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確像一朵火焰,
來去無蹤,無時不是動著,
忽然揚焰高飛,忽然消沉將熄,
最後煙消火滅,留下一點殘灰,
這一朵火焰就再也燃不起來了。
畢克司達夫先生訪友記
斯梯爾 原著
有些人有許多快樂同玩意兒在他們的手頭,他們自己卻沒有享受。所以有誰把他們本有的幸福說給他們聽,使他們注意那容易忽略的好運氣事情,這倒是一件仁愛的好事。結婚了的人們常需要這麼一個教導者。他們看著自己的單調不變的生活情形,悲悶著喃喃埋怨,愁苦地度過他們的時光,但是由別人看來,他們的生活卻包含著人生上一切快樂的綜合,又是遠離人生各種苦痛的躲難所。
我所以想到這點是由於去拜會一個老朋友,他是我的舊同學。前星期他同家眷到城裏來過冬 ,昨天早上他打發人來,說他的妻子請我去列席宴會。我在他屋裏同在自己家裏一樣隨便,他們一家人都知道我心裏是希望他們好的。我到的時候,孩子們是那麼高興地來迎接,我當時的快樂真是說不出來。當他們猜出打門者是我的時候,他們爭先恐後跑出來;跑輸了的小孩趕緊回轉去告訴他的父親,說畢克司達夫先生來了。這回是一個美麗的小姑娘帶我進去,我們起初以為她一定不認識我了,因為他們一家不到城來已經有了兩年。她居然還認得我,這變做我們談天的一個大題目,我一進門就談這件事情。這說完了,他們和我開玩笑,說出成千成萬關於我同一個鄰人的女孩結婚的小故事,這些都是他們在鄉下聽到的。那位先生,我的朋友,就說:“不對,若是畢克司達夫先生娶他朋友的女孩,我希望我的孩子會優先被選;這位瑪利姑娘現在十六歲了,嫁給他將來定可做個再好不過的孀婦。但是我十分知道他,我曉得他的心給我們青年時節那班社會之花的影子迷住著呢。他對現在的美人連瞧一眼都不瞧。老朋友,我記得當宅拉敏達 占住你的心時,你一天中多麼常常回家去洗臉、換衣服。當我們來城坐在車中,我還背誦出幾首你讚她的詩,給我妻子聽了。”這樣子回想些久已過去的零碎事情,我們快樂地吃了精美的大餐。吃完了後,他的太太同小孩們全都離開房子。他們一走去,隻有我們兩個人在的時候,他就拉著我的手,說:“我的好朋友,看見你,我心裏非常愉快;我曾擔憂過你也許不能再和我們全家像今天吃飯這樣相會了。你覺得我們這好主婦同你從前由戲院出來跟著她走去,替我找出她的姓名的時候,有什麼變更沒有?”他說話時,我看見一滴眼淚由他的麵頰流下,這感動了我。因為要故意轉過話路,我說:“她同從前實在有些不同。那時她退還我代你送的信,口裏說道,因為她是上等社會人,她希望我不要再被人利用來和她搗亂,她並未曾得罪過我,請我好意勸那位朋友不要再幹這萬不會成功的事情。你或者還記得,那時我以為她所說的是出於真心;你於是不得不找你表哥老威設法,他教他的姊妹為了你同她結識。你不能希望她老是十五歲那麼年輕。”“十五歲!”我朋友答道,“啊!你這過獨身生活的人, 簡直不能了解真真被人家愛的快樂是多麼廣大而甜蜜呀!天地間最美麗的臉貌,不能像我看到這好婦人的時候似的,在我心中引起同樣的快感。她臉上顏色的衰老多半是因為我生熱病時她看護著勞苦了的緣故。跟著她也病倒了,這病去冬差一點就要把她帶走。我老實告訴你,我感激她的地方太多,我對她現在的健康免不了萬分關心。至於你所說的十五歲,她現在每天給我的快樂,是從前她美麗還在我也年富力強的時候,我所沒有嚐到的。現在她每時每刻給我新例子,證明她是多麼順從我的癖好,對我家產是多麼節儉留心。