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ntimental,too sentimental!”[8]
這樣地叫了一聲,把眼睛揩了一下,他反而自家笑著自家來。
“你也沒有情人留在東京,你也沒有弟兄、知己住在東京,你的眼淚究竟是為誰灑的呀!或者是對你過去的生活的傷感,或者是對你二年間的生命的餘情,然而你平時不是說不愛東京的嗎?”
“唉,一年人住豈無情。”
“黃鶯住久渾相識,欲別頻啼四五聲!”
胡思亂想地尋思了一會兒,他又忽然想到初次赴新大陸去的清教徒的身上去。
“那些十字架下的流人,離開他故鄉海岸的時候,大約也是悲壯淋漓,同我一樣的。”
火車過了橫濱,他的感情方才漸漸地平靜起來。呆呆地坐了一會兒,他就取了一張明信片出來,墊在海涅(Heine)的詩集上,用鉛筆寫了一首詩寄給他東京的朋友。
蛾眉月上柳梢初,又向天涯別故居。
四壁旗亭爭賭酒,六街燈火遠隨車。
亂離年少無多淚,行李家貧隻舊書。
夜後蘆根秋水長,憑君南浦覓雙魚。
在朦朧的電燈光裏,靜悄悄地坐了一會兒,他又把海涅的詩集翻開來看了。
Lebet Wohl,ihr glatten Saele,
Glatte Herren,glatte Frauen!
Auf die Berge Will ich steigen,
Lachend auf euch nioderschauen!
Heine’s Harzreise [9]
浮薄的塵寰,
無情的男女,
你看那隱隱的青山,
我欲乘風飛去,
且住且住,
我將從那絕頂的高峰,
笑看你終歸何處。
單調的輪聲,一聲聲連連續續地飛到他的耳膜上來,不上三十分鍾他竟被這催眠的車輪聲引誘到夢幻的仙境裏去了。
早晨五點鍾的時候,天空漸漸地明亮起來。在車窗裏向外一望,他隻見一線青天還被夜色包住在那裏。探頭出去一看,一層薄霧籠罩著一幅天然的畫圖,他心裏想了一想:
“原來今天又是清秋的好天氣,我的福分真可算不薄了。”
過了一個鍾頭,火車就到了N市的停車場。
下了火車,在車站上遇見了一個日本學生;他看看那學生的製帽上也有兩條白線,便知道他也是高等學校的學生。他走上前去,對那學生脫了一脫帽,問他說:
“第X高等學校是在什麼地方的?”
那學生回答說:
“我們一路去吧。”
他就跟了那學生跑出火車站來,在火車站的前頭,乘了電車。
早晨還早得很,N市的店家都還未曾起來。他同那日本學生坐了電車,經過了幾條冷清的街巷,就在鶴舞公園前麵下了車。他問那日本學生說:“學校還遠得很嗎?”
“還有二裏多路。”
穿過了公園,走到稻田中間的細路上的時候,他看看太陽已經起來了。稻上的露滴,還同明珠似的掛在那裏。前麵有一叢樹林,樹林蔭裏,疏疏落落地看得見幾椽農舍。有兩三條煙囪筒子,突出在農舍的上麵,隱隱約約地浮在清晨的空氣裏;一縷兩縷的青煙,同爐香似的在那裏浮動,他知道農家已在那裏炊早飯了。
到學校近邊的一家旅館去一問,他一禮拜前寄出的幾件行李,早已經到那裏了。原來那一家人家是住過中國留學生的,所以主人待他也很殷勤。在那一家旅館裏住下了之後,他覺得前途好像有許多歡樂在那裏等他的樣子。
他的前途的希望,在第一天的晚上,就不得不被眼前的實情嘲弄了。原來他的故裏,也是一個小小的市鎮。到了東京之後,在人山人海的中間,他雖然時常覺得孤獨,然而東京的都市生活,同他幼時的習慣尚無十分齟齬的地方。如今到了這N市的鄉下之後,他的旅館,是一家孤立的人家,四麵並無鄰舍。左首門外便是一條如發的大道,前後都是稻田,西麵是一方池水;並且因為學校還沒有開課,別的學生還沒有到來,這一間寬曠的旅館裏,隻住了他一個客人。白天倒還可以支吾過去,一到了晚上,他開窗一望,四麵都是沉沉的黑影,並且因N市的附近是一大平原,所以望眼連天,四麵並無遮障之處;遠遠裏有一點燈火,明滅無常,森然有些鬼氣。天花板裏,又有許多蟲鼠,窸裏窣囉地在那裏爭食。窗外有幾株梧桐,微風動葉,咄咄地響得不已,因為他住在二層樓上,所以梧桐的葉戰聲,近在他的耳邊。他覺得害怕起來,幾乎要哭出來了。他對於都市的懷鄉病(nostalgia)從未有比那一晚更甚的。
