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之,世界盡可以譏誚一個出現在跳舞場裏的破產者,一個把說他是個蠢貨的公眾付之一笑的文學家,一個對著庸俗的責難微笑的將軍或者一個不管人們怎樣造謠、始終保持著她的好脾氣的太太;但是這些是他們所能做到的聰明辦法,用消散來抵製災難絕對是比拿著理性或者決心的武器來抵製災難高明得多了:用第一個法子我們忘記了我們的苦楚,用下一個法子我們隻是將苦楚隱藏起來,使別人看不見;並且同不幸去奮鬥,我們在衝突時一定會受些創傷。競爭得勝的唯一好法卻是逃走。
她最後的一塊銀幣
約翰·布朗 原著
我曾經有過朋友——雖然現在誰也厭棄我了;
我曾經有過父母——他們現在都在天堂。
我曾經有過家庭——
苦痛、罪惡同凍餓磨壞了她的精力,
流浪者往下墮落,死神抓住她的知覺。
陌生人在早上看她躺在那裏——
上帝已經釋放她了。
——騷塞
休·密勒 ,地質學家,新聞記者,又是一個具有天才的人,在他的報館裏坐到更深。一個淒涼的冬夜裏。書記們已經全離館了,他也正打算回去,門外有匆忙的敲門聲音。他說“進來”,向著門口望,看見一個衣服襤褸的小孩,遍體給雨雪淋住。“你是休·密勒嗎?”“是。”“瑪麗·達夫要你。”“她要什麼?”“她快死了。”對於這個名字的一些模糊的記憶使他立刻出發,穿著他那套有名的格子紋呢衣,拿著他那條有名的手杖,他很快地就跟著小孩子跨著大步往前走,那小孩子急急地穿過那時已絕人跡的亥街,走向卡儂蓋提去。當他走到老戲院小巷的時候,休喚起他心中關於瑪麗·達夫的記憶:一個活潑的女孩,在克洛麥替地方和他一起長大。前次他遇到她時是在一位互助團 同誌的結婚場中,在那裏瑪麗是“新娘伴”,他是“新郎伴”。他好像還看到她的晴朗、年輕、無憂無慮的臉孔,她的潔淨短衫,同她的深色眼睛;他好像還聽著她的嘲笑、快樂的聲音。
這個穿著百結衣的小姑娘跑下這條小巷,走上一個朝街的樓梯,休很困難地緊跟著她走;在弄堂裏她伸出她的手,牽著他;他用大手掌拿著,覺得她缺個大拇指。在黑暗裏她找她的路,像一個貓樣子,最後開一個門,說道:“那個就是她!”一溜煙就不見了。借著將熄的火光,他看見在一個廣大空虛的房間的基角上。躺有一個像女人衣服的東西,走近的時候才知道有一個枯瘦無血色的臉孔,同兩個深色的眼睛極注意地,但是絕望地望著他。這對眼睛分明是瑪麗·達夫的,雖然他認不出她的別點相貌。她靜靜地哭著,不轉睛地盯著他。“你是瑪麗·達夫嗎?”“我現在變成這樣子了,休。”她接著鼓起勁要向他說話,分明是很要緊的話,但是她說不出來;他看她是病得很厲害,這樣勉強隻是使她自己更痛苦,他就將一塊值得二先令六便士的銀幣放在她發燒的手裏,說明早他會再來看她。他從鄰近的人們口中探不出她的近況:他們不是無禮地不答,就是已經睡覺了。
當他第二早又到那裏的時候,小姑娘在樓梯頂遇著他,說道:“她已經死了。”他走進去,看出這句話是真的:她躺在那裏,火也滅了,她的臉貌是安詳恬靜的,恢複到她年輕時的狀態。休想他現在絕對認得出她,雖然她那對明媚的眼睛是像現在這樣子閉著,永久地閉著。
找出一個鄰居,他說他願意替瑪麗·達夫安葬,他同巷裏一個經理葬事人商量好埋葬的手續。關於這個可憐的流浪者的身世,大家好像知道得很少,隻曉得她是個“輕薄的”或者——所羅門一定要說——“奇怪的”女人。“她喝酒嗎?”“有時。”
埋葬那天,巷裏有一兩個居民隨著他到卡儂蓋提禮拜堂墳地去。他看見一個容貌端莊、軀體短小的老婦人注視他們,遠遠地跟著走,雖然那天又下雨,又是酷冷。墓填滿了,他也脫了他的帽子,當人們把土放上,用手打好的時候,他看這位老婦人還滯在那裏;她走前,行個屈膝禮,說道:“你想知道這個姑娘的事情嗎?”“是的。她年輕時,我也認得她。”那婦人不禁淚流滿麵,對休說她自己“在巷口開一間小店,瑪麗常來買東西,總是準期還錢,我就怕她是死了,因為她欠我兩先令六便士已經有一個月了”。然後用嚴肅的臉色同聲音,她告訴他在他被叫去那一夜,他一離開,她在房裏就被一個人叫醒;借著她那熊熊的火光——因為她是一個過安樂小康日子的女人——她瞧到這個憔悴快死的女人走前說道:“這是一塊二先令六便士的銀錢嗎?”“是的。”“我放在這裏。”將錢放在枕墊底下,她就不見了!
