這也可以說我的生命的大部分已經從我生命裏消逝了。
兩年前我的懦怯使我將這朵花從心上輕輕摘下。(世上一切殘酷大膽的事情總是懦怯弄出來的,許多自殺的弱者,都是因為起先太顧惜生命了,生命果然是安穩地保存著,但是自己又不得不把它扔掉。弱者隻怕失敗,終免不了一個失敗,天天兜著這個圈子,兜的回數愈多,也愈離不開這圈子了!)——兩年前我的懦怯使我將這朵小花從心上摘下,花葉上沾著幾滴我的心血,它的根當然還在我心裏,我的血就天天從這折斷處湧出,化成膿了。所以這兩年來我的心裏的貧血症是一年深似一年了。今天這朵小花,上麵還濡染著我的血,卻要隨著江水——清流乎?濁流乎?天知道!——流去,我就這麼無能為力地站在岸上,這麼心裏狂湧出鮮紅的血。
“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但是我淒慘地相信,西來的弱水絕不是東去的逝波。否則,我願意立刻化做牛屎滿麵的石板在溪旁等候那萬萬年後的某一天。
她走之前,我向她扯了多少瞞天的大謊呀!但是我的鮮血都把它們染成為真實了。還沒有湧上心頭時是個謊話,一經心血的洗禮,卻變做真實的真實了。我現在認為這是我心血唯一的用處。若使她知道個個謊都是從我心房裏榨出,不像那信口開河的真話,她一定不讓我這樣不斷地扯謊著。我將我生命的精華搜集在一起,全放在這些謊話裏麵,擲在她的腳旁,於是乎我現在剩下來的隻是這堆渣滓,這個永遠是渣滓的自己。我好比一根火柴,跟著她已經擦出一朵神奇的火花了。此後的歲月隻消磨於躺在地板上做根腐朽的木屑罷了!人們踐踏又何妨呢?“推枰猶戀全輸局”,我已經把我的一生推在一旁了,而且絲毫也不留戀著。
她勸我此後還是少抽煙,少喝酒,早些睡覺,我聽著心裏歡喜得正如破曉的枝頭弄舌的黃雀。我不是高興她這麼掛念著我,那是用不著證明的,也是言語所不能證明的,我狂歡的理由是我看出她以為我生命還未全行枯萎,尚有留戀自己生命的可能,所以她進言的時期還沒有完全過去;否則,她還用得著說這些話嗎?我捧著這血跡模糊的心求上帝,希望她永久保留有這個幻覺。我此後不敢不多喝酒,多抽煙,遲些睡覺,表示我的生命力尚未全盡,還有心情來扮個頹喪者,因此使她的幻覺不全是個幻覺。雖然我也許不能再見她的倩影了,但是我卻有些迷信,隻怕她靠著直覺能夠看到數千裏外的我的生活情形。
她走這之前,她老是默默地聽我的懺情的話,她怎能說什麼呢?我怎能不說呢?但是她的含意難伸的形容向我訴出這十幾年來她辛酸的經驗,悲哀已爬到她的眉梢同她的眼睛裏去了,她還用得著言語嗎?她那輕脆的笑聲是她沉痛的心弦上彈出的絕調,她那欲淚的神情傳盡人世間的苦痛,她使我凜然起敬,我覺得無限的慚愧,隻好濾些清淨的心血,凝成幾句的謊言。天使般的你呀!我深深地明白你會原宥,我從你的原宥我得到我這個人唯一的價值。你對我說,“女子多半都是心地極褊狹的,頂不會容人的,我卻是心地最寬大的”。你這句自白做了我黑暗的心靈的閃光。
我真認識你嗎?真走到你心窩的隱處嗎?我絕不這樣自問,我知道在我不敢講的那個字的立場裏,那個字就是唯一的認識。心心相契的人們哪裏用得著知道彼此的姓名和家世。
你走了,我生命的弦戛然一聲全斷了,你聽見了沒有?
寫這篇東西時,開頭是用“她”字,但是有幾次總誤寫做“你”字,後來就任情地寫“你”字了。仿佛這些話遲早免不了被你瞧見,命運的手支配著我的手來寫這篇文字,我又有什麼辦法哩!