學校開了課,他朋友也漸漸地多起來。感受性非常強烈的他的性情,也同天空大地、叢林野水融和了。不上半年,他竟變成了一個大自然的寵兒,一刻也離不了那天然的野趣了。
他的學校是在N市外,剛才說過N市的附近是一個大平原,所以四邊的地平線,界限廣大得很。那時候日本的工業還沒有十分發達,人口也還沒有增加得同目下一樣,所以他的學校的近邊,還多是叢林空地,小阜低岡。除了幾家與學生做買賣的文房具店及菜館之外,附近並沒有居民。荒野的人間,隻有幾家為學生設的旅館,同曉天的星影似的,散綴在麥田、瓜地的中央。晚飯畢後,披了黑呢的縵鬥(鬥篷),拿了愛讀的書,在遲遲不落的夕照中間,散步逍遙,是非常快樂的。他的田園趣味,大約也是在這idyllic wanderings[10]的中間養成的。
在生活競爭不十分猛烈,逍遙自在,同中古時代一樣的時候;在風氣純良,不與市井小人同處,清閑雅淡的地方,過日子正如做夢一樣。他到了N市之後,轉瞬之間,已經有半年多了。
熏風日夜地吹來,草色漸漸地綠起來。旅館近旁麥田裏的麥穗,也一寸一寸地長起來了。草木蟲魚都發育起來,他的從始祖傳來的苦悶也一日一日地增長起來。他每天早晨,在被窩裏犯的罪惡,也一次一次地加起來了。他本來是一個非常愛高尚、潔淨的人,然而一到了這邪念發生的時候,他的智力也無用了,他的良心也麻痹了,他從小服膺的“身體發膚不敢毀傷”的聖訓,也不能顧全了。他犯了罪之後,每深自痛悔,切齒地說“下次總不再犯了”,然而到了第二天的那個時候,種種幻想,又活潑潑地到他的眼前來了。他平時所看見的“伊扶”的遺類,都赤裸裸地來引誘他。中年以後的婦人的形體,在他的腦裏,比處女更有挑撥他情動的地方。他苦悶一場,惡鬥一場,終究不得不做她們的俘虜。這樣的一次成了兩次,兩次之後,就成了習慣了。他犯罪之後,每到圖書館裏去翻出醫書來看,醫書上都千篇一律地說,於身體最有害的就是這一種犯罪。從此之後,他的恐懼心也一天一天地增加起來了。有一天他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得來的消息,好像是一本書上說,俄國近代文學的創設者果戈理(Gogol)也犯這一宗病,他到死竟沒有改過來;他想到了果戈理,心裏就寬了一寬,因為這《死魂靈》的著者,也是同他一樣的。然而這不過自家對自家的寬慰而已,他的胸裏,總有一種非常的憂慮存在那裏。
因為他是非常愛潔淨的,所以他每天總要去洗澡一次;因為他是非常愛惜身體的,所以他每天總要去吃幾個生雞子兒和牛乳;然而他去洗澡或吃牛乳、雞子兒的時候,他總覺得慚愧得很,因為這都是他的犯罪的證據。
他覺得身體一天一天地衰弱起來,記憶力也一天一天地減退了。他又漸漸地生了一種怕見人麵的心思,見了婦人、女子的時候,他覺得更加難受。學校的教科書,他漸漸地嫌惡起來,法國自然派的小說,和中國那幾本有名的誨淫小說,他念了又念,幾乎記熟了。
有時候他忽然作出一首好詩來,他自家便喜歡得非常,以為他的腦力還沒有破壞。那時候他每對著自家起誓說:
“我的腦力還可以使得,還能作得出這樣的詩,我以後決不再犯罪了。過去的事實是沒法,我以後總不再犯罪了。若從此自新,我的腦力,還是很可以的。”
然而一到了緊迫的時候,他的誓言又忘了。
每禮拜四五,或每月的二十六七的時候,他索性盡意地貪起歡來。他的心裏想,自下禮拜一或下月初一起,我總不犯罪了。有時候正合到禮拜六或月底的晚上,去剃頭、洗澡去,以為這就是改過自新的記號,然而過幾天他又不得不吃雞子兒和牛乳了。