由我的眼睛看來,她的容貌比我頭一次看她時還美;她臉上的衰老處,我都能由現出那時候起,說出這是哪一回她對我的安寧上的大關心所引起的。所以同時我覺得從前對那過去的她的愛情是被我對現在的她的感謝增加熱度了。妻子的愛和平常一般叫做愛的無聊情緒一比較,有雅人的秀美微笑與小醜的粗聲狂笑的不同。啊!她是無價之寶。她管理家事,隻怕找到別人的錯處;這樣子她使仆人像小孩一樣地順從她;我們最低級的仆人做錯了事,都有自覺羞恥之心,那在別家小孩子裏有時還找不出。我坦白地對你說,老朋友,從她那回病後,以前給我極端快樂的東西,現在倒使我煩惱。譬如小孩子在隔壁房子玩的時候,我由那腳步的聲音,認出是這班可憐的小孩,心裏就盤算,若他們在稚年失去了母親,他們怎樣辦呢?以後我講打仗故事給男孩聽,問女孩洋囡囡的現狀,同它和她談了什麼話沒有等,各種快樂全變做心裏的思慮同愁悶了。”
他正要這麼悱惻地往下說,我們的好太太進來了,麵上現著的說不出的甜蜜告訴我們,她剛在自己房裏找些非常好的東西,來招待像我這樣子的一個老朋友。她丈夫看她笑容滿麵,喜歡得眼睛發光;我看見他的恐懼立刻煙消雲散了。這位太太由我們臉上的神情覺察出剛才我們有特別嚴重的談論,看了她丈夫的強為歡笑,很擔心的同她招呼的樣子,就立刻猜出我們談的是什麼東西。她微笑地向我說:“畢克司達夫先生,他告訴你的話,一點也信不得,若是他對身體隻管像到城以後這麼不小心,我真是常常允許你似的,可以活到再嫁給你。你要知道,他對我說他覺得倫敦這地方比鄉下更衛生得多;因為他看見有好幾位老朋友、舊同學在這裏還是很年輕,美麗的假發後麵有著滿頭的真發 。今早我差不多不能阻止他打開胸扣 到街上去。”我的朋友一向非常愛她這種有趣的滑稽,便叫她陪我們坐下。她態度雍容地坐下,這態度是聰明女人特別有的;為著要保持她帶來的快樂空氣,她轉過來同我開玩笑。“畢克司達夫先生,你記得你有一夜從戲院裏跟我一同出來的;你明晚帶我往那裏去,領我去前排坐,好不好?”這話引起我們大談了一會兒現在已經做了母親,而二十年前在戲廂裏出過風頭的美人。我同她說:“我看著很高興,她把她的許多美麗傳了下來,我相信無疑,在半年之內她的大女孩子一定會變做被人舉杯祝飲的姑娘了。”
我們正在把這位姑娘的幻想的高升拿來說笑,忽然間我們被鼓聲嚇住了。立刻走進我的教子,他要給我奏一曲軍歌。他的母親半笑半罵地要把他趕出,可是我不肯就這樣子同他分開了。同他談起,我才知道他高興的時候雖然有些吵鬧,他有他的好本領,凡是八歲以內小孩所知道的學問他全懂得。我發現出他是《伊索寓言》的曆史大家,但是他明白地告訴我他的意見,他不愛這門學問,因為他不相信那些事是真的。因此我曉得在最近一年他念的東西多半是“希臘的白裏安力斯先生”“瓦軼的葛勇士”“七豪傑” ,同這麼大年紀要看的別個曆史家。我察出他父親對兒子的大膽出眾很滿意;至於這種娛樂對他是有益的,我由他的批評裏看出,那些話他一生都用得著。他會告訴你約翰·黑曲術利夫提處理事情不對的地方,對於撒生敦的畢比斯的壞脾氣表示不滿意,愛敬聖喬治,因為他是英國的保護神;這樣子他的意思漸漸不知不覺地在謹慎、道德同名譽各個觀念的模型裏熔成。我讚美他的能幹,他母親對我說,今早邀我進來那小女孩在她自己方麵比他還淵博。她說倍蒂多半注意神仙鬼怪的事;有時在冬夜把女仆都嚇得不敢去睡覺。