苦 笑
你走了,我卻沒有送你。我那天不是對你說過,我不去送你嗎?送你隻添了你的傷心,我的傷心,不送許倒可以使你在匆忙之中暫時遺忘了你所永不能遺忘的我,也可以使我存了一點兒瀕於絕望的希望,那時你也許還沒有離開這古城。我現在一走出家門,就盡我的眼力望著來往街上遠遠近近的女子,看一看裏麵有沒有你。在我眼裏天下女子可分兩大類,一是“你”,一是“非你”。一切的女子,不管村俏老少,對於我都失掉了意義,她們唯一的特征就在於“不是你”這一點,此外我看不出她們有什麼分別。在Fichte 的哲學裏,世界是分做ego和non-ego 兩部分,在我的宇宙裏,隻有you和non-you 兩部分。我憎惡一切人,我憎惡自己,因為這一切都不是你,都是我所不願意碰到的。所以我雖然睜著眼睛,我卻是個盲人,我什麼也不能看見,因為凡是“不是你”的東西都是我所不肯瞧的。
我現在極喜歡在街上流蕩,因為心裏老想著也許會遇到你的影子,我現在覺得再有一瞥,我就可在回憶裏度過一生了。在我最後見到你以前,我已經覺得一瞥就可以做成我的永生了,但是見了你之後,我仍然覺得還差了一瞥,仍然深信再一瞥就夠了。你總是這麼可愛,這麼像孫悟空用繩子拿著銀角大王的心肝一樣,抓著我的心兒。我對於你隻有無窮的刻刻的願望,我早已失掉我的理性了。
你走之後,我變得和氣得多了,我對於生人老是這麼嘻嘻哈哈敷衍著,對於知己的朋友老是這麼露骨地亂談著,我的心已經隨著你的衣緣飄到南方去了,剩下來的空殼怎麼會不空心地笑著呢?然而,狂笑亂談後心靈的沉寂,隨和湊趣後的淒涼,這隻有你知道呀!我深信你是飽嚐過人世間辛苦的人,你已具有看透人生的眼力了。所以你對於人生取這麼通俗的態度,這麼用客套來敷衍我。你是深於憂患的,你知道客套是一切靈魂相接觸的緩衝地,所以你拿這許多客套來應酬我,希冀我能夠因此忘記我的悲哀,和我們以前的種種。你的裝成無情正是你的多情,你的冷酷正是你的仁愛,你真是客套得使我太感到你的熱情了。
今晚我醉了,醉得幾乎不知道我自己的姓名。但是一杯一杯的酒使我從不大和我相幹的事情裏逃出,使我認識了有許多東西實在不是屬於我的。比如我的衣服,那是如是容易破爛的;比如我的臉孔,那是如是容易變得更消瘦,換一個樣子,但是在每杯斟到杯緣的酒杯底我一再見到你的笑容,你的苦笑,那好像一個人站在懸岩邊際,將跳下前一刹那的微笑。一杯一杯幹下去,你的苦笑一下一下沉到我心裏。我也現出苦笑的臉孔了,也參到你的人生妙訣了。做人就是這樣子苦笑地站著,隨著地球向太空無目的地狂奔,此外並無別的意義。你從生活裏得到這麼一個教訓,你還它以暗淡的冷笑,我現在也是這樣了。
你的心死了,死得跟通常所謂成功的人的心一樣的麻木;我的心也死了,死得恍惚世界已返於原始的黑暗了。兩個死的心再連在一起有什麼意義呢?苦痛使我們灰心,把我們的心化做再燃不著的灰燼,這真是“哀莫大於心死”!所以我們是已經失掉了生的意誌和愛的能力了,“希望”早葬在墳墓之中了,就說將來會實現也不過是僵屍而已矣。
年紀總算輕輕,就這麼萬劫不複地結束,彼此也難免覺得惆悵吧!這麼人不知鬼不覺地從生命的行列退出,當個若有若無的人,臉上還湧著紅潮的你怎能甘心呢?因此你有時還發出掙紮著的呻吟,那是已墮陷阱的走獸最後的呼聲。我卻隻有望著煙鬥的煙霧凝想,想到以前可能、此刻絕難辦到的事情。
今晚有一隻蟲,慚愧得很我不知道它叫做什麼,在我耳邊細吟,也許你也聽到這類蟲的聲音吧!此刻我們居在地上聽著,幾百年後我們在地下聽著,那有什麼礙事呢,蟲聲總是這麼可喜的。也許你此時還聽不到蟲聲,卻望著白浪滔天的大海微歎。你看見海上的波濤沒有?來時多麼雄壯,一會兒卻消失得無影無蹤,你我的事情也不過大海裏的微波吧,也許上帝正憑欄遠眺水平線上的蒼茫山色,沒有注意到我們的一起一伏,那時我們又何必如此夜郎自大,狂訴自個兒的悲哀呢?
墳
你走後,我夜夜真是睡得太熟了,夜裏絕不醒來,而且未曾夢見過你一次,豈單是沒有夢見你,簡直什麼夢都沒有了。看看鍾,已經快十點了,就擦一擦眼睛,躺在床上,立刻睡著。死屍一樣地睡了九個鍾頭,這是我每夜的情形。你才走後,我偶然還涉遐思,但是渺茫地憶念一會兒,我立刻喝住自己,叫自己不要胡用心力,因為“想你”是罪過,可以說是對你犯一種罪。不該想而想,想我所不配想的人,這樣行為在中古時代叫做“瀆神”,在有皇冕的國家叫做“大不敬”。從前讀Bury 的《思想自由史》,對於他開章那幾句話已經很有些懷疑,他說“思想總是自由的”,所以我們普通所謂思想自由實在是指言論自由。其實思想何曾自由呢!天下個個人都有許多念頭是自己不許自己去想的,我的不敢想你也是如此。然而,“不想你”也是罪過,對於自己的罪過。叫我自己不想你,去拿別的東西來敷衍自己的方寸,那真是等於命令自己將心兒從身裏抓出,擲到垃圾堆中。所以為著麵麵俱圓起見,我隻好什麼也不想,讓世上事物的浮光掠影隨便出入我的靈台,我的心就這麼毫不自動地淒冷地呆著。失掉了生活力的心怎能夠弄出幻夢呢?因此我夜夜都嚐了死的意味,過個未壽終先入土的生活,那是愛倫·坡所喜歡的題材,那個有人說死在街頭的愛倫·坡呀!那臉容是悲劇的結晶的愛倫·坡呀!
