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貳章 醉中夢話(2 / 3)

蘭姆既然有這麼廣大的同情心,所以普通生活中的零星事件都供給他極好的冥想對象。他沒有通常文學家的習氣,一定要在王公大人驚心動魄的事情裏麵,或者良辰美景、旖旎風光時節,要不然也由自己的天外奇思、空中樓閣裏找出些文學材料;他相信天天在他麵前經過的事情,隻要費心去吟味一下,總可想出很有意思的東西來。所以他文章的題目是五花八門的:通常事故,由倫敦叫花子、洗煙囪小孩、燒豬、肥女人、饕餮者、窮親戚、新年,一直到莎士比亞的悲劇,DeFoe 的二流作品,Sidney 的十四行詩,Hogarth 的譏笑世俗的畫,自天才是不是瘋子問題說到彩票該廢不廢問題。無論什麼題目,他隻要把他的筆點綴一下,我們好像就能看見新東西一樣。不管是多麼乏味事情,他總會說得津津有味,使你聽得入迷。A.C.Benson 說得最好:“查理斯·蘭姆將生活中最平常材料浪漫地描寫著,指示出無論是多麼簡單普通經驗也充滿了情感同滑稽。平常生活的美麗同莊嚴是他的題目。”在他書信裏也可看出他對普通生活經驗的玩味同愛好。他說:“一個小心觀察生活的人用不著自己去鑄什麼東西,‘自然’已經將一切東西替我們浪漫化了。”(給Bernard Barton 的信)在他答Wordsworth請他到鄉下去逛的信上,他說:“我一生在倫敦過活,等到現在我對倫敦結得許多深厚的地方感情,同你山中人愛好呆板板的自然一樣。Straed同Fleet二條大街燈光明亮的店鋪;數不盡的商業、商人、顧客、馬車、貨車、戲院;Covent公園裏麵包含的嘈雜同罪惡——窯子、更夫、醉漢鬧事、車聲;隻要你晚上醒來,整夜倫敦都是熱鬧的。在Fleet街的絕不會無聊:群眾,一直到泥巴、塵埃,射在屋頂道路的太陽,印刷鋪,舊書攤,商量價的顧客,咖啡店,飯館透出菜湯的氣,啞劇——倫敦自己就是個大啞劇院,大假裝舞蹈會——一切這些東西全影響我的心,給我趣味,然而不能使我覺得看夠了。這些好看、奇怪的東西使我晚上徘徊在擁擠的街上,我常常在五光十色的大街中看這麼多生活,高興得流淚。”他還說:“我告訴你,倫敦所有的大街傍道全是純金鋪的,最少我懂得一種點金術,能夠點倫敦的泥成金——一種愛在人群中過活的心。”蘭姆真有點泥成金的藝術,無論生活怎樣壓著他,心情多麼煩惱,他總能夠隨便找些東西來,用他精細微妙、靈敏多感的心靈去抽出有趣味的點來,他哧哧地笑了。十八世紀的散文家多半說人的笑臉可愛,蘭姆卻覺天下可愛的東西非常多,他愛看洗煙囪小孩潔白的齒,倫敦街頭牆角鶉衣百結、光怪陸離的叫花子,以至倫敦街聲——他以為比什麼音樂都好聽。總而言之,由他眼裏看來,什麼東西全包含了無限的意義,根本上還是因為他能有普遍的同情。他這點同詩人Wordsworth很相像,他們同相信真真的浪漫情調不一定在奪目驚心的事情,而俗人俗事裏布滿了數不盡可歌可歎的悲歡情感。他不用幾個抽象觀念來抹殺人生,或者將人生的神奇化做腐朽,他從容不迫地好像毫不關心說這個、談那個,可是自然而然寫出一件東西在最可愛情形底下的狀況。就是Walter Pater 在《查理斯·蘭姆評傳》所說的“the gayest,happiest attitude of things”。 因此蘭姆隻覺得到處有趣味,可賞玩,並且絕不至於變做灰色的厭世者,始終能夠天真地在這碧野青天的世界歌頌上帝給我們享受不盡,同我們自己做出鑒賞不完的種種物事。他是這麼愛人群的,Leigh Hunt 在自傳裏說“他寧願同一班他所不愛的人在一塊,也不肯自己孤獨地在一邊”。當他姊姊又到瘋人院,家中換了個新女仆,他寫信給Bernard Barton,提到舊女仆,他感歎著說:“責罵同吵鬧中間包含有熟識的成分,一種共同的利益——定要認得的人才行——所以責罵同吵鬧是屬於怨,怨這個東西同親愛是一家出來的。”一個人愛普通生活到連吵架也信作是人類溫情的另一表現,普通生活在他麵前簡直變成天國生活了。

