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貳章 醉中夢話(3 / 3)

在《現代叢書》(Modern Library)的廣告裏,我常碰到一個很奇妙的書名,那是唐南遮(D’Annunzio) 的長篇小說《生命的火焰》(The Flame of Life)。唐南遮的著作我一字都未曾讀過,這本書也是從來沒有看過的,可是我極喜歡這個書名,《生命的火焰》這個名字是多麼含有詩意,真是簡潔地說出人生的真相。生命的確像一朵火焰,來去無蹤,無時不是動著,忽然揚焰高飛,忽然消沉將熄,最後煙消火滅,留下一點殘灰,這一朵火焰就再也燃不起來了。我們的生活也該像火焰這樣無拘無束,順著自己的意誌狂奔,才會有生氣,有趣味。我們的精神真該如火焰一般地飄忽莫定,隻受裏麵的熱力的指揮,衝倒習俗、成見、道德種種的藩籬,一直恣意幹去,任情飛舞,才會迸出火花,幻出五色的美焰。否則,陰沉沉地、若存若亡地草草一世,也辜負了創世主叫我們投生的一番好意了。我們生活內一切值得寶貴的東西又都可以用火來打比。熱情如沸的戀愛,創造藝術的靈悟,虔誠的信仰,求知的欲望,都可以拿火來做象征。Heracleitus 真是絕等聰明的哲學家,他主張火是宇宙萬物之源。難怪二千多年後的柏格森 諸人對著他仍然是推崇備至。火是這麼可以做人生的象征的,所以許多民間的傳說都把人的靈魂當做一團火。愛爾蘭人相信一個婦人若是夢見一點火花落在她口裏或者懷中,那麼她一定會懷孕的,因為這是小孩的靈魂。希臘神話裏,Prometheus 做了好人後,親身到天上去偷些火下來,也是這種的意思。有些詩人心中有滿腔的熱情,靈魂之火太大了,倒把他自己燃燒成灰燼,短命的濟慈就是一個好例子。可惜我們心裏的火都太小了,有時甚至於使我們心靈感到寒戰,怎麼好呢?

我家鄉有一句土諺:“火燒屋好看,難為東家。”火燒屋的確是天下一個奇觀。無數的火舌越梁穿瓦,沿窗衝天地飛翔,弄得滿天通紅了,仿佛地球被擲到熔爐裏去了,所以沒有人看了心中不會起種奇特的感覺。據說尼羅王 因為要看大火,故意把一個大城全燒了,他可以說是知道享福的人,比我們那班做酒池肉林的暴君高明得多。我每次聽到美國哪裏的大森林著火了,燃燒了一兩個月,我就怨自己命壞,沒有在哥倫比亞大學當學生。不然一定要告個病假,去觀光一下。

許多人沒有煙癮,抽了煙也不覺得什麼特別的舒服,卻很喜歡抽煙,違了父母兄弟的勸告,常常抽煙,就是身上隻剩一角小洋了,還要拿去買一盒煙抽,他們大概也是因為愛同火接近的緣故吧!最少,我自己是這樣的。所以我愛抽煙鬥,因為一鬥的火是比紙煙頭一點兒的火有味得多。有時沒有錢買煙,那麼拿一匣的洋火,一根根擦燃,也很可以解這火癮。

離開北方已經快兩年了,在南邊雖然冬天裏也生起火來,但是不像北方那樣一冬沒有熄過地燒著,所以我現在同火也沒有像在北方時那麼親熱了。回想到從前在北平時一塊兒烤火的幾位朋友,不免引起惆悵的心情,這篇文字就算做寄給他們的一封信吧!

這麼一回事

我每次跟天真爛漫的小學生、中學生接觸時候,總覺得悲從中來。他們是這麼思慮單純的,這麼縱情嬉笑的,好像已把整個世界摟在懷裏了。我呢?無聊的世故跟我結不解之緣,久已不發出痛徹心脾的大笑矣。我的心好比已經抹過柏樹油的,永遠不能清爽。

我每次和曬日黃、縮袖打瞌睡的老頭子談話,也覺得欲泣無淚。“兩個極端是相遇的”。他們正如經過無數狂風怒濤的小舟,篷扯碎了,船也翻了,可是剩下來在水麵的一兩塊板卻老在海上漂遊,一直等到消磨得無影無蹤。他們就是自己生命的殘留物。他們失掉青春和壯年的火氣,情願忘記一切和被一切忘卻了,就是這樣若有若無地寄在人間,這倒也是個忘憂之方。真是難得糊塗!既不能滿意地活它一場,就讓它變為幾點殘露隨風而逝吧!