可是,我心裏卻也不是空無一物,裏麵有一座小墳。“小影心頭葬”,你的影子已深埋在我心裏的隱處了。上麵當然也蓋一座石墳,兩旁的石頭照例刻上“春秋多佳日,山水有清音”這副對聯,墳上免不了栽幾棵鬆柏。這是我現在的“心境”,的的確確的心境,並不是境由心造的。負上莫名其妙的重擔,拖個微弱的身軀,蹣跚地在這沙漠上走著,這是世人共同的狀態;但是心裏還有一座石墳鎮壓得血脈不流,這可是我的專利。天天過墳墓中人的生活,心裏卻又有一座墳墓,正如廣東人雕的象牙球,球裏有球,多麼玲瓏呀!吾友沉海說過:“訴自己的悲哀,求人們給以同情,是等於叫花子露出胸前的創傷,請過路人施舍。”旨哉斯言!但是我對於我心裏這個新塚頗有沾沾自喜的意思,認為這是我生命換來的藝術品,所以像Co1eridge 詩裏的古舟子那樣牽著過路人,硬對他們說自己淒苦的心曲,甚至於不管他們是赴結婚喜宴的客人。
石墳上鬆柏的陰森影子遮住我一切年少的心情,“春秋多佳日”“山水有清音”, 這兩句詩冷嘲地守在那兒。十年前第一次到鄉下掃墓,見到這兩句對於死人嘲侃的話,我模糊地感到後死者對於泉下同胞的殘酷。自然是這麼可愛,人生是這麼好玩,良辰美景,紅袖青衫,枕石漱流,逍遙山水,這哪裏是安慰那不能動彈的骷髏的話,簡直是無緣無故的侮辱。現在我這座小墳上撒但 刻了這十個字,那是十朵有尖刺的薔薇,這般嬌豔,這般刻毒地刺人。所以我覺得這一座墳是很美的,因為天下美的東西都是使人們看著心酸的。
我沒有那種欣歡的情緒去“長歌當哭”,更不會輕盈地捧著含些朝露的花兒,自覺憂愁得很動人憐愛地由人群走向墳前;我也用不著拿扇子去扇幹那濕土,當然也不是一個背個鐵鋤想去偷墳的解剖學教授,我隻是一個默默無言的守墳蒼頭而已。
黑 暗
我們這班圓顱趾方的動物應當怎樣分類呢?若使照顏色來分做黃種、黑種、白種、紅種等等,那的確是難免於膚淺。若使打開族譜,分做什麼,Aryan ,Semitic 等等,也是不徹底的,因為五萬年前本一家。再加上人們對於他國女子的傾倒,常常為著要得到異鄉情調,寧其冒許多麻煩,娶個和自己語言文字以及頭發、眼睛的顏色絕不相同的女人,所以世界上的人們早已打成一片,無法來根據皮膚、顏色和人類係統來分類了。德國諷刺家Saphir 說:“天下人可以分做兩種——有錢的人們和沒有錢的人民。”這真是個好辦法!但是他接著說道:“然而,沒有錢的人們不能算做人——他們不是魔鬼——可憐的魔鬼,就是天使,有耐心的、安於貧窮的天使。”所以這位出語傷人的滑稽家的分類法也就根本推翻了。Charles Lamb 說:“照我們能建設的最好的理論,人類是兩種人構成的,‘向人借錢的人們’同‘借錢給人的人們’。”可是他真是太樂觀了,他忘記了天下尚有一大堆毫無心肝的那班潔身自好的君子。他們怕人們向他們借錢,於是先立定主意永不向人們借錢,這樣子人們也不好意思來啟齒了:也許他們怕自己向別人借錢弄到虧空,於是先下個決心不借錢給別人,這樣子自斷自己借錢的路,當然會節儉了。總之,他們的心被錢壓硬了,再也發不出同情的或豪放的跳動。錢雖然是萬能,在這方麵卻不能做個良好的分類工具。我們隻好向人們精神方麵去找個分類標準。
誇大狂是人們的一種本性,人個個都喜歡用他自命特別具有的性質來做分類的標準。基督教徒認為世人隻可以分做基督教徒和異教徒;道學家覺得人們最大的區別是名教中人和名教罪人;愛國主義者相信天下人可以黑白分明地歸於愛國者和賣國賊這兩類;“鍾情自在我輩”的名士心裏隻把人們斫成兩部分,一麵是餐風飲露的名士,一麵是令人作嘔的俗物。這種唯我獨尊的分類法完全出自主觀,因為要把自己說得光榮些,就隨便豎起一麵紙糊的大旗,又糊好一麵小旗偷偷地插在對麵;於是乎拿起號角,向天下人宣布道這是世上的真正局麵,一切芸芸蒼生不是這邊的好漢,就是那麵的嘍囉,自己就飛揚跋扈地站在大旗下傻笑著。