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這點我們談了好久,我倆同樣地喜歡討論這個問題;我要承認,因為我很深切地愛她,所以當我為著她的好,去教導她時候,我覺得非常快樂,她自己接受這些教訓時也是同樣地快樂。因此我就將這類意思懇切地開導給她聽,告訴她我自己偶然曉得的一段奇怪事情的經過。
有一回,我們幾個人正在鄉村的一位朋友家裏宴飲,教區裏禮拜堂的下級職員稍有些驚愕神氣走進房來,告訴我們,當他在聖壇旁邊掘墓的時候,他的鶴嘴鋤輕輕一擊,卻打開了一口朽爛的棺材,裏麵有幾張寫著字的舊紙。我們的好奇心立刻動起來,就走到這位下級職員剛才工作的地方,看見一大群人圍著墓旁。內中有一位老婦人告訴我們,埋在裏麵的是一位貴婦;至於她的名字,我覺得不便提起,雖然這段故事沒有一點不是增加她的榮耀的。這位貴婦過了幾年伉儷之愛的模範生活,她丈夫去世後沒有多久她也跟著死去,她的丈夫在道德同感情兩方麵可以說都配得上她的性格,她彌留時要求他所寫給她的信——結婚以前同以後的,全要埋在棺材裏,同她在一塊兒。我檢查後,知道所說的信就是我們麵前這些舊紙。有幾封因為過了這麼長的時間,變得破碎不堪,我隻能東鱗西爪地瞧出幾個字,像“我的靈魂!”“白百合!”“紅薔薇!”“最親愛的天使!”這類的話。有一封是全篇都可以看得清楚的,內容如下:
小姐:
若使你想知道我的愛情是多麼熱烈,請你想一想你自己是多麼美麗。你那如花的龐兒,雪般的酥胸同婷婷的身材,無時無刻不是回繞在我的想象裏;你那雙眸的光明阻礙我不能關閉我的眼睛,自從前次同你會麵時起。你還能用嫣然一笑來增加你的美麗。你一皺眉就會使我變成世界裏最可憐的人,因為我是世上最熱烈的情人。
拿信裏所描狀的話同本人現在的情形一比較,大家都覺得悲來填胸,因為現在隻剩得幾塊將變成齏粉的殘骨同一小堆快要崩解的塵土了。費了很大的勁,我又讀出另一封信,開頭是,“我親愛的,親愛的妻子”。這觸起我的好奇心,想去看一看結婚後所寫的同求婚時所寫的文字有什麼不同。我真是非常驚愕,看到眷戀之意卻倒增加好多,並沒有減少,雖然所讚美的是另一種的好處。信裏的話如下:
在我們這次小別之前,我真不知道我實在是這麼愛你;雖然那時我也以為我是盡了愛的力量愛你。我現在非常恐懼,隻怕你會有什麼麻煩,我卻丟失了分憂的機會,我自己也不想有什麼賞心樂事,當你不能和我共享的時候。我求你,我親愛的,好好保養自己的身體,若是不為別的,那麼就為著你知道倘然你有什麼不測,我是不能獨生的。當人們離居時候,常常會說“我心匪石,夢寐不忘”這類的話,但是對於像你這樣值得懷念的人,我的忠實幾乎不能算是一個難能可貴的美德,尤其是這不過報答你待我的種種誠懇,自從我們初次認識以來,你是不斷地常常給我你摯愛我的證據。——你的……
我念這封信的時候,剛好這對賢良夫婦的女兒站在旁邊。一看到這口棺材,裏麵躺著她的母親,放在她父親的遺體鄰近,她簡直化做一個淚人兒。我曾經聽過人們說她的德性非常好,現又看到她是這麼純孝,我擺不脫我的老癖性,總愛教導年輕人們,所以我就對她說出一番話。“年輕的小姐,”我說,“你看‘自然’很慷慨地給你的那類美姿容的據有期間是多麼短促的。你曉得你眼前這個悲傷的景象同你剛才所聽的關於這件事的第一封信的話是完全衝突的;但是你可以說讚美你母親的節操的第二封信居然能在這裏發現,到可以證明你母親的貞潔、誠摯。不過,小姐,我應當告訴你,不要想躺在你麵前的死體是你的雙親。你要知道,他們真摯的愛情得到了酬報,他們實現有比這種同穴更尊貴的結合,他們處在極樂的世界裏,不會有第二次離別的危險同可能的。”
