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並不客氣,但是你每天當我回來的時候,總站起來讓路,我卻覺得對不起得很。”
這樣說著,她就把一包香蕉打開來讓我吃。她自家也拿了一隻,在床上坐下,一邊吃一邊問我說:“你何以隻住在家裏,不出去找點事情做做?”
“我原是這樣想的,但是找來找去總找不著事情。”
“你有朋友嗎?”
“朋友是有的,但是到了這樣的時候,他們都不和我來往了。”
“你進過學堂嗎?”
“我在外國的學堂裏曾經念過幾年書。”
“你家在什麼地方?何以不回家去?”
她問到了這裏,我忽而感覺到我自己的現狀了。因為自去年以來,我隻是一日一日地委靡下去,差不多把“我是什麼人?”“我現在所處的是怎麼一種境遇?”“我的心裏還是悲還是喜?”這些觀念都忘掉了。經她這一問,我重新把半年來困苦的情形一層一層地想了出來。所以聽她的問話以後,我隻是呆呆地看她,半晌說不出話來。她看了我這個樣子,以為我也是一個無家可歸的流浪人,臉上就立時起了一種孤寂的表情,微微地歎著說:
“唉!你也是同我一樣的嗎?”
微微地歎了一聲之後,她就不說話了。我看她的眼圈上有些潮紅起來,所以就想了一個另外的問題問她說:
“你在工廠裏做的是什麼工作?”
“是包紙煙的。”
“一天做幾個鍾頭工?”
“早晨七點鍾起,晚上六點鍾止,中上休息一個鍾頭,每天一共是做十個鍾頭的工。少做一點鍾就要扣錢的。”
“扣多少錢?”
“每月九塊錢,所以是三塊錢十天,三分大洋一個鍾頭。”
“飯錢多少?”
“四塊錢一月。”
“這樣算起來,每月一個鍾頭也不休息,除了飯錢,可省下五塊錢來。夠你付房錢、買衣服的嗎?”
“哪裏夠呢!並且那管理人又……啊啊!……我……我所以非常恨工廠的。你吃煙嗎?”
“吃的。”
“我勸你頂好還是不吃。就吃也不要去吃我們工廠的煙。我真恨死它在這裏。”
我看看她那一種切齒怨恨的樣子,就不願意再說下去。把手裏捏著的半個吃剩的香蕉咬了幾口,向四邊一看,覺得她的房裏也有些灰黑了,我站起來道了謝,就走回到了我自己的房裏。她大約做工倦了的緣故,每天回來大概是馬上就入睡的,隻有這一晚上,她在房裏好像是直到半夜還沒有就寢。從這一回之後,她每天回來,總和我說幾句話。我從她自家的口裏聽得,知道她姓陳,名叫二妹,是蘇州東鄉人,從小係在上海鄉下長大的。她父親也是紙煙工廠的工人,但是去年秋天死了。她本來和她父親同住在那間房裏,每天同上工廠去的,現在卻隻剩了她一個人了。她父親死後的一個多月,她早晨上工廠去也一路哭了去,晚上回來也一路哭了回來的。她今年十七歲,也無兄弟姊妹,也無近親的親戚。她父親死後的葬殮等事,是他於未死之前把十五塊錢交給樓下的老人,托這老人包辦的。她說:
“樓下的老人倒是一個好人,對我從來沒有起過壞心,所以我得同父親在日一樣地去做工;不過工廠的一個姓李的管理人卻壞得很,知道我父親死了,就天天想戲弄我。”
她自家和她父親的身世,我差不多全知道了,但她母親是如何的一個人?死了呢,還是活在那裏?假使還活著,住在什麼地方,等等,她卻從來還沒有說及過。
三