這已經是夠下流了。但是若是沒有別的結果,隻不過令人冷笑,那倒也是無妨的;最可怕的卻是站在大旗下的人們總覺得自己是正宗,是配得站在世界上做人的,對麵那班小鬼都是魔道,應該退出世界舞台的。因此認為自己該享到許多特權,那班敵人是該排斥、壓迫、毀滅的。所以基督教徒就在中古時代演出教會審判那幕慘淒的悲劇;道學家幾千年來在中國把人們弄得這麼奄奄一息,毫無“異端”的精神;愛國主義者吃了野心家的迷醉劑,推波助瀾地做成“歐戰”;而名士們一向是靠欺騙、奸滑為生,一麵罵俗物,一麵做俗物的寄生蟲,養成中國曆來文人隻圖小便宜的習氣。這幾個招牌變成他們的符咒,借此橫行天下,發泄人類殘酷的獸性。我們絕不能再拿這類招牌來惹禍了。
在上帝創造世界之前,宇宙是黑漆一團的,而世界的末日也一定是歸於原始的黑暗,所以這個宇宙不過是兩個黑暗中間的一星火花。但是這個世界仍然是充滿了黑暗,黑暗可以說是人生核心,人生的態度也就是在乎怎樣去處理這個黑暗。然而,世上有許多人根本不能認識黑暗,他們對於人生是絕無態度的,隻有對於世人通常姿態的一種出於本能的模仿而已;他們沒有嚐到人生的本質——黑暗,所以他們是始終沒有看清人生的,永遠是影子般浮沉在世上。他們的哀樂都比別人輕,他們生活的內容也淺陋得很,他們真可一說“雖生之日猶死之年”。可是,他們占了世人的大部分,這也是幾千年來天下所以如是紛紛的原因之一。
他們並非完全過著天鵝絨的生活,他們也遇過人生的坎坷,或者終身在人生的臼子裏麵被人磨舂著,但是他們不能了解什麼叫做黑暗。天下有許多隻會感到苦痛而絕不知悲哀的人們。當苦難壓住他們的時候,他們本能地發出哀號,正如被打的貓狗那麼嚷著一樣。苦難一走開,他們又恢複日常無意識的生活狀態了,一張折做兩半的紙還沒有那麼容易失掉那折痕。有時甚至當苦痛還繼續著的時候,他們已經因為和苦痛相熟而變麻木了。過去是立刻忘記了,將來是他們所不會推測的,現在的深刻意義又是他們所無法明白的,所以他們免不了莫名其妙地過日子。悲哀當然是沒有的,但是也丟失了生命——充實的生命。他們沒有高舉生命之杯,痛飲一番,他們隻是嚐一嚐杯緣的酒痕。有時在極悲哀的環境裏,他們會如日常白癡地笑著,但是他們也不曉得什麼是人生最快意的時候。他們始終沒有走到生命裏麵去,隻是生命向前的一個無聊的過客。他們在世上空嚐了許多無謂的苦痛與比苦痛更無謂的微溫快樂,他們其實不懂得生命是怎麼一回事。真是深負“上天好生之德”!
有人以為誌行高潔的理想主義者應當不知道世上一切齷齪的事體,應當不懂得世上有黑暗這個東西。這是再錯不過的見解。隻有深知黑暗的人們才會熱烈地讚美光明。沒有餓過的人不大曉得食飽的快樂,沒有經過性的苦悶的小孩子很難了解性生活的意義。奧古斯丁、托爾斯泰都是走遍世上汙穢的地方,才產生了後來一塵不沾的潔白情緒。不覺得黑暗的可怕,也就看不見光明的價值了。孫悟空沒有在八卦爐中燒了六十四天,也無從得到那對洞觀萬物的火眼金睛了。所以天下最貞潔高尚的女性是娼妓。她們的一生埋在黑暗裏麵,但是有時誰也沒有她們那麼戀著光明。她們受盡人們的揶揄,曆遍人間淒涼的情境,嚐到一切辛酸的味道,若是她們的心還卓然自立,那麼這顆心一定是滿著同情與憐憫。她們抓到黑暗的核心,知道侮辱她們的人們也是受這個黑暗殘殺著,她們怎麼不會滿心都是憐憫呢,當De Quincey 流落倫敦、彷徨無依的時候,街上下等的娼妓是他唯一的朋友,最純潔的朋友。當朵斯妥夫斯基 的《罪與罰》裏主要人物Raskolnikov 為著殺了人,萬種情緒交哄胸中的時候,妓女Sonia 是唯一能夠安慰他的人,和他同跪在床前念聖經,勸他自首。隻有濯汙泥者才能夠纖塵不染。從黑暗裏看到光明的人正同新羅曼主義者一樣,他們受過寫實主義的洗禮,認出人們心苗裏的羅曼根源,這才是真真的羅曼主義。在這個糊塗世界裏,我們非是先一筆勾銷,再重新一一估定價值過不可,否則囫圇吞棗地隨便加以可否,是豬八戒吃人參果的辦法。沒有夜,哪裏有晨曦的光榮。正是風雨如晦的時候,雞鳴不已才會那麼有意義,那麼有內容。不知黑暗、心地柔和的人們像未鍛煉過的生鐵,絕不能成光芒十丈的利劍。