惡作劇
艾迪生 原著
我要將下麵這封信刊登出來,做讀者今天的消遣材料。
先生:
你很知道我們是世界裏最負盛名的產生所謂“怪人物”同“滑稽家”的國家;所以人們說英國喜劇裏人物的新奇同複雜是無論哪一國的喜劇也趕不上的。
我們國家所產生的數不盡的種種怪人物裏麵,我看起來最覺得奇怪有趣的是那班異想天開,弄出很特別的把戲,替自己或他們的朋友們尋開心的人們。我的信要單述一種怪人物,他們最喜歡召集一班具有同樣特點的客人,使人們看著會覺得滑稽可笑。我要用下麵這個例子使大家來明了我的意思。前代有一位滑稽家擁有很厚的財產,他卻以為開玩笑花的錢是用得最值得的。有一年他住在巴斯 ,看到那一大群的時髦人們裏麵有好幾個是長下頜的,他自己臉上的這一部分也是很出色的,他就宴請十位這種出色的人物,他們的嘴都生在他們臉孔中間。他們一坐在桌旁,立刻開始彼此睇視,想不出他們怎麼會聚在一堂。我們英國的俗諺總說:
滿堂都是胡子,
大家一定笑哈哈。
我現在所說的這群人也是一樣的,他們看見當飲食談話的時候有這麼多臉孔的尖銳下頜老是搖動著,又看到在會這許多的下頜常常在桌的中央相碰,每人都了解了內中的滑稽意味,大家非常高興。從那天起他們變成很好的朋友,有什麼事彼此也幫忙得很周到。
這位先生後來他又聚集一班他所謂送秋波的人們,就是那班帶有不幸的斜視眼的人們。他這次的開心是在觀看這許多破碎曲折視線裏的一切射眼箭,誤會的表示同不經意的目許。
這位哈哈笑先生的第三次大宴會是請口吃的人們,他集合夠坐滿一桌的人們。他先叫他的一個仆人坐在布幕後麵,將他們酒桌上的談話記下,這是很容易辦到的,用不著速記的幫助。由所記下來的看起,雖然他們的談話沒有停歇,食第一道菜的時候他們還說不到二十字;等第二道菜捧上的時候,有一位在座的整整費了一刻鍾工夫,隻說小鴨同龍須菜都很好;還有一位花了同樣久的時間宣布他也是這樣子想的。可是這次開玩笑的結果沒有前回那麼好,因為有一位客人是個勇士,一肚子的憤怒不知道怎樣發泄好,走出房子,送來一張寫的挑戰書給這位詼諧主人。雖然經過朋友們的從中斡旋,這個決鬥也就取消了,但是他也因此停止了這類好笑的宴會。
先生,我敢說你一定會讚成我的意思,以為這類開玩笑既然沒有寓了什麼深意,是應當阻止的,認做這全是不幸的舉動,並不能算為詼諧。但是我們會自然而然地將別人所想出的東西漸漸地修改好,並且單單一個人,不管他有多大本領,總不能夠既發明出一種藝術,又使它達到盡美盡善的地步——我現在要告訴你我所認識的一位忠厚紳士,他聽到前麵所說的那種滑稽,自己也來幹一下,卻努力於使它變做有益於人類的東西。有一天他宴請六七位朋友來,誰也知道他們個個都喜歡在講話時用幾句特別的贅語,像“你聽到我的話沒有”,“你知道嗎”,“這就是說”,“所以,先生”。每個客人常常用他特有的這些雅句。坐在旁邊的人看來自然覺得很可笑的,於是這位鄰座人會想到自己,覺得自己在別人眼裏一定也是同樣的可笑,這麼一來,他們沒有坐多久,每個人都是萬分謹慎地談話,小心避免他們心愛的冗字,他們的談話因此丟去了多餘的詞句,包含有更多的意思,雖然沒有那麼多的聲音。