可是,既然如是讚美生命的消沉,何不於風清月朗之辰,親自把生命送到門口呢?換一句話說,何不投筆而起,吃安眠藥,跳海,當兵去,一了百了,免得世人多聽幾聲呻吟,豈不於人於己兩得呢?前幾天一位朋友拉到某館子裏高樓把酒,酒酣起舞弄清影的時候,憑欄望天上的半輪明月,看下麵蟻封似的世界,忽然想跨欄而下,讓星群在上麵嘖嘖讚美,嫦娥大概會拿著手帕抿著嘴兒笑,給下麵這班螞蟻看一出好看的戲,自己就立刻變做不是自己,這真是“人天同慶,無損於己(自己已經沒有了,還從哪裏去損傷他呢?),有益於人”了。不說別的,報館訪員就可以多一段新聞,hysteria 的女子可以暫時忘卻煩悶,沒有愛人的大學生可以暢談自殺來消愁。

但是既然有個終南捷徑可以逃出人生,又何妨在人生裏鬼混呢!

但是……

但是……

…………

昨天忽然想起蘇格拉底 是常在市場裏溜達的,我件件不如這位古聖賢,難道連這一件也不如嗎?於是乎振衣而起,趕緊到市場人群裏亂闖。果然參出一些妙諦,沒有虛行。

市場裏最花紅柳綠的地方當然要推布店了。裏麵的顧客也複雜得有趣,從目不識丁的簡樸老婦人到讀過二十、三十、四五十以至整整八十單位的女學生。可是她們對於布店都有一種深切之感。她們一進門來,有的自在地坐下細細鑒賞,有的慢步巡視,有的和女伴或不幸的男伴隨便談天,有的皺著眉頭冥想,真是賓至如歸。雖說男女同學已經有年,而且成績卓著,但是我覺得她們走進課堂時總沒有走進布店時態度那麼自然。哎呀!我卻是無論走進任何地方,態度都是不自然的。吾友鏡君 從前說過:“人在世界上是個沒有人招待的來客。”這真是千古達者之言。牢騷擱起,言歸正傳。天下沒有一個女人買布時會沒有主張的。她們胸有成竹,羅列了無數批評標準,對於每種布匹綢緞都有個永劫不拔的主張,她們的主張仿佛也有古典派、浪漫派之分,前者是愛素淡宜人的,後者是喜歡豔麗迷離的。至於高興穿肉色的衣料和虎豹紋的衣料,那大概是寫實派吧。但是她們的意見也常有更改,應當說進步。然而她們總是堅持自己當時的意見,決不猶豫的。這也不足奇,男人選妻子豈不也是如此嗎?許多男人因為別人都說那個女子漂亮,於是就“心火因君特地燃”了。天下沒有一個男子不愛女子,也好像沒有一個女子不愛衣服一樣。劉備說過:“妻子是衣服。”千古權奸之言,當然是沒有錯的。

布店是墮落的地方。亞當、夏娃墮落後才想起穿衣。有了衣服,就有廉恥,就有禮教,真是:“聖人不死,大盜不止。”人生本來隻有吃飯一問題,這兩位元始宗親無端為我們加上穿衣一項,天下從此多事了。

動物裏都是雄的弄得很美麗來引誘雌的。在我們卻是女性在生育之外還慨然背上這個責任。女性始終花葉招展,男性永遠是這麼漆黑一團。我們真該感謝這勇於為世界增光的永久女性。

這也是一篇Sartor Resartus 吧!

吻 火

回想起誌摩先生,我記得最清楚的是他那雙銀灰色的眸子。其實他的眸子當然不是銀灰色的,可是我每次看見他那種驚奇的眼神,好像正在猜人生的謎,又好像正在一葉一葉揭開宇宙的神秘,我就覺得他的眼睛真帶了一些銀灰色。他的眼睛又有點像希臘雕像那兩片光滑的,仿佛含有無窮情調的眼睛,我所說銀灰色的感覺也就是這個意思吧。

他好像時時刻刻都在驚奇著。人世的悲歡,自然的美景以及日常的瑣事,他都覺得是很古怪的,從來沒有看見過的,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所以他天天都是那麼有興致(gusto),就是說出悲哀的話的時候,也不是垂頭喪氣,厭倦於一切了,卻是發現了一朵“惡之華”,在那兒驚奇著。