但是了解黑暗也不是容易的事,想知道黑暗的人最少總得有個光明的心地。生來就盲目的,絕對不知道光明和黑暗的分別,因此也可以說不能了解黑暗了。說到這裏,我們很可以應用柏拉圖的穴居人的比喻。他們老住在穴中,從來沒有看到過陽光,也不覺得自己是在陰森森的窟裏。當他們才走出來的時候,他們羞光,一受到光明的洗禮,反而頭暈目眩起來。這是可以解說曆來人們對於新時代的恐怖,總是戀著舊時代的骸骨,因為那是和人們平常麻木的心境相宜的。但是當他們已慣於陽光了,他們一回去,就立刻深覺得窟裏的黑暗、淒慘。人世的黑暗也正和這個窟穴一樣,你必定瞧到了光明,才能曉得那是多麼可怕的。詩人們所以覺得世界特別可悲傷的,也是出於他們天天都浴在潔白的陽光裏。而絕不能了解人世光明方麵的無聊小說家是無法了解黑暗的,雖然他們拚命寫了許多所謂的黑幕小說。這類小說專講怎樣去利用人世的黑暗,卻沒有說到黑暗的本質。他們說的是技術,最可鄙的技術,並沒有嚐到人世黑暗的悲哀。所以他們除開刻板的幾句世俗道德家的話外,絕無同情之可言。不曉得悲哀的人怎麼會有同情呢?“人心險詐”這個黑暗是值得細味的,至於人心怎樣子險詐,以及我們在世上該用哪種險詐手段才能達到目的,這些無聊的世故是不值得探討的。然而那班所謂深知黑暗的人們卻隻知道玩弄這些小技,完全沒有看到黑暗的真意義了。俄國文學家Dostoievsky ,Gogol ,Chekhov 等才配得上說是知道黑暗的人。他們也都是光明的歌頌者。當我們還無法結實地來把人們分類的時候,就將世人分做“知道黑暗的”和“不知道黑暗的”,也未始不是個好辦法吧!最少我這十幾年來在世網裏掙紮著的時候對於人們總是用這點來分類,而且覺得這個標準可以指示出他們許多其他的性質。
毋忘草
一
Butler 和Stevenson 都主張我們應當衣袋裏放一本小簿子,心裏一湧出什麼巧妙的念頭,就把它抓住記下,免得將來逃得無影無蹤。我一向不大讚成這個辦法。一則,因為我總覺得文章是“妙手偶得之”的事情,不可刻意雕出,那大概免不了三分“匠”意。二則,既然記憶力那麼壞,有了得意的意思又會忘卻,那麼一定也會忘記帶那本子了,或者帶了本子,沒有帶筆,結果還是一個忘卻,倒不如安分些,讓這些念頭出入自由吧。這些都是壯年時候的心境。
近來人事紛擾,感慨比從前多,也忘得更快,最可恨的是不全忘卻,留個影子,叫你想不出全部來覺得怪難過的。並且在人海的波濤裏浮沉著,有時頗顧惜自己的心境,想留下來,做這個徒然走過的路程的標誌。因此打算每夜把日間所胡思亂想的多多少少寫下一點兒,能夠寫多久,那是連上帝同魔鬼都不知道的。
二
老子用極恬美的文字著了《道德經》,但是他在最後一章裏卻說:“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大有一筆勾銷前八十章的樣子。這是抓到哲學核心的智者的態度。若是他沒有看透這點,他也不會寫出這五千言了。天下事講來講去講到徹底時正同沒有講一樣,隻有知道講出來是沒有意義的人才會講那麼多話,又講得那麼好。Montaigne Vo1taire ,Pascal ,Hume 說了許多的話,卻是全沒有結論,也全因為他們心裏是雪亮的,曉得“萬千種話一燈青”,說不出什麼大道理來,所以他們會那樣滔滔不絕,頭頭是道。天下許多事情都是翻筋鬥,未翻之前是這麼站著,既翻之後還是這麼站著,然而中間卻有這麼一個筋鬥!
鏡君屢向我引起莊子的“道隱於小成,言隱於榮華”,又屢向我盛稱莊生文章的奇偉瑰麗,他的確很懂得莊子!