我同他們坐到很遲才散,有時講些快樂的話,有時正經地談論,始終有一種特別的快樂,這快樂使一切談天真正發生樂趣,就是我們大家都覺得有一種互相親愛的情調。我回家,心裏想著結婚生活和獨身生活不同的地方。我不妨老實說,想起無論什麼時候我一死去,沒有一點痕跡留在後麵,這情形使我暗暗地焦心。抱著這沉思的心境,我回到我的家庭;所謂家庭者就是我的女仆,我的狗兒同我的貓兒 。我的境遇如何,隻對他們才有好壞的影響。
附注:
Steele做這篇文章後過了半月,又寫了一篇《續篇》,Mr.Bickerstaff Visits a Friend(continued)敘述Bickerstaff朋友的太太死時的情形,但是寫得太淒慘了,有故意使人掉眼淚的毛病,終不如這篇輕描淡寫,漫話一日聚會的含蓄生姿。
——譯者
黑衣人
哥爾德斯密斯 原著
我雖然愛和人們認識,卻隻願意同幾個人弄得很熟。我常常說的那位黑衣人是個我喜歡同他做朋友的人,因為我很欽重他的人格。 真的,他的態度沾染些奇怪的矛盾色彩;他可以說是以舉動滑稽出名的人民裏一個舉動算得滑稽的人。雖然他慷慨到像浪費,他在人前卻假裝是個鄙吝鬼;不管他說多少頂下流、自私自利的話,他的心是滿漲了無限的愛。我看過他自認是個人類的厭惡者,當時他的臉卻因為同情於人們紅得發燒;他麵容現出憐憫柔情的時節,我聽他口裏卻說脾氣頂壞的人所說的話。有人假裝仁愛、人道的樣子,還有自誇生來具有這副柔軟心腸的;他倒是我所看見唯一的人,好像會對自己天然的慈心覺得害羞。他遮蓋這情感的努力不下於那班偽君子存起本來冷心腸的費勁;可是在不留心時,他這假麵具丟下來了,就是最糊塗的人也會看出他的真相。
在近來到鄉間的旅行裏,有一次我們偶然談起英國對貧民的救濟,他好像很驚奇為什麼竟有人會心地柔弱地呆到去救濟那路上碰著的可憐人,因為法律替他們的生活既然供給得這麼完備了。他說:“在每個區立窮人院裏,窮人都有衣、食、火同睡的床鋪,供給得很完全。他們不至於有什麼別的缺乏,就是我自己也不想要什麼旁的東西,但是他們好像還沒有滿意。我真奇怪為什麼長官不管他們,不把這班連累勤作者的遊蕩漢關起;我還奇怪天下找得出去周濟他們的人們,因為人們同時心裏一定會明白,這樣幹有些像鼓舞人去懶惰、浪費與作假。若是教我去對一個我稍稍有點關心的人說,我一定勸他千萬留心不要給他們的假理由哄住。先生,請相信我的話,他們全是騙人的,他們值得關在監獄裏,不接受我們的援助。”
他正要這樣繼續往下說,嚴肅地勸我不要犯那我實在不常犯的毛病,一個老人身上還有破爛的綢衣碎塊掛著來求我們的憐憫。 他要我們相信他不是普通的叫花子,他為著要養活一個將死的老婆同五個饑餓的孩子,逼到幹這可恥的生涯。我對這類假話,心裏早不相信,他的話不能感動我,但是這套話對黑衣人的影響就大不相同了。我看出他臉孔發生變化,最後這故事打斷他那滔滔不絕的演說。我很容易看出他心中熱烈地想救濟這五個饑餓的小孩,但他不好意思在我麵前顯出他的弱點。當他的同情和自尊兩種情緒相衝突、猶疑未決的時候,我故意向別方看,他就趁這機會給了這可憐求乞人一塊銀洋,同時為著說給我聽,他故意教他去工作謀食,不要再拿這無聊的大謊和走路人麻煩。
他以為我一點都沒有看見,所以我們走時,他還繼續同起先一樣憤怒萬分地罵叫花子;他插說些自己驚人的謹慎同儉省的故事,和他點破裝假的大本領。他解釋若是他做了長官,他對叫花子的辦法是怎麼樣,露出他要擴張監獄來收容他們的意思,告訴我兩件乞丐搶婦女東西的故事。他剛要說第三樣相同的故事,一個用木腿走路的水手又走到我們麵前,希望能夠得到我們的憐憫,祝福我們兩腿的健康。我打算走過去不睬他,但是我這朋友仔細地看這可憐求乞人,請我站住,說他要我看他無論什麼時候都能容易揭穿這類欺騙者。