三年前,在上海的時候,有一天晚上,他拿著一根紙煙向一位朋友點燃的紙煙取火,他說道:“Kissing the fire .”這句話真可以代表他對於人生的態度。人世的經驗好比是一團火,許多人都是敬鬼神而遠之,隔江觀火,拿出冷酷的心境去估量一切,不敢投身到轟轟烈烈的火焰裏去,因此過個暗淡的生活,簡直沒有一點的光輝。數十年的光陰就在計算怎麼樣才會不上當裏麵消逝去了,結果上了個大當。他卻肯親自吻著這團生龍活虎般的烈火,火光一照,化腐臭為神奇,遍地開滿了春花,難怪他天天驚異著,難怪他的眼睛跟希臘雕像的眼睛相似。希臘人的生活就像他這樣吻著人生的火,歌唱出人生的神奇。

這一回在半空中他對於人世的火焰作最後的一吻了。

春 雨

整天的春雨,接著是整天的春陰,這真是世上最愉快的事情了。我向來厭惡晴朗的日子,尤其是驕陽的春天;在這個悲慘的地球上忽然來了這麼一個欣歡的氣象,簡直像無聊賴的主人宴飲生客時拿出來的那副古怪笑臉,完全顯出宇宙裏的白癡成分。在所謂大好的春光之下,人們都到公園大街或者名勝地方去招搖過市,像猩猩那樣嘻嘻地笑著,真是得意忘形,弄到變成四不像了。可是陰霾四布或者急雨滂沱的時候,就是最沾沾自喜的財主也會感到苦悶,因此也略帶了一些人的氣味,不像好天氣時候那樣望著陽光,盛氣淩人地大踏步走著,頗有“上帝在上,我得其所”的意思。至於懂得人世哀怨的人們,黯淡的日子可以說是他們唯一光榮的時光。穹蒼替他們流淚,烏雲替他們皺眉,他們覺到四圍都是同情的空氣,仿佛一個墮落的女子躺在母親懷中,看見慈母一滴滴的熱淚濺到自己的淚痕,真是潤遍了枯萎的心田。鬥室中默坐著,憶念十載相違的密友、已經走去的情人,想起生平種種的坎坷、一身經曆的苦楚,傾聽窗外簷前淒清的滴瀝,仰觀波濤浪湧,似無止期的雨雲,這時一切的荊棘都化做潔淨的白蓮花了,好比中古時代那班聖者被殘殺後所顯的神跡。“最難風雨故人來”,陰森森的天氣使我們更感到人世溫情的可愛,替從苦雨淒風中來的朋友倒上一杯熱茶的時候,我們很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子”的心境。“風雨如晦,雞鳴不已”,人類真是隻有從悲哀裏滾出來才能得到解脫,千錘百煉,腰間才有這一把明晃晃的鋼刀。“今日把似君,誰為不平事”“山雨欲來風滿樓”,這很可以象征我們孑立人間,嚐盡辛酸,遠望來日大難的氣概;真好像思鄉的客子拍著欄杆,看到郭外的牛羊,想起故裏的田園,懷念著宿草新墳裏當年的竹馬之交,淚眼裏仿佛模糊辨出龍鍾的父老蹣跚走著,或者隻瞧見幾根靠在破壁上的拐杖的影子。所謂生活術恐怕就在於怎麼樣當這麼一個臨風的征人吧。無論是風雨橫來,無論是澄江一練,始終好像惦記著一個花一般的家鄉,那可說就是生平理想的結晶,蘊在心頭的詩情,也就是明哲保身的最後壁壘了;可是同時還能夠認清眼底的江山,把住自己的步驟,不管這個異地的人們是多麼殘酷,不管這個他鄉的水土是多麼不慣,卻能夠清瘦地站著,戛戛然好似狂風中的老樹。能夠忍受,卻沒有麻木,能夠多情,卻不流於感傷,仿佛樓前的春雨,悄悄下著,遮住耀目的陽光,卻滋潤了百草同千花。簷前的燕子躲在巢中,對著如絲如夢的細雨呢喃,真有點像也向我道出此中的消息。