可憐的瑪麗·達夫!她的生活一向是悲哀的,自從那天在他們朋友的婚禮場中她同休並肩站著以後。她父親死後沒有多久,她母親占有了她所傾心的男人的愛情。這個大打擊使家庭變做不能居住的地方。她從家庭裏跑出,帶著失望同悲酸,經過了恥辱困苦的生涯,爬到她房間的角上,孤單單地死了。
耶和華說,“我的意念,非同你們的意念,我的道路,非同你們的道路。天怎樣高過地。照樣我的道路,高過你們的道路,我的意念,高過你們的意念。”
一個旅伴
加德納 原著
我不知道我們是哪個先到車裏。真的,有好久時候,我還簡直不曉得他是在車裏。那是由倫敦到密特蘭裏一個小鎮的最後一趟火車——一種沿途停歇的火車,一種無限量的從容不迫的火車,這類火車使你了解什麼叫做永劫不滅。當它出發時候,乘客也都擠滿,但是我們在外郊各站都有停車,旅客就單獨地或者兩人做伴地接連著下去;當我們離開倫敦的遠郊的時候,車上隻剩我一個人了——或者要說,我想車上隻剩我一個人了。
獨坐在一輛轟轟地顛簸著穿過黑夜的車子,會感到悅意的自由。那是一種很可喜的自由同無拘束。你愛做什麼,就可以做什麼。你可以隨意大聲地對自己說話,誰也不會聽到你。你可以同瓊斯辯論那個題目,意氣揚揚地將他駁倒,用不著怕他會還嘴。你可以倒栽地站著,誰也不會瞧見你。你可以唱歌,或者跳二拍子的圓式跳舞,或者練習打勺球(高爾夫球)的一種手勢,或者在地板上玩石球,誰也不來幹涉你。你可以打開窗子,或者關起,絕不至引起反對。你盡可以將兩扇窗子全打開,或者全關起。你可以坐在你所中意的角上,可以將所有的座位一一依次試過。你可以手足伸直躺在墊褥上麵,享受破壞“地方保護法”的條例,或者碎了她自己的心的快樂。不過“地方保護法”不知道她自己的心是破碎了。你甚至於能夠躲避了“地方保護法”的注意。
那個晚上,我並沒有做些這類的事情。這類想頭剛好沒有到我心上來。我所做的是更普通得多的事情。當我最後的一個旅伴下去之後,我放下我的報紙,伸一伸我的手臂同我的雙腳,站起,從窗口望著恬靜的夏夜,我的車子正從那裏穿過,看到尚逗留在北天的淡淡的白晝餘意;走過車子的那頭,從別個窗口裏望出;點一根香煙,坐下來開始讀書。到那時候,我才覺到我的旅伴。他走來,坐在我的鼻子上……他是屬於那種有翅的,會咬人的,勇敢的蟲子,我們模模糊糊地所叫做蚊子是也。我輕輕地把他彈開我的鼻子,他在房裏旅行一周,觀察他的四周,拜望每個窗口,繞著燈光飛翔,決定沒有一件東西有基角上那個龐大的動物那麼有趣,又來看一看我的頸項。
我又輕輕地把他彈開。他盈盈跳起,又環著房子逍遙一次,飛回,大膽地自己坐在我的手背上麵。這很夠了,我說;大量也有相當的限度。你兩回得到警告,我是位特殊的人物,以及我尊嚴的身體不甘於受生人們這種搔撩的無禮;我戴上了黑帽子 。我判下你的死罪。這是公理所需要,而法庭所斷下的。你的罪狀很多。你是個流氓;你是個為害於公眾的妨礙;你旅行沒有買票;你沒有吃肉的準單 。為著這些同許多其他的不法行為,你現在將受死刑。我用右手發一個迅速的、致命的打擊。他避著我的進攻,那種驕傲的一點兒也不費力的神氣使我難堪。我私下自負的心情也被激起了。我用我的手,用我的紙來向他衝鋒;我跳到座位上麵,繞著燈兒趕他;我采取貓兒的詭計,等到他停著不飛時候,用可怕的潛行走近,忽然地、駭人地飛手打下。