Hazlitt 在《時代精神》(The Spirit of the Age)評蘭姆一段裏說:“蘭姆不高興一切新麵孔、新書、新房子、新風俗……他的情感回注在‘過去’,但是過去也要帶著人的或地方的色彩,才會深深地感動他……他是怎麼樣能幹地將衰老的花花公子用筆來渲染得香噴噴的;怎麼樣高興地記下已經冷了四十年的情史。”蘭姆實在戀著過去的骸骨,這種性情有兩個原因,一來因為他愛一切人類的溫情。事情雖然已經過去,而中間存著的情緒還可供我們回憶。並且他太愛人生了,雖然事已煙消火滅了,他舍不得就這麼算了,免不了時時記起,拿來摩弄一番。他性情又耽好冥想,怕碰事實,所以新的東西有種使他害怕的能力。他喜歡坐在爐邊和他姊姊談幼年事情,頂怕到新地方,住新房,由這樣對照,他更愛躲在過去的翼底下。在《伊裏亞隨筆》第一篇《南海公司》裏他說:“活的賬同活的會計使我麻煩,我不會算賬,但是你們這些死了大本的數簿——是這麼重,現在三個衰頹退化的書記要抬你們離開那神聖的地方都不行——連著那麼多古老奇怪的花紋同裝飾的神秘的紅行——那種三排的總數目,帶著無用的圈圈——我們宗教信仰濃厚的祖宗無論什麼流水賬,數單開頭非有不可的禱告話——那種值錢的牛皮書麵,使我們相信這是天國書庫的書的皮麵——這許多全是有味可敬的好看東西。”由這段可以看出他避新向舊的情緒。他不止喜歡追念過去,而且因為一件事情他經曆過,那不管這事情有益有害,既然同他發生關係了,就好似是他的朋友,若是他能夠再活一生,他還願一切事情完全按舊的秩序遞演下去。他在《除夕》那一篇中說:“我現在幾乎不願意我一生所逢的任一不幸事會沒有發生過,我不願改換這些事情也同我不願更改一本結構精密小說的布局一樣,我想當我心被亞曆斯 的美麗的發同更美麗的眼迷醉的時候,我將我最黃金的七年光陰憔悴地空費過去這回事,比幹脆沒有碰過這麼熱情的戀愛是好得多。我寧願我丟失那老怕被騙去的遺產,也不願意現在有二千鎊錢而心中沒有這位老奸巨滑的影子。”他愛舊書、舊房子、老朋友、舊瓷器,尤其好說過去的戲子,從前的劇場情形,同他小孩子時候逛的地方。他曾有一首有名的詩說一班舊日的熟人。

一班舊日的熟人

我曾有一些遊侶,我曾有一班好伴,

在我孩提的時候,在我就學的時光;

一班舊日的熟人,現在完全失散。

我曾經狂笑,我曾經歡宴,

與一班心腹的朋友在深夜坐飲;

一班舊日的熟人,現在完全失散。

我曾愛著一個絕代的美人:

她的門為我而關,她,我一定不能再見——

一班舊日的熟人,現在完全失散。

我有一個朋友,一個最好的朋友,

我曾魯莽地背棄他像個忘恩之人;

背棄了他,想到一班舊日的熟人。

我徘徊在幼年歡樂之場像個幽靈,

我不得不走遍大地的荒原,

為了去找一班舊日的熟人。

我的心腹的朋友,你比我的兄弟更強,

你為什麼不生在我的家中?