所以他用一種嚴肅的臉孔,不高興的聲音開始盤問這水手,問他是為了幹什麼事弄得這般身體殘缺,不能再執行他的職務。那水手也同樣含著怒氣地答道,他從前在戰艦上做軍官,為保護這班在家裏沒事幹的人,在外麵打仗把腿打壞了。聽這話,我朋友的那種傲慢態度立刻完全消滅了;他沒有話再問,他現在隻研究他用什麼法子能夠偷偷地周濟這水手。這事倒不大好辦,因為他不得不在我麵前保持那壞坯子的麵孔,卻又要設法去救濟這水手來救濟他自己心中的苦痛。所以對這個人掛在背後、繩子穿著的幾包火柴凶凶地望了一眼,我這朋友問他的火柴賣什麼價錢;不等他回答,聲音粗暴地向他要一先令的火柴。 水手起初對他的話好像有些驚奇,一會兒心裏明白,將所有火柴都給他,口裏說:“先生,請將我所有的貨都拿去,此外我還送你一個祝福。”
我這朋友帶著這新買的東西往前走,那種得意神氣是描寫不出的。他對我說他堅決相信肯以半價出售東西的人,他的東西一定是偷來的。他告訴我這種火柴各種不同的用處;還說一陣用火柴燃洋蠟比將洋蠟拿到火爐裏點會多麼節省洋蠟。他用勁地說,若使沒有什麼對他便宜的地方,他絕不會拿錢給這班流氓,同他不至於拔下牙齒送給他們一樣。我不知道他這對節省同火柴的讚美要往下說多久,若使他的注意不轉到一個比前麵兩個更悲慘的情形上去。一個衣服襤褸的婦人,手裏抱個小孩,後麵背一個,勉強地唱些小調求乞,她的聲調是這麼淒涼,聽的人分不出是唱還是哭。 一個可憐人在深深的苦痛裏,卻要強為歡笑,這情景我的朋友絕對忍耐不下,他的高興同談話即刻停住了,這回他也忘記去扮假麵目了。甚至於當著我的麵兒,他立刻伸手到衣袋裏去掏錢來救助她;當他發現他帶在身邊的錢已完全給從前兩個了,讀者,你猜一猜他那時焦急的樣子。那女人臉上現的哀容趕不上他麵上苦惱的一半。他繼續掏了好幾次,都沒有達到目的,等到最後他自己記起,用種說不出的和藹態度,他將他那值得一先令的火柴送到她手裏。
青年之不朽感
哈茲裏特 原著
沒有年輕人相信他將來會死,這是我兄弟的話,真是一句妙語。年輕人總覺得他是能夠長生不老的,這情緒就可以賠償我們一切的苦痛。青春時期的人可以說是個神仙。一半的光陰固然是用過去了——但是我們還有另一半預備著給我們用,包含了無窮的寶貝,因為我們不能夠劃清一條線,說下半生是那時截止,而且我們的希冀同願望又是沒有限度的。我們把將來都算做我們的——
我們前麵浮現有浩大無邊的風光。
死同老變成沒有意義的字,不過是夢幻的東西,和我們滿不相幹的。旁人挨過或者現在正受死和老的苦——我們卻像有一種神秘的生命,敢對這些無聊的空想嘲笑。像一個快樂旅行開始時節,我們睜著熱烈的眼睛前望,向遠處的美景歡呼。
我們走時,新東西接連地現在眼前,好景後麵又有好景,簡直沒有盡處;同樣的在我們生命起首期間,我們有不盡的願望,我們以為滿足願望的機會也是無窮的。我們還沒有碰到障礙不想歇步,仿佛我們可以永久這樣前進。我們環視這充滿生機、進步不停的簇新世界,自己覺得也有精神力氣可以跟它同走,我們現在看不出什麼預征來推測將來我們會落後衰頹到變做老人,最終墜到墓裏去。這是青春時我們知覺的感單性,也可以說是抽象性 (我們可以這樣講),使我們同自然合一(因為我們經驗既少,情感又強),使我們想能夠同自然一樣長存不朽。