這也是徒然的。他是公開地分明地跟我開玩笑,像個精練的鬥牛者纏著發怒的牡牛來弄手段一樣。他明明是在那裏尋開心,他就為著這緣故才來擾亂我的休憩。他想找些遊戲,那種遊戲比得上被這個龐大笨拙像風車的動物這樣趕著,他身上的肉又是那麼可口,他又是這麼不中用,這麼傻瓜樣子?我漸漸鑽到這家夥的心裏去。他已經不隻是一個蟲子了。他化成一個有性格的東西,一個有理性的動物,居著同等的地位,來跟我爭這間房子的占有權。我覺得我的心向他動起好感,我自高的感覺也漸漸消滅。我怎樣能夠覺得比他高明,他在我們所曾交手過的唯一競爭裏既是這麼顯明地勝過了我?為什麼我不再慷慨起來?慷慨同慈悲是人類最高貴的德性。使用起這類高尚的品性,我能夠恢複我的威勢。現在我是個可笑的角色,激起狂笑同嘲弄的東西。當我現出慈悲的樣子,我能夠重新拿出人類道德的威嚴,榮耀地回到我的角上去。我取消了死刑的判決,我說時就回到自己的位子。我不能夠殺你,但是我能夠暫緩你受刑的時期。我就這樣幹去。
我拿起我的報紙,他飛來,就坐在上麵。傻東西,我說,你自己投到我手裏了。我隻須將這個可尊敬的每星期出版的言論機關兩麵合著一打,你就是一具死屍了,清清楚楚地像麵包中間的火腿一樣,夾在一篇關於“和平的圈套”同另一篇關於“許斯 先生的謙遜”裏麵。但是我不這樣子幹。我既寬展了你受刑的日期,我決定要使你相信,當這個龐大動物說一句話的時候,他是打算踐言的。並且,我也不想殺你了。因為知道你更透徹些,我漸漸覺得——我要講出嗎?——有些愛你了。我猜聖·佛蘭西斯 一定會叫你做“小弟弟”。在基督教徒的慈愛同禮貌方麵,我不能做到他這種地方,但是我也承認一種較疏遠些的關係。命運使我們在這夏夜裏成為旅伴。我鼓起你的興味,你也使我快樂。大家彼此互相感德,這全由於一個根本事實,我們同是會死的東西。生命這個奇跡是我們所共有的,生命的神秘也是大家有份兒的。我猜你全不曉得你的旅程。我不敢說,我對於我的旅程知道了多少。我們真是,若使你去想一想,很相像的——都是現在活著,後來消滅了的浮生幻影,從夜裏出來,飛到點著亮的車子,繞著燈飄遊一會兒,又回到外麵的夜裏去了。或者……
“今晚還往前走嗎,先生?”窗口有一個聲音說著。那是一個好意的腳夫給我一個暗示,這是我下車的站了。我謝謝他,說我剛才一定是睡著了。抓著我的帽子同手杖,我走到外麵清涼的夏夜裏。當我關著我那段車子的門的時候,我看見我的旅伴繞著燈兒飄遊……
追趕自己的帽子
切斯特頓 原著
我感覺一種差不多是野蠻人的妒忌,一聽到倫敦在我離開的時候被水淹了,而我卻隻住在鄉下裏。我自己的巴特西,我聽說,特別是蒙恩,變做眾水的彙集處。巴特西本來已是——這幾乎是用不著我說的,最美麗的居住所在。現在又加上幾片大水的偉觀,我自己這個浪漫的小鎮的風景(或者要說水景)必定有些無可比擬的好處。巴特西絕對化做威尼斯的影子了。從屠戶那裏送肉來的小船一定是沿著漣漪銀色的水港飛駛,帶著威尼斯小艇奇妙的流利神情。運生菜到拉取米耳路角的水果一定是倚著槳,現出小艇夫不沾塵土的從容姿態。沒有東西會像小島那樣含有十足的詩情,當一個地方被淹著時候,它是變成一群群島了。