假使我們可以談到舊日的熟人——

他們有的怎樣棄我,有的怎樣死亡,

有的被人奪去;所有的朋友都已分離;

一班舊日的熟人,現在完全失散。

他說他像個幽靈徘徊在幼年歡樂之場。實在由這種高興把舊事重提的人看來,現在隻是一刹那,將來是渺茫的,隻有過去是安安穩穩地存在在記憶裏而絕不會丟失的寶藏。這也是他在這不斷時流中所以堅決地抓著過去的原因。

蘭姆一生逢著好多不順意的事,可是他能用飄逸的想頭、輕快的字句把很沉重的苦痛撥開了。什麼事情他都取一種特別觀察點,所以可給普通人許多愁悶、怨恨的事情,他都隨隨便便地不當做一回事地過去了。他有一回編一本劇叫做《H先生》,第一晚開演的時候就受觀眾的攻擊,他第二天寫信給Sarah Stoddart說:“《H先生》昨晚開演,失敗了,瑪利心裏很難過。我知道你聽見這個消息一定會替我們難過的。可是不要緊。我們決心不被這事情弄得心灰意懶。我想開始戒煙,那麼我們快要富足起來了。一個吞雲吐霧的人,自然隻會寫烏煙瘴氣的喜劇。”他天天從早到晚在公司辦事,但是在《牛津遊記》上他說:“我雖然是個書記,這不過是我一時興致,一個文人早上需要休息,最好休息的法子是機械式地記棉花、生絲、印花布的價錢,這樣工作之後去念書會特別有勁。並且你心中忽然有什麼意思,盡可以拿桌上紙條或者封麵記下,做將來思索材料。”他的哥哥是個自私的人,收入很好,卻天天去買古畫,過舒服生活,全不管蘭姆的窮苦。蘭姆對這件事不僅沒有一毫怨尤,並且看他哥哥天天興高采烈的樣子,他心中也歡喜起來了。在《我的親戚》一篇文中他說:“這事情使我快活,當我早上到公司的時候,在一個風和日美的五月的早上,碰著他(指蘭姆哥哥)由對麵走來,滿臉春風,喜氣洋洋。這種高興的樣子是指示他心中預期買樣看中了的古畫。當這種時候他常常拉著我,教訓一番。說我這種天天有事非幹不可的人比他快活——要我相信他覺得無聊難過——希望他自己沒有這麼多閑暇——又向西走到市場去,口裏唱著調子——心裏自信我會信他的話——我卻是無歌無調地繼續向公司走。”這種一點私見不存,隻以客觀態度、溫和眼光來批評事情,注意可以發噱之點,用來做微笑的資料,真是處世最好的精神。在《查克孫上尉》一篇裏,他將這種對付不好環境的好法子具體地描寫出。查克孫一貧如洗,卻無時不擺闊架子,這樣子就將貧窮的苦惱全忘丟了。蘭姆說:“他(查克孫上尉)是個變戲法者,他布一層霧在你麵前——你沒有時間去找出他的毛病。他要向你說‘請給我那個銀糖鉗’,實在擺在你麵前的隻有一個小匙,而且僅僅是鍍銀的。在你還沒有看清楚他的錯誤之前,他又來擾亂你的思想,把一個茶鍋叫做茶甕,或者將凳子說做沙發。富人請你看他的家具,窮人用法子使你不注意他的寒磣東西;他既不是這樣,也不是那樣,單單自己認為他身邊的一切東西全是好的,使你莫名其妙到底在茅屋裏看的是什麼。什麼也沒有,他仿佛什麼都有樣子。他心中有好多財產。”當他母親死後的一個禮拜,他寫信給Coleridge說:“我練成了一種習慣不把外界事情看重——對這盲目的現在不滿意,我努力去得一種寬大的胸懷,這種胸懷支持我的精神。”他姊姊的瘋病好了,他寫信給Coleridge說:“我決定在這塞滿了煩惱的劇裏,盡量得那可得到的瞬間的快樂。”他又說:“我的箴言是:‘隻要一些,就須滿足;心中卻希望能得到更多。’”我們從這幾段話可以看出蘭姆快樂人世的精神。他既不是以鄙視一切快樂自雄的stoic ,也不是沾沾自喜歌頌那卑鄙庸懦的滿足的人;他帶一服止血的靈藥,在荊棘上跳躍奔馳,享受這人生道上的一切風光;他不鄙視人生,所以人生也始終愛撫他。所以處這使別人能夠碎心的情況之下,他居然天天現著笑臉,說他的雙關話,同朋友開開玩笑過去了。英國現在大批評家Augustine Birrell 說:“蘭姆自己知道他的神經衰弱,同他免不了要受的可怕的一生挫折,他嚴重地拿零碎東西做他的躲難所,有意裝傻,免得過於興奮變成個瘋子了。”從二十一歲以後,他經過千濤百浪,神經老是健全,這就是他這種高明超達的生活術的成功。