我們癡癡地恭維自己,以為我們這種和生命暫時的結合會永久不破。像小孩微笑著睡覺一樣,我們在期望的搖籃中 蕩漾著,被環繞四旁的世界聲音弄得靜默地住在夢想的安全無憂的境界裏——我們焦渴地去飲生命之杯,並沒有飲完,快樂同希望好像老滿到杯緣地盛在杯中——一切東西緊緊地圍著我們,我們心中隻去想這些東西的廣大複雜同它們引起的欲望,所以我們沒有空去想到死。我們這種醒時做的好夢太新鮮燦爛了,我們的眼睛太迷眩了,我們因此看不見那躲在遠處等著我們的暗淡影子。就是說我們看見了,生命是這樣緊地把我們擒住,它也不許我們分心那裏去。我們真太給現在的事物吸引了。當青春的精神還完好無缺地存著,在“生命的酒飲幹” 以前,我們好似喝醉了酒,或者有熱病的人,給自己強烈的感情帶著走:一定要等到對當前的事物開始覺得乏味,愛幹的事也灰心了,最密切的關係也割斷了,我們才漸漸地忘卻這世界,感情也沒有那麼猛烈地抓著將來,我們慢慢開始慘淡地想我們同世界永久分離的可能性,好像由一麵鏡子裏看出。在那時期以前旁人的例子不能影響我們。不測的變故,我們避著不想;老年慢步的襲來,我們對他要捉迷藏。像斯天 書裏所說那個傻胖的廚子,聽到他主人蒲伯死的消息,他唯一的感想是“我卻沒有死”,我們通常也是這樣。提起死這觀念不僅不能把我們這自信搖動,倒反給我們現在享有生命的自覺增加了力氣。別人可以落葉般死在我們的四旁,蔓草也似的被“時間”的鐮刀割下 ;這些話由那不假思索、意氣飛揚的耳朵同自負不凡、妄加臆斷的青春聽來,不過是幾句漂亮的比喻就是了。非等到“愛情”“希望”“欣歡”的花一朵朵枯萎在我們四周,我們是不肯棄去以前引著我們向前走的幻影,到那時橫在我們麵前的空虛無趣的將來才使我們假說地不怕那墳墓裏的寂靜。
生命的確是一個奇怪的禮物,它的好處是非常神妙的。 所以這件事用不著納罕,當這禮物初給我們的時候,我們的感謝、讚美同快樂阻止我們記起我們本身的空虛渺茫,或者想到生命有一天會討回去。我們生來第一次最深的印象是由對著我們開展的偉大自然得來的,我們不自覺地將自然的永存不滅性同壯麗輝煌處全移到自己身上。才得到世界,我們自然談不到同它分手,最少也把這想頭老是遲延著不提。好似在市場遊玩的鄉下人,我們心裏充滿了奇怪同高興,並不想回家或者天快黑了這些事情,我們隻能夠根據自己去了解生命,我們又把知識同它的對象混在一起。因此我們同自然打成一片。若不是這樣子,那種幻覺,那種請我們去吃的“理智之宴同心靈之酒”,全變做有意的譏笑同殘酷的侮辱了。通常看戲要等最後一幕演完了,燈快滅了,我們才走出戲院。“自然”神仙般的寵兒老是美麗照耀在宇宙的舞台上:在這出戲閉幕以前,或者當我們還看不清做的是什麼的時候,我們也得被召了去嗎?像小孩一樣,我們被“自然”,我們的繼母,捧起看一下西洋鏡,不一會兒仿佛捧我們她也要費什麼力氣,又將我們放下了。可是,天下沒有一件好東西不顯在這鏡裏,像一個宇宙的跳舞或者大宴會。
看蔚藍的蒼天,金黃的太陽,舒卷的大海;走這碧綠的大地,做千種生物的主人;由張開大口的懸岩下望,或者遠眺向陽的山穀;看世界像張地圖展布在我們腳下;用天文儀把星拿近些來瞧;由顯微鏡看最小的昆蟲;閱讀曆史,細想國家的革命同時代的遞變;聽到泰爾、錫頓、巴比倫同蘇沙的功績,口裏說這些全在我以前,現在卻全化作烏有了;講我是活在這一時期,這一地方;做這常動不停的世界舞台的觀客,同時又扮一個角色;觀察春夏秋冬四季的變換;嚐到冷熱苦樂美醜善惡的不同;感覺到自然界的變更;細味那耳朵眼睛給我們的偉大世界;靜聽深林裏斑鳩的歌調;旅遊高山同澤地;午夜裏默聆頌聖的樂聲 ;到燈燭高照的大廳,或者讚美那壯大教堂的沉鬱氣象 ,或者坐在擁擠的戲院裏看生命本身拿來嘲笑 ;研究藝術品,將審美能力磨煉得使自己苦痛;崇拜名譽,夢想長生;瞻禮教皇的皇宮,誦讀莎士比亞的戲劇;積起古人的智慧,再去探索將來;聽戰場的鼓角和凱旋的歡呼;根據著曆史來考察人心的演化;找求真理;主張人道,俯視世界好像時間同自然倒出它們的寶貝在我們腳下——做這麼複雜一個人,幹這麼多事,刹那間化作烏有——這麼多的東西像幻影或者耍把戲的東西忽然由我們奪去! 由這麼複雜的境地一變變做什麼都沒有,這一轉真夠驚嚇我們,沮喪那滿漲了希望同快樂的少年熱血,所以我們遠避這令人不安的思想。當開始享樂人生的時候,我們丟開這欠債同迫償的恐懼,就沒有想起我們最後要還“自然”這筆大債。 學是無涯,這我們曉得;我們恭維自己說生也是一樣地無涯。我們知道要幹一件事,我們遇著無限的困難同停頓;盡美盡善的地步是慢慢得到的,那麼我們應當有時間去完成工作。我們所仰慕的大人物的盛名是不朽的,可是我們這班默想這盛名的人也能得些那什麼也滅不了的靈氣嗎?屋能勃蘭 所畫的或者“自然”所表現的一個皺紋,我們要花好幾個整天才把它分析清楚,了解中間柔鬆尖硬的程度;我們陶煉那完好的東西,發闡出自然的奧妙。將來要幹的事情有多少!我們已經動手做的工作是多麼偉大!在事業沒有成功以前,我們要被阻止嗎?這樣用去的時間,我們不把它算做丟了,這樣花的勞苦,我們不說是白費;我們沒有灰心,也不厭倦,而且對這做不完的工作,我們的力氣日日增加。這些我們已經動手,和“自然”也說好了,要幹的事情,“時間”會鄙吝地不給我們光陰去弄完成嗎?這功敗於垂成之際以後的時間,為什麼不送給我們呢?我曾經連著幾個鍾頭細看一張屋能勃蘭的圖畫,不覺時間的飛過,隻是每回都帶著新的奇怪同快樂想,不僅我這一生,就是再有一生也可以這樣地過去。這種高雅微妙的生活似乎是不會有終止的,沒有限定日期,也並不包含有衰頹的分子。我這個看畫的人化做蠕蟲的食料後,這畫還可以留存好久。死這回事像個完全不合理的,我們平常的健康、力氣、嗜欲沒有一個情形對這死的觀念不是相反的,一定要等到我們的幻覺毀滅,我們的希望冰冷,我們才預備去相信天下有死這一回事。年輕時節一切東西因為新鮮同別的原因特別有力整個地印在腦上,我們以為沒有東西可以抹去或者破壞這些印象。這些印象釘在腦中,由我們看來是我們的一部分了。我們相信要丟去這些印象必定用暴力,天然的朽腐是不行的。我們這種信力堅固時,我們好像將長生的快樂在意想中提前享來。所以靠著強烈的領悟,我們熔化幾十載做了一刻,用了這關於未來的推測,我們來抵抗時間的蹂躪。那麼若使我們生命裏一刻就值得幾十載,我們對生命全體的價值同長短還要加什麼限度嗎?我們不是有時對自己的生命沒有終點這樣的事很有把握,當一個人獨在一塊心裏不耐煩想翻些新花樣的時候,我們對這由我們看來同爬著一樣慢的時間步伐真覺厭倦,私下打算倘然時間老是這般蝸牛似的無聊地移動,這時間簡直過不完?我們心愛東西還沒到手時節,我們多麼願意犧牲這中間的時光,一點也沒有想到不久我們會感到時間走得太快了。
至於我自己,我生在法國革命時期,我活到——唉嗬!——看見它的終局。可是我並沒有預料到這結果。我的生命跟這自由的曙光同來,我從前沒有想到多麼快這兩件東西都要沉滅。這給人們以狂熱的新刺激,也給我的心一種同樣的熱情;那時我們都意氣雄壯,大可以同跑一趟光榮的路,我萬想不到在我的生命還沒有盡以前,自由的朝陽居然早已化做赤血或者又落到專製的黑夜裏。我自認從那時候起我就不再覺得自己是個青年,因為我的希望跟著也倒下了。