可是春雨有時也凶猛得可以,風馳電掣,從高山傾瀉下來也似的,萬紫千紅,都付諸流水,看起來好像是殺風景的,也許是別有懷抱吧。生平性急,一二知交常常焦急萬分地苦口勸我,可是暗室捫心,自信絕不是追逐事功的人,不過對於紛紛擾擾的勞生卻常感到厭倦,所謂性急無非是疲累的反響吧。有時我卻極有耐心,好像廢殿上的玻璃瓦,一任他風吹雨打,霜蝕日曬,總是那樣子癡癡地望著空曠的青天。我又好像能夠在無字碑麵前坐下,慢慢地去冥想這塊石板的深意。簡直是個蒲團已碎,呆然跌坐著的老僧,想趕快將世事了結,可以抽身到紫竹林中去逍遙,跟把世事撇在一邊,“大隱隱於市”,就站在熱鬧場中來仰觀天上的白雲,這兩種心境原來是不相矛盾的。我雖然還沒有,而且絕不會跳出人海的波瀾,但是拳拳之意自己也略知一二,大概擺動於焦躁與倦怠之間,總以無可奈何天為中心吧。所以我雖然愛蒙蒙茸茸的細雨,我也愛大刀闊斧的急雨,紛至遝來,洗去陽光,同時也洗去雲霧,使我們想起也許此後永無風恬日美的光陰了。也許老是一陣一陣的暴雨,將人世哀樂的蹤跡都漂到大海裏去,白浪一翻,什麼渣滓也看不出了。焦躁同倦怠的心境在此都得到涅槃的妙悟,整個世界就像客走後撇下筵席,洗得頂幹淨排在廚房架子上的杯盤。當個主婦的創造主看著大概也會微笑吧,覺得一天的工作總算告終了。最少我常常臆想這個還了本來麵目的大地。

可是最妙的境界恐怕是尺牘裏麵那句爛調,所謂“春雨纏綿”吧。一連下了十幾天的梅雨,好像再也不會晴了,可是時時刻刻都有晴朗的可能。有時天上現出一大片的澄藍,雨腳也慢慢收束了,忽然間又重新點滴淒清起來,那種捉摸不到、萬分別扭的神情真可以做這個啞謎一般的人生的象征。記得十幾年前每當連朝春雨的時候,常常剪紙作和尚形狀,把他倒貼在水缸旁邊,意思是叫老天不要再下雨了,雖然看到院子裏雨腳下一粒一粒新生的水泡我總覺到無限的欣歡,尤其當急急走過簷前,脖子上濺幾滴雨水的時候。可是那時我對於春雨的情趣是在不知不覺之間領略到的,並沒有凝神去尋找,等到知道怎麼樣去欣賞恬適的雨聲的時候,我卻老在幹燥的此地做客,單是夏天回去,看看無聊的驟雨,過一過雨癮罷了。因此“小樓一夜聽春雨”的快樂當麵錯過,從我指尖上滑走了,盛年時候好夢無多,到現在彩雲已散,一片白茫茫,生活不著邊際,如墮五裏霧中,對於春雨的悵惘隻好算做內中的一小節吧,可是仿佛這一點很可以代表我整個的悲哀情緒。但是我始終喜歡冥想春雨,也許因為我對於自己的愁緒很有顧惜愛撫的意思;我常常把陶詩改過來,向自己說道:“衣沾不足惜,但願恨無違。”我會愛凝恨也似的纏綿春雨,大概也因為自己有這種的心境吧。

第二度的青春

人們到了相當年紀,大概不會再有春愁。就說偶然還涉遐思,也不好意思出口了。

鄉愁,那是許多人所逃不了的。有些人天生一副懷鄉病者的心境,天天惦念著他精神上的故鄉。就是住在家鄉裏,仍然忽忽如有所失,像個海外飄零的客子。就說把他們送到樂園去,他們還是不勝惆悵,總是希冀、企望著,想回到一個他所不知道的地方。這些人想象出許多虛幻的境界,那是宗教家的伊甸園,哲學家的伊比鳩魯斯 花園,詩人的Elysium El Dorado,Arcadia ,理想主義者的烏托邦,來慰藉他們彷徨的心靈;可是假使把他們放在他們所追求的天國裏,他們也許又皺起眉頭,拿著筆描寫出另一個理想世界了。思想無非是情感的具體表現,他們這些世外桃源隻是他們不安心境的寄托。全是因為它們是不能實現的,所以才能夠傳達出他們這種沒個為歡處的情懷;一旦不幸,理想變為事實,它們立刻就不配做他們這些情緒的象征了。說起來,真是可悲,然而也怪有趣。總之,這一班人大好年華都消磨於綣懷一個莫須有之鄉,也從這裏麵得到他人所嚐不到的無限樂趣。登樓遠望雲山外的雲山,淌下的眼淚流到笑窩裏去,這是他們的生活。吾友莫須有先生就是這麼一個人,久不見他了,卻常憶起他那淚痕裏的微笑 。