有人以為對於大水或者火災這種浪漫的見解是有點缺乏實在。但是對於這類麻煩的事體,這種浪漫的見解真是和別的同樣的可以實行,一點差別也沒有。在這些事情裏看出開心機會的真正的樂觀主義者,是同在這些事情裏看出說怨言的機會的一般“憤怒的納稅者”一樣樣地有道理,實在還比他懂事得多。真真的苦痛,像在斯密斯飛德 活活地燒死,或者患了齒痛這類的事,是一件實在的東西;能夠挨著,卻幾乎不能拿來做開心的材料。但是,究竟我們的齒痛是例外的事,至於在斯密斯飛德活活地燒死,那是隔了很久很久的時期我們才會碰到。而通常使男人咒罵、女人號啕的麻煩事體多半真是神經過敏,或者幻想所生的麻煩事體——全是心理的作用。比如,我們常聽成年的人們訴苦要在火車站滯了許久,等著一輛火車。你可曾聽過小孩子訴苦要在火車站滯了許久,等著一輛火車嗎?未曾,因為由他看來,在火車站裏麵是等於在一所怪窟,或者一座帶著詩意的快樂的宮殿裏麵;因為由他看來,信號牌上的紅燈同綠燈是像一個新太陽同一個新月亮;因為由他看來,當信號的木臂忽然下落的時候,好像一位大王擲下他的寶杖 ,算個信號,開始了喊聲嘈雜的火車競技。我自己在這方麵是帶有小孩子的習氣。那班站著,隻等那兩點十五分的快車的人們也可以采取這類見解。他們的默想可以充滿有豐饒膏腴的東西。我生平最豔麗的時間許多是從克拉判的換車車站裏得到的,我想那地方現在也是沒在水裏了。我在那裏曾經有過許多不同的心境,個個都是那麼凝神的,那麼神秘的。真的,水盡可以浸到我的腰旁,我還不會明白地曉得。但是關於這類的煩擾,像我上麵所說的,一切全靠著我們的情調。你可以安穩地將這個標準用到差不多一切普通所謂日常生活特有的麻煩事情上麵。
比如,人們常覺得追趕自己的帽子是不快樂的事情。為什麼對於規規矩矩的虔敬心靈,這是不樂的事情呢?並不單是因為跑路同跑路使人疲累。同一的人們在鬥技遊戲時還跑得更快得多;同一的人們追趕一個無聊的小皮球比他們追趕一頂乖乖的絲帽子還帶勁得多。大家以為追趕自己的帽子是丟臉的事;當人們說一件事是丟臉的,他們的意思是那是可笑的。那的確是可笑的,但是人本來就是非常可笑的動物,他所做的事情大多數是可笑的——吃東西就是一個例子。而一切中最可笑的事卻剛是那最值得幹的事——比如,求愛。一個人追趕一頂帽子還沒有一個人追尋一個妻子的可笑的一半。
一個人,若使他的見解不錯,能夠具著最勇敢的熱情同最神聖的快樂去追趕他的帽子。他可以自命為追逐野獸的一個高興獵人,因為實在沒有禽獸會比帽子再野頑。真的,我倒有些相信刮風日子時畋獵帽子會變做將來上流階級人們的遊戲。在烈風的清晨,將來會有貴婦同紳士們聚集在高地上。他們會聽他們說的獵場裏跟人在某某林裏驚動了一頂帽子,或者其他這類的專門名詞。請讀者們注意這種玩意兒是遊戲同人道主義的結合到了十分圓滿的程度。打獵的人們會覺得他們沒有使別個受苦,不,他們會覺得他們是使別個受樂,一種趣味濃厚,差不多是恣情的快樂,那是旁觀的人們所得到的。當前回我看見一位老紳士在海德公園裏追趕他的帽子,我告訴他,像他這麼仁慈的心腸應當是充滿了安樂同感謝,一想到他每個姿勢,每個體態當時給群眾多少純淨的快樂。
同樣的原理可以應用到家庭所特有的一切其他的麻煩。一位紳士試將一個蒼蠅從牛奶裏拿出或者將一塊軟木塞從酒杯裏挑出時,常常以為他是受了氣。讓他想一會兒坐在墨黑的池旁的釣魚人的耐心,讓他的靈魂立刻被滿意同靜穆照耀著。我又知道幾位思想極新的人們,感到麻煩時就用了神道學的字眼,他們卻又沒有采取教義的意味,隻是因為一個屜子緊緊地嵌在桌裏,他們卻沒有法子拔出。我有一個朋友特別患了這個毛病,每天他的屜子總是嵌緊了,因此每天他總哼出幾句別的話來。但是我指出給他看這種受枉曲的感覺真是主觀的、相對的;這全由於他先假定那屜子能夠、應當又是願意很容易被人抽出。“但是若是,”我說,“你自己假設你是同有力的壓迫著你的一個仇敵對拉,那麼這奮鬥隻會變做很興奮,卻不會惱人。試想你正在從大海裏拽出一條救生船來,試想你正在從阿爾卑斯山的深罅裏用繩子救出一位同類的人,甚至於試想你又是個小孩了,兩邊人扮做法英兩國來幹一下拔河。”說了這句話我就離開他了;但是我一些也不懷疑我的話生產出最好的結果。我相信此後每天他緊握著他的屜紐,一副紅撲撲的臉膛,眼睛發著戰爭的光輝,向自己呐喊助威,好像聽到他的四圍全是喝彩的觀客雷一般的聲音。