這位好心的紳士後來得便又聚集另外一班朋友,他們是沉溺於詛咒這個壞習慣的。為的是要指出給他們看這種習慣的荒謬,他就使用前麵所說的那個妙法,在房子裏看不見的地方安置一個書記生。喝完了兩瓶酒,人們不拘地說出心裏話的時候,我的這位忠厚朋友看出他們坐下酒桌後在他家裏說出許多響亮震耳的廢話,他們丟失了不少有意思的談話,全因為他們要亂說這類用不著說的詞句。“他們一定可以集了一大筆的款給窮人們,”他說,“若使我們實行一種法律,彼此互相監督,說一句詛咒就要罰款。”他們都是沒有生氣地接受這句溫和的譴責。他跟著就告訴他們,因為他知道他們的談論不會有什麼秘密,所以他叫人記下,為著好玩起見,要將寫下的念出,若使他們願意。一共有十張,折實起來隻有兩張,假使沒有我前麵所說的那種可惡的插話。冷靜地念出來,那仿佛是魔鬼聚會的談話,不像是出自人的口裏。總而言之,每人恬靜地聽到他在談話時興高采烈、毫不留意所說的詛咒,個個都戰栗起來。
我隻要再說他的另一次宴會,他用同樣的妙策去醫好別一類的人們。他們是文雅談話的煩累,他們的白費時間是不下於前麵所說的兩種人,雖然他們是比較天真些;我指的那班愛說故事的無聊人們。我朋友找到六七個相識的人,他們全染有這個奇病。第一天,他們裏麵一位一坐下來就說到那慕爾 的被圍,一直講到下午四點鍾止,那是他們離別的時候。第二天,所有的談論全給關於蘇格蘭人的故事所占有,簡直沒有法子使他停止,當他們還坐著談天的時候。第三天也是同樣地費在一篇同樣長的故事的敘述裏。他們最後想到這種互相對待未免太野蠻了,因此他們從這類昏睡裏醒來,他們患這個毛病已經有好幾年了。
因為你在某一篇文章裏曾經說過人們古怪奇特的性格是你所最喜歡的野味;我又覺得在這類觀察人情的作家裏你是最偉大的獵夫或者可說是一位寧祿 ——若使你肯讓我這樣稱呼你,所以我想這封信裏所說的新發現你一定是很願意聽的。
先生,我是你的……
悲 哀
約翰遜 原著
關於擾亂人心的種種熱情,我們可以說,它們是自然而然地急趨於自己消滅之途,因為它們鼓勵同加快它們目的的實現。比如恐懼催促我們的逃走,希望激發我們的向前;若使有幾種熱情或者因為受了我們的放縱,弄得丟失了它們達到目的時候所該有的好處,貪婪同野心就常常是這樣子,然而它們目前的誌向還是想得到幸福的工具,那幸福又是真正存在的,大概是可以望得見的。守財奴總是以為有個數目能夠使他心滿意足;每個野心家,像皮洛士王 一樣,心裏有個最想占有的東西,得到這個東西,他的窮苦就告終止,此後他的餘生要在舒服或者作樂、休息或者虔信裏過去。
悲哀或者是胸中的唯一情感,不能夠應用這幾句概括的話,所以值得那班想幹保持心境的平衡這個艱難工作的人們的特別注意。其他的熱情的確也是種毛病,但是它們必然地使我們得到適當的醫治。人會立刻感到苦痛,知道應當用的是什麼藥,他會更快地去找這個藥,因為需要這藥的病是這麼苦楚的。因此,靠著那永不會錯的本能,會將自己醫好,好像伊恩力亞人 所說,克裏特島 上受傷的鹿會自己去找治創的野草。但是關於悲哀,卻沒有什麼天生的治療,因為悲哀的產生常是由於無法補救的意外事情,它又使人們注意著那已經不在的或者是情形已變的東西。它絕沒有希望能夠得到它所需要的,它需要自然律會取消去,死者可以複生或者既往可以追回。