他的自責心同恐懼心,竟一日也不使他安閑,他的憂鬱症也從此厲害起來了。這樣的狀態繼續了一兩個月,他的學校裏就放了暑假。暑假的兩個月內,他受的苦悶更甚於平時;到了學校開課的時候,他的兩頰的顴骨更高起來,他的青灰色的眼窩更大起來,他的一雙靈活的瞳人,變了同死魚的眼睛一樣了。
五
秋天又到了。浩浩的蒼空,一天一天地高起來。他的旅館旁邊的稻田,都帶起黃金色來。朝夕的涼風,同刀也似的刺到人的心骨裏去,大約秋冬的佳日,來也不遠了。
一禮拜前的有一天午後,他拿了一本Wordsworth的詩集,在田塍路上逍遙漫步了半天。從那一天以後,他的循環性的憂鬱症,尚未離他的身過。前幾天在路上遇著的那兩個女學生,常在他的腦裏,不使他安靜,想起那一天的事情,他還是一個人要紅起臉來。
他近來無論上什麼地方去,總覺得有坐立難安的樣子。他上學校去的時候,覺得他的日本同學都似在那裏排斥他。他的幾個中國同學,也許久不去尋訪了,因為去尋訪了回來,他心裏反覺得空虛。因為他的幾個中國同學,怎麼也不能理解他的心理。他去尋訪的時候,總想得些同情回來的,然而到了那裏,談了幾句之後,他又不得不自悔尋訪錯了。有時候和朋友講得投機,他就任了一時的熱意,把他的內外的生活都對朋友講了出來,然而到了歸途,他又自悔失言,心理的責備,倒反比不去訪友的時候更加厲害。他的幾個中國朋友,因此都說他是染了神經病了。他聽了這話之後,對了那幾個中國同學,也同對日本學生一樣,起了一種複仇的心。他同他的幾個中國同學,一日一日地疏遠起來了。嗣後雖在路上,或在學校裏遇見的時候,他同那幾個中國同學,也不點頭招呼。中國留學生開會的時候,他當然是不去出席的。因此他同他的幾個同胞,竟宛然成了兩家仇敵。
他的中國同學的裏邊,也有一個很奇怪的人,因為他自家的結婚有些道德上的罪惡,所以他專喜講人家的醜事,以掩己之不善,說他是神經病,也是這一位同學說的。
他交遊離絕之後,孤冷得幾乎到將死的地步,幸而他住的旅宿裏,還有一個主人的女兒,可以牽引他的心,否則他真隻能自殺了。他旅館的主人的女兒,今年正是十七歲,長方的臉兒,眼睛大得很,笑起來的時候,麵上有兩顆笑靨,嘴裏有一顆金牙看得出來,因為她自家覺得她自家的笑容是非常可愛的,所以她平時常在那裏弄笑。
他心裏雖然非常愛她,然而她送飯來或來替他鋪被的時候,他總裝出一種兀不可犯的樣子來。他心裏雖想對她講幾句話,然而一見了她,他總不能開口。她進他房裏來的時候,他的呼吸亦急促到吐氣不出的地步。他在她的麵前實在是受苦不起了,所以近來她進他的房裏來的時候,他每不得不跑出房外去。然而他思慕她的心情,卻一天一天地濃厚起來。有一天禮拜六的晚上,旅館裏的學生都上N市去行樂去了。他因為經濟困難,所以吃了晚飯,上西麵池上去走了一回,就回到旅舍裏來枯坐。
回家來坐了一會兒,他覺得那空曠的二層樓上,隻有他一個人在家。靜悄悄地坐了半晌,坐得不耐煩起來的時候,他又想跑出外麵去,然而要跑出外麵去,不得不由主人的房門口經過,因為主人和他女兒的房,就在大門的邊上。他記得剛才進來的時候,主人和他的女兒正在那裏吃飯。他一想到經過她麵前的時候的苦楚,就把跑出外麵去的心思丟了。
拿出了一本G.Gissing[11]的小說來讀了三四頁之後,靜寂的空氣裏,忽然傳了幾聲刷刷的潑水聲音過來。他靜靜地聽了一聽,呼吸又一霎時地急了起來,麵色也漲紅了。遲疑了會兒,他就輕輕地開了房門,拖鞋也不拖,幽腳幽手地走下扶梯去。輕輕地開了便所的門,他盡兀自地站在便所的玻璃窗口偷看。原來他旅宿裏的浴室,就在便所的間壁,從便所的玻璃窗裏看去,浴室裏的動靜了了可見。他起初以為看一看就可以走的,然而到了一看之後,他竟同被釘子釘住的一樣,動也不能動了。
那一雙雪樣的乳峰!