所以我想這並不全是癡想的,或者不可信的,去假定就是倫敦的大水也可以逆來順受,用著詩的情調來鑒賞。好像除了麻煩之外實在並沒有引起什麼別的壞處;麻煩,像我們前麵所說的,不過是一種看法的結果,並且是對於一個真正浪漫的情境的最枯燥同偶然的看法。一件冒險事情隻是個沒有認錯的麻煩,一件麻煩隻是看錯了的冒險事情。圍繞著倫敦住屋、店鋪的大水若是有什麼效力,必定隻是增加了它們本有的誘惑同奇妙。故事裏的羅馬天主教徒說過:“酒無論同什麼東西在一塊兒都是好的,隻除開了水。”所以根據著同樣的原理,“水無論同什麼東西在一塊兒都是好的,隻除開了酒”。
追蝴蝶
米爾恩 原著
最近一場官司泄露出一則事實:我們國裏有一位紳士,一年花一萬金鎊來收集蝴蝶,這件事在一八九二年、一八九三年時會比今日更使我煩悶。我現在能夠冷靜地忍受著,但是二十五年以前這消息一定會傷害及我對於自己的收集的自負,為了那個收集我已經花去我一星期三便士的零用錢的大部分了。然而,或者我會安慰自己,以為兩人裏我是更真實的熱心人;因為當我這位仇敵聽到巴西有一種罕見的蝴蝶,他就派一個人到巴西去捕拿,可是當我聽到園裏有一個“暗淡黃”種的蝴蝶,我就留心除開自己外不讓誰去圖謀殺死它。並且我可說我們的目的是不同的。我本來存心把巴西放在我的收集範圍之外。
到底追蝴蝶是有益或者有害於個人的性格,我不能去下個斷言。無疑的,追蝴蝶也能夠有很充分的理由同獵狐一樣。就像狐吃了小雞,蝴蝶蛹卻吃了生菜;就像獵狐能夠使馬種進步,獵蝴蝶能夠使小孩的身體強壯。但是最少,我們總未曾對自己說過蝴蝶喜歡被人們追捕,像(我聽說)狐那樣愛被人打獵。我們關於這點都還老實的。最後我們安慰自己,相信許多有名的自然科學家所說的話:“昆蟲不會感覺到苦痛。”
我常常納罕自然科學家怎麼敢這樣斷然地說著。難道他們晚上絕沒有夢著在別個世界裏的一種來生,在那裏他們被巨大的昆蟲追趕著,它們也是熱心想增加它們的“自然科學家的收集”——這班昆蟲隨隨便便地互相安慰道“自然科學家不會感覺到苦痛”?也許他們有這樣夢過。可是我們,無論如何,是睡得很好的,因為我們從來沒有武斷過一個蝴蝶的感覺。我們不過是引用聰明人的話。
但是若是對於一個蝴蝶的感覺性有懷疑的餘地,那麼對於它的特征卻是絕無可疑的。由我們看來,這真是奇怪,有這麼多成人的同(仿佛是)受過教育的男女不懂得一個蝴蝶的觸角尖端有許多圓球,而蛾卻沒有。這許多年來他們到底是到哪裏去會弄得這麼無知?好心腸但是走到錯路了的姨娘們神秘地答應帶一個新種的蝴蝶來增加我們的收集,卻從一個信封裏取出個普通的“黃翼裏”,不懂得(這點還是可恕的)隻有親手的捕獲對於我們才是有價值的,但是不可恕地不曉得一個“黃翼裏”是一個蛾。我們並不收集蛾;它們的種類太多了。蛾又是晚上出現的動物。一個獵人,他睡覺的時間是隨著別人的高興,是不宜於夜間的狩獵的。但是蝴蝶是當太陽出來的時候出現的,那剛是小孩子該出來的時候。