三
我現在深知道“憶念”這兩個字的意思,也許因為此刻正是窮秋時節吧。憶念是沒有目的,沒有希望的,隻是在日常生活裏很容易觸物傷情,想到千裏外此時有個人不知道作什麼生。有時遇到極微細的,跟那人絕不相關的情境,也會忽然聯想起那個穿梭般出入我的意識的她,我簡直認為這念頭是來得無端。憶念後又怎麼樣呢?沒有怎麼樣,我還是這麼一個人。那麼又何必憶念呢?但是當我想不去憶念她時,我這想頭就是憶念著她了。當我忘卻了這個想頭,我又自然地憶念起來了。我可以閉著眼睛不看外界的東西,但是我的心眼總是清炯炯的,總是睨著她的倩影。在歡場裏憶起她時,我感到我的心境真是靜悄悄得像老人了。在苦痛時憶起她時,我覺得無限的安詳,仿佛以為我已挨盡一切了。總之,我時時的心境都經過這麼一種洗禮,不管當時的情緒為何,那色調是絕對一致的,也可以說她的影子永離不開我了。
“人間別久不成悲” ,難道已渾然好像沒有這麼一回事嗎?不,絕不!初別的時候心裏總難免萬千心緒起伏著,就構成一個光怪陸離的悲哀。當一個人的悲哀變成灰色時,他整個人溶在悲哀裏麵去了,惘悵的情緒既為他日常心境,他當然不會再有什麼悲從中來了。
一個“心力克”的微笑
寫下題目,不禁微笑,笑我自己畢竟不是個道地的“心力克” (cynic)。心裏蘊蓄有無限世故,卻不肯輕易出口,渾然和俗,有如孺子,這才是真正的世故。至於稍稍有些人生經驗,便喜歡擺出世故架子的人們,還好真有世故的人們不肯笑人,否則一定會被笑得怪難為情,老羞成怒,世故的架子完全坍台了。最高的藝術使人們不覺得它有斧斤痕跡,最有世故的人們使人們不覺得他是曾經滄海。他有時靜如處女,有時動如走兔,卻總不像有世故的樣子,更不會無端談起世故來。我現在自命為“心力克”,卻肯文以載道,願天下有心人、無心人都曉得“心力克”的心境是怎麼樣,而且向大眾說我有微笑,這真是太富於同情心,太天真淳樸了。怎麼好算做一個“心力克”呢?因此,我對於自己居然也取“心力克”的態度而微笑了。
這種矛盾其實也不足奇。嵇叔夜 的《家誡》對於人情世故體貼入微極了,可是他又寫出那種被人們逆鱗的幾封絕交書。叔本華 的《箴言》揣摩機心,真足以壞人心術;他自己為人卻那麼癡心,而且又如是悲觀,頗有退出人生行列之意,當然用不著去研究如何在五濁世界裏躲難偷生了。予何人斯,拿出這班巨人來自比,豈不蒙其他“心力克”同誌們的微笑。區區之意不過說明這種矛盾是古已有之,並不新奇。而且覺得天下隻有矛盾的言論是真摯的,是有生氣的,簡直可以說才算得一貫。矛盾就是一貫,能夠欣賞這個矛盾的人們於天地間一切矛盾就都能徹悟了。
好好一個人,為什麼要當“心力克”呢?這裏真有許多苦衷。看透了人們的假麵目,這是件平常事,但是看到了人們的真麵目是那麼無聊,那麼乏味,那麼不如他們假麵目的好玩,這卻怎麼好呢?對於人世種種失卻幻覺了,即所謂的disillusion ,可是同時又不覺得這個disillusion是件了不得的聰明舉動;卻以為人到了一定年紀,不是上智和下愚,卻多少總有些這種感覺。換句話說,對於disillusion也disillusion了,這卻怎麼好呢?年輕時白天晚上都在那兒做薔薇色的佳夢,現在不但沒有做夢的心情,連一切帶勁的念頭也消失了,真是六根清淨,妄念俱滅!然而得到的不是涅槃而是麻木,麻木到自己倒覺悠然,這怎麼好呢?喜怒愛憎之感一天一天鈍下去了,眼看許多人在那兒弄得津津有味,又仿佛覺得他們也知道這是串戲,不過既已登台,隻好信口唱下去。自己呢,沒有冷淡到能夠做清閑的觀客,隔江觀火,又不能把自己哄住,投身到裏麵去胡鬧一場。雙腳踏著兩船旁,這時倦於自己,倦於人生,這怎麼好呢?惘怯的情緒,淒然的心境,以及冥想自殺,高談人生——這實在都是少年的盛事!有人說道,天下最鬼氣森森的詩是血氣方旺的年輕人寫出的——這是真話!他們還沒有跟生活接觸過,哪裏曉得人生是這麼可悲,於是逞一時的勇氣,故意刻畫出一個血淋淋的人生,以慰自己羅曼的情調。人生的可哀,沒有涉獵過的人是臆測不出的,否則他們也不肯去涉獵了;等到嚐過苦味,你就噤若寒蟬,談虎色變,絕不會無緣無故去衝破自己的傷痕。那時你走上了人生這條機械的路子,要離開需要更大的力量,這是已受生活打擊過的人所無法辦到的,所以隻好掩淚吞聲活下去了,有時掙紮著顯出微笑。