那一雙肥白的大腿!
這全身的曲線!
呼氣也不呼,仔仔細細地看了一會兒,他麵上的筋肉,都發起痙攣來了。愈看愈顫得厲害,他那發顫的前額部竟同玻璃窗衝擊了一下。被蒸氣包住的那赤裸裸的“伊扶”便發了嬌聲問說:
“是誰呀?……”
他一聲也不響,急忙跳出了便所,就三腳兩步地跑上樓上去了。
他跑到了房裏,麵上同火燒的一樣,口也幹渴了。一邊他自家打自家的嘴巴,一邊就把他的被窩拿出來睡了。他在被窩裏翻來覆去。總睡不著,便立起了兩耳,聽起樓下的動靜來。他聽聽潑水的聲音也息了,浴室的門開了之後,他聽見她的腳步聲好像是走上樓來的樣子。用被包著了頭,他心裏的耳朵明明告訴他說:
“她已經立在門外了。”
他覺得全身的血液,都在往上奔注的樣子。心裏怕得非常,羞得非常,也喜歡得非常。然而若有人問他,他無論如何總不肯承認說,這時候他是喜歡的。
他屏住了氣息,尖著兩耳聽了一會兒,覺得門外並無動靜,又故意咳嗽了一聲,門外亦無聲響。他正在那裏疑惑的時候,忽聽見她的聲音,在樓下同她的父親在那裏說話。他手裏捏了一把冷汗,拚命想聽出她的話來,然而無論如何總聽不清楚。停了一會兒,她的父親高聲笑了起來,他把被蒙頭地一罩,咬緊了牙齒說:
“她告訴了他了!她告訴了他了!”
這一天的晚上他一睡也不曾睡著。第二天的早晨,天亮的時候,他就提心吊膽地走下樓來。洗了手麵,刷了牙,趁主人和他的女兒還沒有起來之前,他就同逃也似的出了那個旅館,跑到外麵來。
官道上的沙塵,染了朝露,還未曾幹著。太陽已經起來了。他不問皂白,便一直地往東走去。遠遠有一個農夫,拖了一車野菜慢慢地走來。那農民同他擦過的時候,忽然對他說:
“你早啊!”
他倒驚了一跳,那清瘦的臉上,又起了一層紅潮,胸前又亂跳起來,他心裏想:“難道這農夫也知道了嗎?”