可是,人們到了相當年紀(又是這麼一句話),對於自己的事情感到厭倦,覺得太空虛了,不值一想,這時連這一縷鄉愁也將化為雲煙了。其實人們一走出情場,失掉綺夢,對於自己種種的幻覺都消滅了,當下看出自己是個多麼渺小、無聊的漢子,正好像脫下戲衫的優伶,從縹緲世界墜到鐵硬的事實世界,砰的一聲把自己驚醒了。這時睜開眼睛,看到天上恒河沙數的群星,“一佛一世界”,回想自己風塵下過的千萬人已嚐過,將來還有無數萬人來嚐的庸俗生活,對於自己怎能不灰心呢?當此“屏除絲竹入中年”時候,怎麼好呢?

可是,人們到了相當年紀,免不了兒女累人,三更兒哭,可以攪你的清夢,一聲“爸爸”,可以動你的心弦。煩惱自然多起來了,但是天下的樂趣都是煩惱帶來的,煩惱使人不得不希望,希望卻是一服包醫百病的良方。做了隻怕不愁,一生在艱苦的環境下麵掙紮著,結果常是“窮”而不“愁”,所謂潦倒也就是麻木的意思。做人做到豔陽天氣勾不起你的幽怨,故鄉土物打不動你蓴鱸之思 ,真是幾乎無路可走了。還好有個父愁。雖然知道自己的一生是個失敗,仿佛也看出天下無所謂成功的事情,已猜透“成功等於失敗”這個啞謎了,居然清瘦地站在宇宙之外,默然與世無涉了;可是對於自己孩子們總有個莫名其妙的希望,大有“我們自己既然如是塌台,難道他們也會這樣嗎”的意思。隻有沒有道理的希望是真實的,永遠有生氣的,做父親的人們明知小孩變成頑皮大人是種可傷的事情,卻非常希望他們趕快長大。已看穿人性的腐朽同宇宙的乏味了,可是還希望他們來日有個花一般的生涯。為著他們,希望許多絕不可能的事情變為可能;為著他們,肯把自己重新擲到過去的幻覺裏去,於是乎從他們的生活裏去度自己第二次的青春,又是一場哀樂!為著兒女的戀愛而擔心,去揣摩內中的甘苦,宛如又踱進情場。有時把兒女的癡夢拿來細味,自己不知不覺也走到夢裏去了,孩提的想頭和希望都占著做父親者的心窩,雖然這些事他們從前曾經熱烈地執著過,後來又頹然扔開了。人們下半生的心境又恢複到前半生那樣了,有時從父愁裏也產生出春愁和鄉愁。

記得去年快有兒子的時候,我的父親從南方寫信來說道:“你現也快做父親了,有了孩子,一切要耐忍些。”我年來常常記起這幾句話,感到這幾句叮嚀包括了整個人生。

又是一年春草綠

一年四季,我最怕的卻是春天。夏的沉悶,秋的枯燥,冬的寂寞,我都能夠忍受,有時還感到片刻的欣歡。灼熱的陽光,憔悴的霜林,濃密的烏雲,這些東西跟滿目瘡痍的人世是這麼相稱,真可算做這出永遠演不完的悲劇的絕好背景。當個演員同時又當個觀客的我雖然心酸,看到這麼美妙的藝術,有時也免不了陶然色喜,傳出靈魂上的笑窩了。坐在爐邊,聽到呼呼的北風,一頁一頁翻閱一些畸零人的書信或日記,我的心境大概有點像人們所謂春的情調吧。可是一看到階前草綠,窗外花紅,我就感到宇宙的不調和,好像在彌留病人的榻旁聽到少女的輕脆的笑聲,不,簡直好像參加婚禮時候聽到淒楚的喪鍾。這到底是惡魔的調侃呢,還是垂淚的慈母拿幾件新奇的玩物來哄臨終的孩子呢?每當大地春回的時候,我常想起《哈姆雷特》裏麵那位姑娘戴著鮮花圈子,唱著歌兒,沉到水裏去了。這真是莫大的悲劇呀!比哈姆雷特的命運還來得可傷,叫人們啼笑皆非,隻好蒙矓地徜徉於迷途之上,在謎的空氣裏度過鮮血染著鮮花的一生了。墳墓旁年年開遍了春花,宇宙永遠是這樣二元,兩者錯綜起來,就構成了這個雜亂下劣的人世了。其實不單自然界是這樣子安排顛倒遇顛連,人事也無非如此白蓮與汙泥相接,在卑鄙壞惡的人群裏偏有些雪白晶清的靈魂,可是曠世的偉人又是三寸名心未死,落個白玉之玷了。天下有了偽君子,我們雖然親眼看見美德,也不敢貿然去相信了;可是極無聊、極不堪的下流種子有時卻磊落大方,一鳴驚人,情願把自己犧牲了。席勒說:“隻有錯誤才是活的,真理隻好算做個死東西罷了。”可見連抽象的境界裏都不會有個稱心如意的事情了。“可哀唯有人間世”,大概就是為著這個原因吧。