在英國,蝴蝶的種類也沒有太多。我曾經全能夠說出它們的名字,隨便碰到一個都能認清是屬於哪一種的——真的,甚至於曉得“罕普斯忒 的阿爾比溫眼睛”(或者是叫做“阿爾比溫的罕普斯忒眼睛”),關於這類蝴蝶在英國隻采集有一個標本;當然是罕普斯忒所采集的——也許是阿爾比溫采集的。在我們想裏,那第二個標本是我所捕獲的。但是他是無貌的家夥,也許假使我得到一個“坎柏衛爾的美人”,一個“紫皇帝”,或者一個“燕尾”,我會更喜歡些。不幸得很,“紫皇帝”(書裏這樣告訴我們)隻常在樹頂上飛著,這真是太欺侮一個長得不到他的年紀所應有的高度的小孩了;“燕尾”常在諾福克那裏出現,這也是同樣地不顧到在南方度放假日子的家庭了;“坎柏衛爾的美人”聽起來是更有希望的,但是我想煤車使它們灰心,不肯來臨了。我懷疑當我在那裏的時候,它曾經飛到坎柏衛爾過。
每星期隻有三便士,自然是要小心點才行。殺蝶箱同保蝶板是非買不可的,但是撲蝶網可以用家製的。一條竿子,一串銅絲同一塊洋紗,所需要就是這麼多了。我們喜歡用綠色洋紗,因為我們覺得這大約總可以瞞得過蝴蝶;當它看網子走近的時候,它會想這不過是柏喃森林自己走到丹息能來了 ,後麵這個怪樣子的東西不過是那地的一種花叢。因此它還在那裏拈花惹草,它一生中最驚愕的時候是當這東西一變變做一個小孩同一個蝴蝶網的時候。那麼,洋紗是要用綠色的,可是竿子隻須一個通常的藤杖。絕不用你們那種可收縮的魚竿——“宜於捕‘紫皇帝’用的”。這些東西讓大富豪的兒子去買吧。
我現在忽然記起,我今天下午是做二十五年前我所做的事情;我是寫一篇文章說怎樣去做一個蝴蝶網。因為我生平的第一次投稿是關於這個題目。我把稿子送到一種小孩子看的刊物的編輯那兒去,他沒有把稿子登出來,這使我很莫名其妙,因為裏麵每字(那時我很有把握)都是正確地拚著。自然,我現在看出你們對於一篇文章還要求其他的好處。但是在莫名其妙之外,我又是極端地失望,因為我非常需要這稿子所應當有的代價。我要用那錢來買一個做好了的蝴蝶網;所謂竿子,銅絲同綠洋紗是(在我手裏,無論如何)更宜於做一篇文章的材料。
秋
羅傑 原著
春是良夜裏在戀人窗下所奏的情歌,秋卻是殘夜裏淒迷如夢的哀調。在一年裏消沉的時候,世界是充滿了慘淡的嚴肅景象,同老年一樣的一種悲哀情調。這個智識我是從念關於這個題目的詩歌得到的。
愁悶的日子來了,一年裏最黯淡、愁人的日子,
狂號的風,赤身的樹,同幹枯的棕色草地的日子。
威廉·卡羅·布賴安特 的哀歌就這樣子開頭。
是的,年頭已經變老了,
他的眼睛無光而且敗爛。
這段是在郎匪羅 的詩集裏,這位詩人接著把秋同瘋狂的老利亞王 相比。威至威士說著秋的“蕭條”的美,但是由雪萊看來——
年頭躺在大地上——她的死床,穿著枯死的葉子織成的一套壽衣。
呼得 的值得讚美的小詩結句是:
愁悶的秋住在這兒,
噓出她滿著清淚的蠱惑,
在平原裏無日光的陰影之中。
這許多都是再動人不過的。一麵讀著,一麵配上了淒涼的調子,那是風魔在鑰匙眼裏奏出來的,使我極端地相信這許多話。所以,今天早上當我到鄉下去做個長時間漫步的時候,我心裏以為完全會看到秋的衰老的悲哀喪象。
但是一開頭我就碰到了一個光榮赫赫的驚愕,我的心境由哀傷而變為狂喜。我從陰鬱的詩的幻境走到生氣充溢的現實,從惆悵的幻想走到有力的暢飲高歌,憂鬱的詩人們的一切預言像秋葉一樣地四散凋零了。誰能夠看著秋色的照耀,而說它們是嚴肅呢?誰能深深地吸進一口秋風,而說他是老邁呢?