天氣好像變了。幾日來我那獨有的世界——黑暗的小房裏的腐濁的空氣,同蒸籠裏的蒸汽一樣,蒸得人頭昏欲暈。我每年在春夏之交要發的神經衰弱的重症,遇了這樣的氣候,就要使我變成半狂。所以我這幾天來,到了晚上,等馬路上人靜之後,也常常走出去散步去。一個人在馬路中從狹隘的深藍天空裏看看群星,慢慢地向前行走,一邊做些漫無涯涘的空想,倒是於我的身體很有利益。當這樣的無可奈何,春風沉醉的晚上,我每要在各處亂走,走到天將明的時候才回家裏。我這樣的走倦了回去就睡,一睡直可睡在第二天的日中,有幾次竟要睡到二妹下工回來的前後方才起來。睡眠一足,我的健康狀態也漸漸地回複起來了。平時隻能消化半磅麵包的我的胃部,自從我的深夜遊行的練習開始之後,進步得幾乎能容納麵包一磅了。這事在經濟上雖則是一大打擊,但我的腦筋因受了這些滋養,似乎比從前稍能統一了;我於遊行回來之後、就睡之前,卻做成了幾篇Allan Poe[2]式的短篇小說,自家看看,也不很壞。我改了幾次,抄了幾次,一一投郵寄出之後,心裏雖然起了些微細的希望,但是想想前幾回的譯稿的絕無消息,過了幾天,也便把它們忘了。
鄰住者的二妹,這幾天來,當她早晨出去上工的時候,我總在那裏酣睡,隻有午後下工回來的時候,有幾次有見麵的機會。但是不曉得是什麼原因,我覺得她對我的態度,又回到從前初見麵的時候的疑懼狀態去了。有時候她深深地看我一眼,她的黑晶晶、水汪汪的眼睛裏,似乎是滿含著責備我、規勸我的意思。
我搬到這貧民窟裏住後,約莫已經有二十多天的樣子。一天午後我正點上蠟燭,在那裏看一本從舊書鋪裏買來的小說的時候,二妹卻急急忙忙地走上樓來對我說:
“樓下有一個送信的在那裏,要你拿了印子去拿信。”
她對我講這話的時候,她的疑懼我的態度更表示得明顯,她好像在那裏說:“嗬嗬,你的事件是發覺了啊!”對她的這種態度,我的心裏非常痛恨,所以就氣急了一點,回答她說:
“我有什麼信?不是我的!”
她聽了我這氣憤憤的回答,更好像是得了勝利似的,臉上忽湧出了一種冷笑說:
“你自家去看吧!你的事情,隻有你自家知道的!”
同時我聽見樓底下門口果真有一個郵差似的人在催著說:
“掛號信!”
我把信取來一看!心裏就突突地跳了幾跳,原來我前回寄去的一篇德文短篇的譯稿,已經在某雜誌上發表了,信中寄來的是五圓錢的一張彙票。我囊裏正是將空的時候,有了這五圓錢,非但月底要預付的來月的房金可以無憂,並且付過房金以後,還可以維持幾天食料。當時這五圓錢對我的效用的廣大,是誰也不能推想得出來的。
第二天午後,我上郵局去取了錢,在太陽曬著的大街上走了一會兒,忽而覺得身上就淋出了許多汗來。我向我前後左右的行人一看,複向我自家的身上一看,就不知不覺地把頭低俯了下去。我頸上、頭上的汗珠,更同盛雨似的,一顆一顆地鑽出來了。因為當我在深夜遊行的時候,天上並沒有太陽,並且料峭的春寒,於東方微白的殘夜,老在靜寂的街巷中留著,所以我穿的那件破棉袍子,還覺得不十分與節季違異。如今到了陽和的春日曬著的這日中,我還不能自覺,依舊穿了這件夜遊的敝袍,在大街上闊步,與前後左右的和節季同時進行的我的同類一比,我哪得不自慚形穢呢?我一時竟忘了幾日後不得不付的房金,忘了囊中本來將盡的些微的積聚,便慢慢地走上了閘路的估衣鋪去。好久不在天日之下行走的我,看看街上來往的汽車、人力車,車中坐著的華美的少年男女,和馬路兩邊的綢緞鋪、金銀鋪窗裏的豐麗的陳設,聽聽四麵的同蜂衙似的嘈雜的人聲、腳步聲、車鈴聲,一時倒也覺得是身到了大羅天上的樣子。我忘記了我自家的存在,也想和我的同胞一樣地歡歌欣舞起來,我的嘴裏便不知不覺地唱起幾句久忘了的京調來了。這一時的涅槃幻境,當我想橫越過馬路,轉入閘路去的時候,忽而被一陣鈴聲驚破了。我抬起頭來一看,我的麵前正衝來了一乘無軌電車,車頭上站著的那肥胖的機器手,探出了半身,怒目地大聲罵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