可是一麵兜這一步一步陷下去的圈子,一麵又如觀止水地看清普天下種種迫害我們的東西,而最大的迫害卻是自己的無能,否則撥雲霧而見天日,抖擻精神,打個滾兒九萬裏風雲腳下生,豈不適意哉?然而我們又知道,就說你一個人在人生舞台上演一大套熱鬧的戲,無非使後台地上多些剩脂殘粉,破碎衣冠。而且後台的情況始終在你心眼前,裝個歡樂的形容,無非更增抑鬱而已。也許這種心境是我們最大的無能,也許因為我們無能,所以做出這個心境來慰藉自己。總之,人生路上長亭更短亭,我們一時停足,一時邁步,往蒼茫的黃昏裏走去,眼花了,頭暈了,腳酸了,我們暫在途中打盹,也就長眠了;後麵的人隻見我們越走越遠,身體越小,消失於塵埃裏了。路有盡頭嗎?幹嗎要個盡頭呢?走這條路有意義嗎?什麼叫做意義呢?人生的意義若在人生之中,那麼這是人生,不足以解釋人生;人生的意義若在人生之外,那麼又何必走此一程呢?當此無可如何之時我們隻好當“心力克”,借微笑以自遣也。
瞥眼看過去,許多才智之士在那裏翻筋鬥,也著實會令人叫好。比如,有人擺架子,有人擺有架子的架子,有人又擺不屑計較架子有無的架子,有人擺天真的架子,有人擺既已世故了、何妨自認為世故的坦白架子。許多架子合在一起,就把人生這個大虛空築成八層樓台了,我們在那上麵有的戰戰兢兢走著,有的昂頭闊步走著,終免不了摔下來,另一個人來當那條架子了。阿迭生 拿橋來比人生,勃蘭德斯 在一篇叫做《人生》的文章裏拿梯子來比人生,中間都含有摔下的意思,我覺得都不如我這架子之說那麼周到,因為還說出了人生的本素。上麵說得太簡短了,當然未盡所欲言,舉一反三,在乎讀者,不佞太忙了,因為還得去微笑。
無情的多情和多情的無情
情人們常常覺得他倆的戀愛是空前絕後的壯舉,跟一切芸芸眾生的男歡女愛絕不相同。這恐怕也隻是戀愛這場黃金好夢裏麵的幻影吧。其實通常情侶正同博士論文一樣的平淡無奇。為著要得博士而寫的論文與為著要結婚而發生的戀愛大概是一樣沒有內容吧。通常的戀愛約略可以分做兩類:無情的多情和多情的無情。
一雙情侶見麵時就傾吐出無限纏綿的話,接吻了無數次,歡喜得淌下了眼淚,分手時依依難舍,回家後不停地吟味過去的欣歡——這正是打得火熱的時候。後來時過境遷,兩人不得不含著滿泡的眼淚離散了,彼此各自有個世界,舊的印象逐漸模糊了,新的引誘卻又不斷地出現在當前。經過了一段若即若離的時期,終於跟另一個愛人又演出舊戲了。此後也許會重演好幾次。或者兩人始終保持當初戀愛的形式,彼此的情卻都顯出離心力,向外發展,暗把種種盛意擱在另一個人身上了。這班人好像天天都在愛的旋渦裏,卻沒有弄清真是愛哪一個人,他們外表上是多情,處處花草顛連,實在是無情,心裏總隻是微溫的。他們尋找的是自己的享樂,以“自己”為中心,不知不覺間做出許多殘酷的事,甚至於後來還去賞鑒一手包辦的悲劇,玩弄那種微酸的淒涼情調,拿所謂痛心的事情來解悶消愁。天下有許多的眼淚留下來時有種快感,這班人卻頂喜歡嚐這個精美的甜味。他們愛上了愛情,為愛情而戀愛,所以一切都可以犧牲,隻為始終能嚐到愛的滋味而已。他們是拿打牌的精神踱進情場,“玩玩吧”是他們的信條。他們有時也假裝誠懇,那無非因為可以更玩得有趣些。他們有時甚至於自己也糊塗了,以為真是以全生命來戀愛,其實他們的下意識是了然的。他們好比上場演戲,雖然興高采烈時忘了自己,居然覺得真是所扮的角色了,可是心中明知後台有個可以洗去胭粉、脫下戲衫的化裝室。他們拿人生最可貴的東西——愛情來玩弄,跟人生開玩笑,真是聰明得近乎大傻子了。這班人我無以名之,名之為無情的多情人,也就是洋鬼子所謂的sentimental 了。
上麵這種情侶可以說是走一程花草繽紛的大路,另一種情侶卻是探求奇怪瑰麗的勝境,不辭跋涉崎嶇長途,援著懸岩峭壁屏息而行,總是不懈本誌,從無限辛苦裏得到更純淨的快樂。他們常拿難題來試彼此的摯情,他們有時現出冷酷的顏色。他們覺得心心既相印了,又何必弄出許多虛文呢?他們心裏的熱情把他們的思想毫發畢露地照出,他們的感情強烈地清晰有如理智。天下抱定了成仁取義的決心的人幹事時總是分寸不亂,行若無事的,這班情人也是神情清爽,絕不慌張的,他們始終是朝一個方向走去,永久抱著同一的深情。他們的目標既是如皎日之高懸,像大山一樣穩固,他們的步伐又怎麼會亂呢?他們已從默然相對無言裏深深了解彼此的心曲。