我是個常帶笑臉的人,雖然心緒淒淒的時候居多。可是我的笑並不是百無聊賴時的苦笑,假使人生單使我們覺得無可奈何,“獨閉空齋畫大圈”,那麼這個世界也不值得一笑了。我的笑也不是世故老人的冷笑,忙忙擾擾的哀樂雖然嚐過了不少,鬼鬼祟祟的把戲雖然也窺破了一二,我卻總不拿這類下流的伎倆放在眼裏,以為不值得尊稱為世故的對象。所以不管我多麼焦頭爛額,立在這片瓦礫場中,我向來不屑對於這些加之以冷笑。我的笑也不是“哀莫大於心死”以後的獰笑,我現在最感到苦痛的就是我的心太活躍了,不知怎的,無論到哪兒去,總有些觸目傷心,淒然淚下的意思,大有失戀與傷逝冶於一爐的光景,怎麼還會獰笑呢?我的辛酸心境並不是年輕人常有的那種略帶詩意的感傷情調,那是生命之杯盛滿後濺出來的泡花,那是無上的快樂呀,釋迦牟尼佛所以會那麼陶然,也就是為著他具了那個清風朗月的慈悲境界吧。走入人生迷園而不能自拔的我怎麼會有這種的閑情逸致呢!我的辛酸心境,也不是像丁尼生 所說的“天下最沉痛的事情莫過於回憶起欣歡的日子”。這位詩人自己卻又說道:“曾經親愛過,後來永訣了,總比絕沒有親愛過好多了。”我是沒有過這麼一度的鳥語花香,我的生涯好比沒有綠洲的空曠沙漠,好比沒有棕櫚的熱帶國土,簡直是掛著蛛網,未曾聽過管弦聲的一所空屋。我的辛酸心境更不是像近代仕女們臉上故意貼上的“黑點”,朋友們看到我微笑著道出許多傷心話,總是不能見諒,以為這些娓娓酸語無非拿來點綴風光,更增生活的嫵媚罷了。“知己從來不易知”,其實我們也用不著這樣苛求,誰敢說真知道了自己呢,否則希臘人也不必在神廟裏刻上“知道你自己”那句話了。可是我就沒有走過芳花繽紛的薔薇的路,我隻看見枯樹同落葉;狂歡的宴席上排了一個白森森的人頭固然可以叫古代的波斯人感到人生的悠忽而更見沉醉,骷髏摟著如花的少女跳舞固然可以使荒山上月光裏的撒旦搖著頭上的兩角哈哈大笑,但是八百裏的荊棘嶺總不能算做愉快的旅程吧;梅花落後,雪月空明,當然是個好境界,可是牛山濯濯的峭壁上一年到底隻有一陣一陣的狂風瞎吹著,那就會叫人思之欲泣了。這些話雖然言之過甚,縮小來看,也可以映出我這個無可為歡處的心境了。

在這個無時無地都有哭聲回響著的世界裏,年年偏有這麼一個春天;在這個滿天澄藍、潑地草綠的季節,毒蛇卻也換了一套春裝,睡眼蒙矓地來跟人們作伴了;禁閉於層冰底下的穢氣,也隨著春水的綠波傳到情侶的身旁了。這些矛盾恐怕就是數千年來賢哲所追求的宇宙本質吧!蕞爾 的我大概也分了一份上帝這筆禮物吧。笑窩裏貯著淚珠兒的我,活在這個烏雲裏夾著閃電,早上彩霞暮雨淒淒的宇宙裏,天人合一,也可以說是無憾了,何必再去尋找那個無根的解釋呢。“滿眼春風百事非”,這般就是這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