無頭無腦地跑了好久,他回轉頭來看看他的學校,已經遠得很了,舉頭看看,太陽也升高了。他摸摸表看,那銀餅大的表,也不在身邊。從太陽的角度看起來,大約已經是九點鍾前後的樣子。他雖然覺得饑餓得很,然而無論如何,總不願意再回到那旅館裏去,同主人和他的女兒相見。想去買些零食充一充饑,然而他摸摸自家的袋看,袋裏隻剩了一角二分錢在那裏。他到一家鄉下的雜貨店內,盡那一角二分錢,買了些零碎的食物,想去尋一處無人看見的地方去吃。走到了一處兩路交叉的十字路口,他朝南一望,隻見與他的去路橫交的那一條自北趨南的路上,行人稀少得很。那一條路是向南斜低下去的,兩麵更有高壁在那裏,他知道這路是從一條小山中開辟出來的。他剛才走來的那條大道,便是這山的嶺脊,十字路當做了中心,與嶺脊上的那條大道相交的橫路,是兩邊低斜下去的。在十字路口遲疑了一會兒,他就取了那一條向南斜下的路走去。走盡了兩麵的高壁,他的去路就穿入大平原去,直通到彼岸的市內。平原的彼岸有一簇深林,劃在碧空的心裏,他心裏想:“這大約就是A神宮了。”
他走盡了兩麵的高壁,向左手斜麵上一望,見沿高壁的那山麵上有一道女牆,圍住著幾間茅舍,茅舍的門上懸著了“香雪海”三字的一方匾額。他離開了正路,走上幾步,到那女牆的門前,順手向門一推,那兩扇柴門竟自開了。他就隨隨便便地踏了進去。門內有一條曲徑,自門口通過了斜麵,直達到山上去的。曲徑的兩旁,有許多蒼老的梅樹種在那裏,他知道這就是梅林了。順了那一條曲徑,往北從斜麵上走到山頂的時候,一片同圖畫似的平地,展開在他的眼前。這園自從山腳上起,跨有朝南的半山斜麵,同頂上的一塊平地,布置得非常幽雅。
山頂平地的西麵是千仞的絕壁,與隔岸的絕壁相對峙,兩壁的中間,便是他剛走過的那一條自北趨南的通路。背臨著了那絕壁,有一間樓屋,幾間平屋造在那裏。因為這幾間屋,門窗都閉在那裏,他所以知道這定是為梅花開日,賣酒食用的。樓屋的前麵,有一塊草地,草地中間,有幾方白石,圍成了一個花園,圈子裏,臥著一枝老梅;那草地的南盡頭,山頂的平地正要向南斜下去的地方,有一塊石碑立在那裏,係記這梅林的曆史的。他在碑前的草地上坐下之後,就把買來的零食拿出來吃了。
吃了之後,他兀兀地在草地上坐了一會兒。四麵並無人聲,遠遠的樹枝上,時有一聲、兩聲的鳥鳴聲飛來。他仰起頭來看看澄清的碧落,同那皎潔的日輪,覺得四麵的樹枝房屋、小草飛禽,都一樣地在和平的太陽光裏,受大自然的化育。他那昨天晚上的犯罪的記憶,正同遠海的帆影一般,不知消失到哪裏去了。
這梅林的平地上和斜麵上,叉來叉去的曲徑很多。他站起來走來走去地走了一會兒,方曉得斜麵上梅樹的中間,更有一間平屋造在那裏。從這一間房屋往東走去幾步,有眼古井,埋在鬆葉堆中。他搖搖井上的汲桶看,嘎嘎地響了幾聲,卻抽不起水來。他心裏想:“這園大約隻有梅花開的時候,開放一下,平時總沒有人住的。”想到這裏他又自言自語地說:“既然空在這裏,我何妨去向園主人去借住借住。”
想定了主意,他就跑下山來,打算去尋園主人去。他將走到門口的時候,恰好遇見了一個五十來歲的農夫走進園來。他對那農夫道歉之後,就問他說:
“這園是誰的,你可知道?”
“這園是我經管的。”
“你住在什麼地方的?”
“我住在路的那麵。”
一邊這樣地說,那農民一邊指著通路西邊的一間小屋給他看。他向西一看,果然在西邊的高壁盡頭的地方,有一間小屋在那裏。他點了點頭,又問說:
“你可以把園內的那間樓屋租給我住住?”
“可是可以的,你隻一個人?”
“我隻一個人。”
“那你可不必搬來的。”
“這是什麼緣故呢?”
“你們學校裏的學生,已經有幾次搬來過了,大約都因為冷靜不過,住不上十天,就搬走的。”
“我可同別人不同,你但能租給我,我是不怕冷靜的。”
“這樣哪裏有不租的道理,你想什麼時候搬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