他們哪裏用得著絕不能明白傳達我意思的言語呢?他們已經各自在心裏矢誓,當然不作無謂的殷勤話兒了。他們把整個人生擱在愛情裏,“愛存則存,愛亡則亡”,他們怎麼會拿愛情做人生的裝飾品呢?他們自己變為愛情的化身,絕不能再分身跳出圈外來玩味愛情。聰明乖巧的人們也許會嘲笑他們態度太嚴重了,幾十個夏冬急水般的流年何必如是死板板地過去呢;但是他們覺得愛情比人生還重要,可以情死,絕不可以為著貪生而斷情。他們注全力於精神,所以忽於形跡,所以好似無情,其實深情,真是所謂“多情卻似總無情”。我們把這類戀愛叫做多情的無情,也就是洋鬼子所謂的passionate 了。
但是多情的無情有時漸漸化做無情的無情了。這種人起先因為全借心中白熱的情緒忽略外表,有時卻因為外麵慣於冷淡,心裏也不知不覺地淡然了。人本來是弱者,專靠自己心中的魄力,不知道自己魄力的脆弱,就常因太自信了反而坍台。好比那深信具有坐懷不亂這副本領的人,隨便冒險,深入女性的陣裏,結果常是冷不防地陷落了。拿宗教來做比喻吧。宗教總是有許多儀式,但是有一班人覺得我們既然虔信不已,又何必這許多無謂的虛文縟節呢,於是就將這道傳統的玩意兒一筆勾銷,但是精神老是依著自己,外麵無所附著,有時就有支持不起之勢,信心因此慢慢衰頹了。天下許多無謂的東西所以值得保存,就因為它是無謂的,可以做個表現各種情緒的工具。老是扯成滿月形的弦不久會斷的,弦必定有弛張的時候。睜著眼睛望太陽反見不到太陽,眼睛倒弄暈眩了,必定斜著看才行。老子所謂“無”之為用,也就是在這類地方。
拿無情的多情來細味一下吧。喬治·桑(George Sand)在她的小說裏曾經隱約地替自己辯護道:“我從來絕沒有同時愛著兩個人。我絕沒有,甚至於在思想裏。屬於兩個人,無論在什麼時候。這自然是指當我的情熱持續著。當我不再愛一個男人的時候,我並沒有騙他。我同他完全絕交了。不錯,我也曾設誓,在我狂熱時候,永遠愛他;我設誓時也是極誠意的。每次我戀愛,總是這麼熱烈的,完全的,我相信那是我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真戀愛。”喬治·桑的愛人多極了,這是誰都知道的事情,但是我們不能說她不誠懇。喬治·桑是個偉大的愛人,幾千年來像她這樣的人不過幾個,自然不能當做常例看,但是通常牽情的人們的確有他可愛的地方。他們是最含有詩意的人們,至少他們天天總弄得歡欣地過日子。假使他們沒有製造出事實的悲劇,大家都了然這種“飛鴻踏雪泥”式的戀愛,將人生渲染上一層生氣勃勃、清醒活潑的戀愛情調,情人們永久是像朋友那樣可分可合,不拿契約來束縛水銀般轉動自如的愛情,不處在委曲求全的地位,那麼整個世界會青春得多了。唯美派說“從一而忠的人們是出於感覺遲鈍”,這句話像唯美派其他的話一樣,也有相當的道理。許多情侶多半是始於戀愛,而終於莫名其妙的妥協。他們忠於彼此的婚後生活並不是出於他們戀愛的真摯持久,卻是因為戀愛這個念頭已經根本枯萎了。法郎士說過:“當一個人戀愛的日子已經結束,這個人大可不必活在世上。”高爾基也說:“若使沒有一個人熱烈地愛你,你為什麼還活在世上呢?”然而許多應該早下野,退出世界舞台的人卻總是戀棧,情願無聊賴地多過幾年那總有一天結束的生活,卻不肯急流勇退,平安地躺在地下,免得世上多一個麻木的人。“生的意誌”(will to live)使人世變成個血肉模糊的戰場。它又使人世這麼陰森森地見不到陽光。在悲劇裏,一個人失敗了,死了,他就立刻退場,但是在這幕大悲劇裏許多雖生猶死的人們卻老占著場麵,擋住少女的笑窩。許多夫婦過一種死水般的生活,他們意誌消沉得不想再走上戀愛舞場,這種的忠實有什麼可讚美呢?他們簡直是冷冰的。連微溫情調都沒有了,而所謂passionate的人們一失足,就掉進這個陷阱了。愛情的火是跳動的,需要新的燃料,否則很容易被人世的冷風一下子吹熄了。中國文學裏的情人多半是屬於第一類的,說得肉麻點,可以叫做“卿卿我我”式的愛情;外國文學裏的情人多半是屬於第二類的,可以叫做“生生死死”式的愛情。這當有許多例外,中國有尾生 這類癡情的人,外國有屠格涅夫、拜倫等描寫的玩弄愛情滋味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