蘭姆雖然使用一雙特別的眼睛看世界上的各種事情,他的道德觀念卻非常重。他用非常誠懇的態度采取道德觀念,什麼事情一定要尋根究底赤裸裸地來審察,絕不容有絲毫偽君子成分在他心中。也是因為他對道德態度是忠實的,所以他又常主張我們有時應當取一種無道德的態度,把道德觀念撇開一邊不管,自由地來品評藝術同生活。偽君子們對道德沒有真真情感,隻有一副架子,記著幾句口頭禪,無處不說他的套語,一時不肯放鬆將道德存起來,這是等於做賊心虛的人更用心保持他好人的外表,以及偷漢寡婦偏會說貞節一樣。隻有自己問心無愧的人才敢有時放了道德的嚴肅麵孔,同大家痛快地毫無拘管地說笑。在他那《莎士比亞同時戲劇家評選》裏,他說:“霸占近代舞台的乏味無聊抹殺一切的道德觀念,把戲中可讚美的熱烈情感排斥去盡了。一種清教徒式的感情遲鈍,一種傻子低能的老實漸漸盤繞我們胸中,將舊日戲劇作家給我們的強烈的情感同真真有肉有血生氣勃勃的道德趕走了……我們現在什麼都是虛偽的順從。”所以他愛看十八世紀幾個喜劇家Congreve ,Farquhar Wycherley 等描寫社會的喜劇。他曾說:“真理是非常寶貴的,所以我們不要亂用真理。”因為他的寶貴道德,他才這麼不亂任用道德觀念,把它當做一句不值錢的東西亂花。蘭姆不怎麼尊重傳統道德觀念,他的觀念近乎尼采,他相信有力氣做去就是善,柔弱無能對付了事,處處用盾牌的是惡,這話似乎有些言之過甚,不過實在是如此。我們讀蘭姆不覺得念《查拉撒斯圖拉如此說》 的針針見血,那是因為蘭姆用他的詼諧同古怪的文體蓋住了好多驚人的意見。在他《兩種人類》那篇上,他讚美一個靠借錢為生、心地潔白的朋友。這位朋友豪爽英邁,天天東拉西借,壓根兒就沒有你我之分,有錢就用,用完再借,由蘭姆看起來他這種痛快情懷比一個規規矩矩的人高明得多。他那篇最得所謂英國第一批評家Hazlitt擊節歎賞的文章《戰太太對於紙牌的意見》 ,用使人捧腹大笑的筆墨說他這種做得痛快就是對的理論。他覺得叫花子非常高尚,平常人都困在各種虛榮高低之內,唯有叫花子超出一切比較之外,不受什麼時髦禮節習慣的支配,赤條條無牽掛,所以他把叫花子尊稱做“宇宙間唯一的自由人”。英國習慣每餐都要先感謝上帝,蘭姆想我們要感謝上帝地方多得很,有Milton 可念也是個要感謝的事情,何必專限在飯前,再加上那時候饞涎三尺,哪裏有心去謝恩?所食東西又是煮得講究,不是僅僅作維持生命用,謝上帝給我們奢侈縱我們口欲,實在是不大對的。所以他又用滑稽來主張廢止。他在《傻子日》裏說:“我從來沒有一個交誼長久或者靠得住的朋友,而不帶幾分傻氣的……心中一點傻氣都沒有的人,心裏必有一大堆比傻還壞的東西。”這兩句話可以包括他的倫理觀念。蘭姆最怕拉長麵孔,說道德的,我們卻囉唆地說他的道德觀念,實在對不起他,還是趕快談別的吧。