以後我轉過心來,把早年事的回憶想零零碎碎地收集起來,寫下備我自己有時翻看。我向將來的前進被截止了,我隻好向過去找些安慰同鼓舞。所以當我們發覺自己實實在在的生命漸漸離開了我們消滅,我們就努力在思想裏去得一個反映的,可以拿來做代表的生命 :我們不願全部淪亡,希望最少我們的名字可以傳到後世。當我們能夠使旁人心裏想到我們心愛的思想同切己的事情的時候,我們並不像完全退出這舞台。我們在旁人心中還占有地位,對他們生出影響,化做塵埃的隻是我們的身體;我們喜歡的思想還是受人歡迎,在世人眼中我們有同樣的地位,或者比生時更要出色。這樣子,就可以滿足我們自愛的要求,一個緊迫毫不放鬆的要求。而且若是我們知識的優長能夠使我們肉體死了,精神不死,那麼用我們的道德信仰,我們亦可達到對別人發生趣味,自己生活也可以有更高尚的境界,這樣子我們同時能做天使同人們的伴侶。
自然之聲是從墳墓之中出來;
他們昔日之火焰仍存在我們的灰燼之中。
我們年紀一大,我們明顯地感覺到時間的寶貴。真的,別的東西全沒有什麼重要的。我們老是奇怪,已經有過的為什麼會變做沒有。我們知道許多東西總是一樣的絲毫不差:那為什麼我們會變老呢?這念頭叫我們加緊地抓著現在,使我們深感到我們看見的一切是空虛幻假。丟失了在初嚐生活同一切東西時候的那種豐滿流暢的少年精神,什麼都是平凡無味——世界變做一個粉飾的墳墓,外麵是漂亮的,裏頭充滿了蠕蟲爭食同一切的不潔。世界是一個女巫,拿假玩意兒來騙騙人。但是青年的老實、不疑的期望、無涯的欣歡全消散了:我們隻打算怎樣好好地走出世界,沒有碰什麼大麻煩或者大禍患。幻覺的燦爛丟了,就是那怡然自樂,對過去的快樂同已滅的希望的回憶也找不到;若是我們辦到能夠沒有受侮辱地走出生命行列,身體也無大損傷地逃出,在歸到大虛以前心境可以修養得同槁木死灰一樣的恬靜安寧——這就是我們最大的希望。我們不在死時完全死,老早我們就已經漸漸地腐朽了。機官隨著機官,趣味隨著趣味,一個個癖好繼續掉去;我們活時節,生就已由我們身上剝去,“歲歲年年人不同”,死不過是將從前的我們的最後剩下的殘碎擱在墓裏。我們這樣次第消磨下去,一直消到沒有,用不著什麼驚愕。因為在我們年富力強的時期,我們最深的印象也不過暫時留在腦中,我們本是受細微環境支配的動物。我們一生中最好的時期中,所讀的書,看的事情,受的刺激對我們生下的影響是多麼少呀!試想讀本好傳奇(比方說,司各德 的)的時候,我們當時感情的經驗如何;多麼壯麗,多麼有趣,多麼使人心碎!你一定猜這些情調可以常留不滅,或者將你的心化做同樣氣質腔調:我們念時節,好像天下沒有什麼事情能夠攪亂我們這心境,或者使我們感到麻煩——但是一走到街第,腳上玷汙了的第一塊濘泥,被人騙去的第一個兩便士就夠使我們的情調由心中完全隱沒去,我們變做微末、麻煩的環境的戰利品了。 我們的心雖然向高尚卓越處飛翔,它卻總是和卑汙的、可厭的以及微小的事情熟識。然而我們還是奇怪老人身體會衰弱,愛發牢騷——少年人的青春會萎謝凋零。實在說起來,天上同人間這兩世界合起來,也不容易滿足我們過度的希望同驕傲。
伉儷幸福
斯梯爾 原著