悲哀不是對於失檢或者錯誤的惋惜,那倒可以鼓舞我們將來的小心或者勤作;也不是對於罪惡的痛悔,不管那罪惡是如何無可挽回的,我們的“創造主”卻答應肯將這種痛悔當做贖罪。從這幾種的緣因所引起的苦痛還有很大培養精神的效力,並且靠著認清禍根而痛改前非,我們能夠時時刻刻減輕這個苦痛。悲哀卻是一種特別心境,那時我們的欲望全放在過去上麵。沒有往前向將來去著想,不斷地希望有些事情從前會不是那麼樣子,對於我們已經丟失,無法再得到的幾種歡娛或者所有物,懷有一個急迫難忍的需要。許多人沉到這類慘痛裏,因為他們的財產忽然減少好多,或者他們的名譽意外地遭瘟,或者是喪失了子女或者朋友。他們受此一個打擊,就讓自己一切對於快樂的感覺全歸於毀滅,終其身再也不想去找別個對象來做替身,填補這個遺憾,甘心度個苦悶愁鬱的生涯,消磨自己於無益的自苦裏麵。
但是這個情感的確是深情摯愛的自然結果,所以不管它是多麼苦痛的,多麼無用的,在相當的情境之下,若是我們沒有感到悲哀,那又是該受責罵的。悲哀的勢力又老是那麼廣大,那麼持久,所以有些國家的法律,和有些國家的習俗對於因為親密人們的死亡同一家骨肉的永訣所產生的悲哀的露泄於外的時期,有一定的限製。
大多數人們好像都以為悲哀在相當程度之內是值得讚美的,因為它是胚胎於愛的,或者最少也是可以原諒的,因為它是人類弱點的結果;但是我們不應當放縱它,讓它滋長,要在一定的時期之後,勉強從事於社會上的義務同人生日常的職務。起先原是無法避免的,所以我們隻好讓它去,無論我們是願意還是不願意;後來也可以看它是我們對於逝者的敬愛的一種適當親切的證據;既是天生有情,當然免不了受了感觸,並且我們的哀戚還可以使世人看出逝者的價值。但是在悲情爆發同嚴肅儀式之外的悲哀,那不隻是無用的,而且是有罪的,因為我們沒有權利將上帝派給我們用來做分內事的時間,犧牲在無益的渴望裏麵。
然而這樣規規矩矩地開頭的悲哀太常弄得堅固地霸占著我們的心,以後簡直沒有法子把它驅逐出去;那群慘然的觀念開頭是蠻橫地印到心上,後來是願意地吸收進去,壟斷了我們全部的注意力,因此壓下一切的思想,遮暗欣歡的心情,攪亂推想的能力。一個變成習慣的悲哀捉著靈魂,所有的感官全範圍在一個對象裏麵,這對象沒有一回想到時,便會引起絕望的痛心。
從這樣沉悶的心情裏是很不容易升到欣歡喜樂的境界,所以許多厘定精神健康的法則的人們都以為預防劑是比療病物容易奏效得多,教我們不要心傾於喜歡的享樂,也不可盡興地去鍾愛人們,卻是要使我們的心老是超然地懸在冷淡的境界裏,那麼我們四圍的對象盡可變遷,我們卻不會感到不便,或者有甚牽情。
一字不差地守著這條法則或者可以幫助我們得到恬靜,但是絕不能夠產生幸福。他既是對於誰都沒有關切到怕丟失了他們,這樣的人一生裏也嚐不到受人們的同情和信任的快樂;他一定是感不到柔情的愛戀同慈悲的熱心;有些人有本領使人們高興,跟著自己也得到應當得到的快樂,這種樂趣他也是沒有份兒的。因為沒有人配索取比他所給別人的更多的情誼,所以他該喪失他本來應得的人們對他的小心翼翼的殷勤好意,那是隻有愛才能向人要來的,同寬恕仁慈的懇摯情感,靠著它愛才能減輕人生的苦痛。他是該受心中有更多的熱血的人們的忽視同怠慢;因為誰肯做他的朋友,若是不管你怎的專心地去求得他的好感,替他幹了多少事情,他的主張卻不讓他同樣地來報答你,並且當凡是好意所能的事情,你全幹完了的時候,你充其量隻能使他不做你的仇敵?