法國十六世紀散文大家,近世小品文鼻祖Montaigne 在他小品文集(essays)序上說:“我想在這本書裏描寫這個簡單普通的真我,不用大言、說假話、弄巧計,因為我所寫的是我自己。我的毛病要纖毫畢露地說出來,習慣允許我能夠坦白說到那裏,我就寫這自然的我到那地步。”蘭姆是Montaigne的嫡係作家。他文章裏十分之八九是說他自己,他老實地親信地告訴我們他怎麼樣不能了解音樂,他的常識是何等的缺乏,他多麼怕死、怕鬼,甚至於他怎樣怕自己會做賊偷公司的錢,他也毫不遮飾地說出。他曾說他的文章用不著序,因為序是作者同讀者對談,而他的文章在這個意義底下全是序。他談自己七零八雜的事情之所以能夠這麼娓娓動聽,那是靠著他能夠在說閑話時節,將他全性格透露出來,使我們看見真真的蘭姆。誰不願意聽別人心中流露出的真話,何況講的人又是個和藹可親、溫文忠厚的蘭姆。他外麵又假放好多筆名同杜撰的事,這不過是一層薄霧,因為蘭姆到底是害羞的人,文章常用七古八怪的別號,這麼一反照,更顯出他那真摯誠懇的態度了。蘭姆最讚美懶惰,他曾說人類本來狀況是遊手好閑的,亞當墮落後才有所謂的工作。他又說:“實在在一個人所能做的最好的事情是什麼也不幹,次一等才是——好工作。”他那一篇《衰老的人》是個讚美懶惰的福音,比起Stevenson 的《懶惰漢的辯詞》更妙得多,我們讀起來一個愛閑暇、怕工作的蘭姆活現眼前。

蘭姆著作不大多,最重要的是那投稿給《倫敦雜誌》,借伊裏亞Elia名字發表的絮語文五十餘篇,後來集做兩卷,就是現在通行的《伊裏亞小品文》(The Essays of Elia)同《伊裏亞小品文續編》(The Last Essays of Etia)。伊裏亞是南海公司一個意大利書記,蘭姆借他名字來發表,他的文體是模仿十七世紀Fuller ,Browne 同別的伊利沙伯時代 作家,所以非常古雅蘊藉。此外,他編了一本莎士比亞同時代戲劇作家選集,還加上了批評,這本書與十九世紀對伊利沙伯時代文學興趣之複燃大有關係。他的批評,隻言片語,字字珠璣,雖然隻有幾十頁,卻是一本重要文獻。他選這本書的目的,是將伊利沙伯時代人的道德觀念呈現在讀者麵前,所以他的選本一直到現在還是風行的。他還有批評莎土比亞悲劇同Hogarth的畫的文章。此外他同瑪利將莎士比亞劇編作散文古事,盡力保存原來的精神。他對伊利沙伯朝文學既然有深刻的研究,所以這本《莎氏樂府本事》 ,還能充滿了劇中所有的情調色彩,這是它能夠流行的原因。蘭姆做了不少的詩同一兩編戲劇,那都是不重要的。他的書信卻是英國書信文學中的傑作,其價值不下於Robert Southey ,Cray Fitzerald 的書牘,他那種纏綿深情同靈敏心懷在那幾百封信裏表現得非常清楚。他好幾篇好文章如《兩種人類》《新同舊的教師》《衰老的人》等差不多全由他的信脫胎出來。他寫信給Southey說:“我從來沒有根據係統判斷事情,總是執著個體來理論。”這兩句話可以做他一切著作的注腳。