秋是年輕,快樂,頑皮——夏的欣歡的兒子——到處都呈出青春同惡作劇的現象。春是個小心翼翼的藝術家,他微妙技巧地畫出一朵朵的花;秋卻是絕不經心地將許多整罐的顏料拿來飛塗亂抹。本來是留著給薔薇同鬱金香的深紅同朱紅顏色卻潑在莓類上麵,弄得每叢灌木都像著了火一樣,爬藤所蓋住的老屋紅得似夕陽。
紫羅蘭的顏色是奇異地塗在放蕩的簇葉之上;水仙同番紅花的色料全傾倒在白檸檬同栗木上。我們的眼睛看飽了顏色的盛宴——青蓮色,紅紫色,朱砂色,深黃色,赤褐色,銀色,紫銅色,古銅色同暗滯的黃銅色。葉子是蘸上了、浸透了如火的顏色,這位愛搗亂的“藝術家”不等到把每滴的顏料全用完時,是不肯住手的。然而雪萊瞧著這群扮啞劇的森林,卻說道:
在這麼多華麗同輝煌陳列之中,年頭躺在她的死床上,這些是她的壽衣!
為什麼詩人們會覺得秋是帶著老氣呢?他在大地上喧跳著,追趕那班同小貓一樣輕捷的狂風,使他奔竄過波平如鏡的小池,將水麵吹皺,一直等到水草發出噝噝聲,將他逐去。他沉溺在嘈雜的樂事裏麵,搗亂的樣子像個放假第一天的學童。他發下滴滴答答的一陣雨,看有什麼結果沒有;他就把一些菌染得血紅了;他又放出整個鍾頭的夏天太陽來,跟著有一場的狂風暴雨。他磨折莊嚴的大樹,一把一把地扯下它們的枝葉,把它們拿來向前向後搖動,一直等到它們呻吟出聲,然後他才暫時跑去,剩下天堂似的安靜。落葉被趕得沿著小路飛奔。帶著狂暴漢的破壞性,他弄壞他自己的作品,樹林的華飾全行剝落。赤條條的樹林嗟歎,又寒戰,但是他卻用怒吼同貓兒叫春的聲音來嘲笑它們。然後,他使羊齒紅得像著火,停步來賞玩十月裏的彩色。最後,假假地捧出黃金的太陽光,他引誘聰明人走出門外,忽然間把他淋住,將他趕回家裏,那時他已經是濕透到皮了。聰明人於是換了衣服,喃喃地說著將盡的年頭的嚴肅同秋的蕭條的美!
秋的整個精神是頑皮,喜動,像個熱心的小孩。所謂“嚴肅的顏色”是小醜的古怪彩衣,所謂“如怨如訴的悲風”卻暗指著年輕巨人在樹頂上玩著跳背戲。黑夜的漸漸悠長,使人想到一個強壯的幼童的長久睡眠;每個秋天早上,當太陽醒來的時候,他搓著他的蒙矓睡眼,心裏納罕在睡覺以前他會碰到什麼把戲。
春是一位可愛的少女,夏是一位豔麗的新娘,但是秋卻是一個頑皮的女孩,她那種偶然的安靜是比她最吵鬧的惡作劇還要更可怕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