我的妹夫脫蘭啟拉斯離開了倫敦,要好幾天才能回來,我的妹妹真妮遣人傳話,說她想來望我,和我同餐,所以最好是沒有別人在座。我就照著她的話辦去,看她端莊地儼然一家的主婦樣子走進房來,我心裏的確非常喜歡,我想這種態度於她是很合宜的。我一看就曉得她有好多話要對我說,從她的眼睛同臉上的神情,我很容易猜出她心中是十分滿意的,正欲說給我聽。但是,我已經下了決心,要讓她自己講出那一套話,因此她不得不用千般小計同暗示,希冀我會向她提起她的丈夫。一看到我是決意不說到他的名字,她隻好自己先說出來了。“我丈夫,”她說,“問您的好。”我僅淡淡地答道:“我希望他也很好。”不等她的回話,立刻又談到別的題目上去了。最後她真生氣了,微笑著,含嗔帶惱的樣子,我從來沒有看見她有這樣可喜的風姿同豪爽的氣概。她對我說:“我真沒有想到,哥哥,你的性情是這麼乖僻。我一進了門,你就知道我是一心一意打算來同你談論我的丈夫,你卻偏不肯給我機會,這也未免太狠心了。”“我不知道,”我說,“也許你討厭這個題目。你總不至於以為我是一個陳腐古板的老頭子,款待一個年輕姑娘時候,會用她的丈夫來做談話題目。我曉得她所最喜歡聽的是談論她的未婚夫,但他變成了她的丈夫,我們去談論嗬(就要討沒趣了),真的!真妮,我並不像你所想的那樣子不懂禮節。”聽著我這幾句調侃,她稍稍有些不悅神氣;從她這種昂頭自許、憤憤不平裏,我看出她期望人們此後不再看她是真妮·的斯塔夫姑娘,卻是以脫蘭啟拉斯太太之禮待她。她這種新心境我也很喜歡;跟她閑談幾件事情,我免不了覺得她丈夫的癖性同態度很顯明地現在她的論斷裏,她的詞句裏,她的聲調裏,甚至於她臉上表情裏。這使我感到不可言喻的快樂,不單是因為我替她所找的丈夫能夠教她這許多值得讚美的舉動,並且因為她這樣模仿他我認為是她整個心兒愛他的最好表征。這種推測我未曾看見有不應驗過,雖然我記不起有誰說過這個意思。女性天生的害羞使她不便向我明說她自己的愛情是多麼熱烈;但是當她描摹他的性格給我聽的時候,我很容易窺出她的真情。“我所能希望的好處,”她說,“脫蘭啟拉斯真是完全具有;你先前告訴我一個良好的丈夫會給他的妻子以愛人的眷戀,父母的慈愛同朋友的親密,這些快樂我全能夠由他那裏得到。”我不禁狂歡,看她說的時候雙眼滿溢著摯愛的淚。“好妹妹,”我說,“得到這樣一個人是不是比在跳舞會裏、集會裏,穿著妖嬈的衣服做出小小的胡鬧快樂得多,我從前卻費了天大的勁兒才勸服你看輕那些東西。”她微笑地答道:“脫蘭啟拉斯在幾個星期裏說得我痛悔前非,變成另外一個人,雖然我恐怕你就是勸了一生也做不到這樣地步。老實地告訴你,我現在隻有一個恐懼徘徊在我心裏,常常當我在萬分滿意之中,使我頓然感到煩惱:你一定知道,我怕的是在他眼裏我不能夠永久保存像目前這麼可喜的模樣。你知道,畢克司達夫哥哥,你有魔術家之名,若是你能夠傳給妹妹一種駐顏的秘術,我的快樂真是勝過於我做了大千世界的主人,就是你在星夜裏指給我看的——”“真妮,”我說,“用不著向魔術求助,我要教你一個簡單的法則,絕對能夠擔保脫蘭啟拉斯永久那樣鍾愛你。你的性情又溫和、又合理,在男人眼裏你始終是一個可喜的人兒。努力於取得他的歡心,你就一定會得到他的歡心;永久保存著你現在求這種秘術時候的心情,我敢包你絕對不會有需要這種秘術的機會。一種不可侵犯的貞節,欣歡的心境同溫和的性情,在標致龐兒的各種嬌媚引力丟失之後,仍然能夠繼續存在,並且會使她的愛人看不出她容顏的漸漸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