蘭姆傳以Ainger做得最好,Ainger說:“他是個利己主義者——但是一個沒有一點虛榮同自滿的利己主義者——一個剝去了嫉妒同惡脾氣的利己主義者。”這真是蘭姆一生最好的考語。

近代專研究蘭姆、學蘭姆的文筆的Lucus說:“蘭姆重新建設生活,當他改建時節時,他把生活弄得尊嚴而內容豐富起來了。”

觀 火

獨自坐在火爐旁邊,靜靜地凝視麵前瞬息萬變的火焰,細聽爐裏呼呼的聲音,心中是不專注在任何事物上麵的,隻是癡癡地望著爐火。說是懷有一種惘悵的情緒,固然可以,說是感到了所有的希望全已幻滅,因而反現出恬然自安的心境,亦無不可。但是既未曾達到身如槁木、心如死灰的地步,免不了有許多零碎的思想來往心中,那些又都是和“火”有關的,所以把它們集在“觀火”這個題目底下。

火的確是最可愛的東西。它是單身漢的最好伴侶。寂寞的小房裏麵,什麼東西都是這麼寂靜的,無生氣的,現出呆板板的神氣,唯一有活氣的東西就是這個無聊賴地走來走去的自己。雖然是個甘於寂寞的人,可是也總覺得有點兒怪難過。這時若使有一爐活火,壁爐也好,站著有如廟裏菩薩的鐵爐也好,紅泥小火爐也好,你就會感到宇宙並不是那麼荒涼了。火焰的萬千形態正好和你心中古怪的想象攜手同舞,倘然你心中是枯幹到生不出什麼黃金幻夢,那麼體態輕盈的火焰可以給你許多暗示,使你自然而然地想入非非。她好像但丁 《神曲》裏的引路神,拉著你的手,帶你去進荒誕的國土。人們隻怕不會做夢,光剩下一顆枯焦的心兒,一片片逐漸剝落。倘然還具有夢想的能力,不管做的是猙獰凶狠的噩夢,還是融融春光的甜夢,那麼這些夢好比會化雨的雲兒,遲早總能滋潤你的心田。看書會使你做起夢來,聽你的密友細訴衷曲也會使你做夢,晨曦,雨聲,月光,舞影,鳥鳴,波紋,槳聲,山色,暮靄……都能勾起你的輕夢,但是我覺得火是最易點著輕夢的東西。我隻要一走到火旁,立刻感到現實世界的重壓一一消失,自己浸在夢的空氣之中了。有許多回我拿著一本心愛的書到火旁慢讀,不一會兒,把書擱在一邊,卻不轉睛地盡望著火。那時我覺得心愛的書還不如火這麼可喜。它是一部活書。對著它真好像看著一位大作家一字字地寫下他的傑作,我們站在一旁跟著讀去。火是一部無始無終、百讀不厭的書,你哪回看到兩個形狀相同的火焰呢!拜倫說:“看到海而不發出讚美詞的人必定是個傻子。”我是個滄海曾經的人,對於海卻總是漠然的,這或者是因為我會暈船的緣故吧!我總不願自認為傻子,但是我每回看到火,心中常想唱出讚美歌來。若使我們真有個來生,那麼我隻願下世能夠做一個波斯人,他們是真真的智者,他們曉得拜火。

記得希臘有一位哲學家——大概是Zeno 吧——跳到火山的口裏去,這種死法真是痛快。在希臘神話裏,火神(Hephaestus or Vulcan)是個跛子,他又是一個大藝術家。天上的宮殿同盔甲都是他一手包辦的。當我靠在爐旁時候,我常常期望有一個黑臉的跛子從煙裏衝出,而且我相信這位藝術家是沒有留了長頭發同打一個大領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