想保持生活在冷淡中立的狀況裏是一種悖理無謂的舉動。若是單單將歡樂趕出,我們就能把悲哀擯之戶外,那麼這個計劃是值得很嚴重的注意。但是既然不管我們怎樣不準自己享受幸福,禍患還是找得出許多的進口;雖然我們可以不受快樂的引誘,免丟因此而起的苦痛,苦痛的來襲還是會迫得我們不能不注意,我們有時真該努力將生活提高到麻木無情這個水平線之上,因為它既是無論如何有時總會沉到悲哀的深淵裏去。
但是固然因為怕丟失幸福而不去求幸福是很不合於道理的,可是我們一定要承認,得時的快樂是多大,將來失時,我們的悲哀也是成正比例的;所以這是道德家分內的事,去研究我們可以不可以將悲哀很快地減輕消滅下去。有人以為將心中煩悶一掃而空的最靠得住的辦法是用強力將它拖到歡樂場中去。有人卻覺得這種轉移是太猛烈了,倒是主張先把心慰藉到安寧的境地裏,用的法子是使它看到別人的更可怕、更可悲的苦痛,將我們那很容易緊緊地盯著自己的乖運的注意力,移到別人的苦難上麵去。
這是很可以懷疑的,到底這些藥方裏有沒有一個是夠有力量的。快樂這個醫法並不是老是容易嚐試的,至於耽縱於悲哀,恐怕這是屬於那一類藥,假使偶然不能醫好,是反會致死命的。
做事可說是驅逐悲哀的又安全、又普通的解毒劑。我們常常看見,在兵士同水手裏麵,雖然他們也是很慈愛的,卻隻有很少的悲忱;他們看見他們的朋友中彈死了,並沒有像在安逸懶惰裏的人們那樣恣情哀毀,因為他們已經是自顧不暇了;誰能夠使自己的思慮同樣地忙碌,他對於無法挽回的喪失會同樣地無動於衷。
人們常常說時間可以磨掉悲哀,這種效力的速率絕對可以增加,若使事情的遞遷能夠加快,事務的範圍又能擴大,更形出變化多端。
你還得等了許久,時間才能夠減輕你的悲哀;
飛到智慧那裏去吧,她很快就可以給你安慰。
——魯逸思
悲哀是心靈上的一種鐵鏽,每個新念頭經過心中時,都可以幫助磨去一些。它是停滯的生活所生的腐朽,隻有勞作同活動才是最好的醫法。
快樂多半是靠著性質
哥爾德斯密斯 原著
當我回憶到我年輕時候在鄉下裏所過的無野心的幽隱生涯,我免不了感到些悲哀,想起那種快樂的日子是不可複得了。在那個僻靜的地方,一切自然的東西好像都能夠產生快樂。那時我對於享樂並不講究,粗俗遊戲的笨拙舉動也能使我開心;我那時以為互相猜啞謎是人類詼諧的極度,拿問題同命令來相難是消夜的最合理遊戲。那是多麼的幸福嗬!若使這麼美妙的幻覺能夠還是繼續存在著。我看出老年同智識隻是使我們的脾氣更見乖戾。我現在的享樂也許是更講究些,但是它們的可樂程度比從前的樂事是差了萬萬倍了。加立克 所給我的快樂,絕不能同我從前看到一位模仿教友派信徒的說教的鄉間滑稽家時所得的快樂相比。馬泰 的音樂可說是不悅耳的聲音,一比到我從前所感到的,當我們的榨取牛奶的老姑娘唱著“約呢·阿姆斯特郎最後的告別”或者“巴巴刺·阿倫的殘忍” ,唱得叫我流下淚來。
每代的作家都曾努力指示給我們看,快樂是在我們的心裏,並不是從我們的娛樂品得來的。若是我們的精神是很快樂的,任一東西都變做可樂的事情,世上差不多沒有愁苦這個字了。每件事情從我們眼裏經過,好像是一個賽會裏的人物;有些或者是很難看的,還有些也許是穿得不整齊;但是除開了傻子,沒有人會因此同這儀式的總管生氣。
我記得曾經在法蘭德斯 堡壘裏遇到一個奴隸,他簡直不像感覺到他自己地位,他的四肢被人們殘害了,他的軀體變成畸形,還給鐵鏈鎖住;他被迫從黎明工作到黃昏,並且是判定了終身是這樣幹著;可是,雖然有這麼多顯明的苦痛情況,他卻唱著調兒,若不是缺了一個腿,他一定會跳舞。他看起來真是全要塞裏最高興、最快樂的人。這是多麼偉大的一個實行哲學家!一個快樂的性質給他的達觀的思想,雖然好像是一點智慧也沒有,他卻是個真有智慧的人。沒有什麼學識同研究來點破他四周的仙境。每件物事都給他一個發噱的機會;雖然有人從他這樣不感到苦痛推想他是個傻子,然而他這種傻子或者是哲學家所想模仿而模仿不來的。
有些人像他這樣能夠將自己放在某種特別的境界,在那裏一切物事都化為可笑的、有趣的,這種人從每一個事件裏都能找出怡情悅意的地方。最不幸的事情,自己的或者別人的,不能帶來什麼新的悲哀;由他們看來,全世界是一座戲院,在那裏專演著喜劇。一切豪勇英武的慌忙或者野心勃勃的狂言,不過用來增加劇中的荒謬意味,使裏麵詼諧更添鋒芒。總之,他們對於自己的困難,或者別人的苦情,沒有什麼傷心,好似代人經理葬事的人,雖然也是穿著黑的衣服,在埋葬時沒有什麼悲哀。
我在書裏所曾碰到的人物裏,有名的累茲主教具有最高度的這種欣歡的性情。他既是個倜儻風流的男子,看輕一切掛起道學的酸腐臉孔,所以無論哪裏有歡娛出賣,他常是最肯出價的。他是女性的一個普遍讚美者,當他發現一位姑娘太忍心了,他常常就愛上了另一個,他期望從她可以得到一個更好的待遇;若是她也拒絕了他的殷勤,他絕不會想起退隱到沙漠去,或者在絕望的苦痛裏憔悴著。他勸自己不要想自己現在是愛著那姑娘,隻當做他從前曾愛過那姑娘就是了,這麼一來什麼事也沒有了。當“命運”戴上她最憤怒的臉孔的時候 ,當他最後落在他最凶惡的敵人——馬薩林主教 手裏,變做嚴重禁錮的囚犯,關在瓦蘭暹尼斯堡的時候,他也絕沒有想用智慧或者哲學來支持他的苦痛,因為他並不自命自己有智慧或者哲學。他笑他自己同磨難他的人,好像萬分喜歡他這個新環境。在這個苦痛的房屋裏,雖然同他的朋友隔絕了,雖然被剝奪了人生的一切娛樂同甚至於衣食住的便利,時時被那班雇來看守他的壞蛋的無禮所戲弄,他仍然保存著他的好脾氣,笑他們一切無謂的怨毒,開玩笑到寫出他的獄卒的傳,來當做報複。
驕傲的人們的智慧所能教我們的是在不幸事體之下倔強著或者默默地慍怒著。這個主教的例子卻教我們在最苦痛的境遇裏欣歡著。我們的好脾氣,別人會不會認為是感覺遲鈍,或者甚至於白癡,這全是不礙事的;對於我們這總是快樂的,除開了傻子,沒有人會用世人的意見來量自己滿意的多少。
狄克·魏爾德戈斯是我所知道的一個最快樂的傻家夥。他是屬於那類性情溫和的人們,據說他們沒有害誰,隻是害了自己。每回狄克墮到什麼悲哀的時候,他總是說這是“見世麵”。若使他的頭被一個轎夫摔破了,或者他的袋子給扒手光顧了,他就去學轎夫的愛爾蘭土語或者扒手的更時髦的口吻,借此來安慰自己。由狄克看來,天下裏的事情是沒有錯的。他銀錢事體的不當心激怒了他的父親,以致朋友們替他的從中斡旋都是無結果的。老紳士在彌留的時候,全家人——狄克也在內,全圍著他四旁。“我給我的第二兒子安德魯”,臨死的守財奴說道,“我的全部財產,希望他知道勤儉。”安德魯用悲哀的聲音,在這種時候就是這樣子,“祈禱上天延長老人的壽命同健康,使他自己能夠享受這個。”“我將西門,我第三個兒子,托他的哥哥照呼,此外還給他四千金鎊。”“唉!父親,”西門喊道(絕對是很沉痛地):“願上天給你壽命同健康,使自己能夠享受這個!”最後,轉過向可憐的狄克,“至於你,你一向是一個整天嘻嘻哈哈的人,你是永不會變好的,你是永不會發財的,我給一先令做買吊繩用。”“唉!父親,”狄克喊道,沒有露出什麼哀情,“願上天給你壽命同健康,使他自己能夠享受這個!”除開說這句話外,財產的失掉對於這位無憂無慮的粗忽家夥簡直是沒有影響。可是,一位叔父的軟心腸補償了父親的冷淡;狄克因此不單是脾氣極好,並且也都還富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