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沉醉的晚上(3 / 3)

“豬頭三!儂(你)艾(眼)睛勿散(生)咯!跌殺時,叫旺(黃)夠(狗)抵儂(你)命噢!”

我呆呆地站住了腳,目送那無軌電車尾後卷起了一道灰塵,向北過去之後,不知是從何處發出來的感情,忽而竟禁不住哈哈哈哈地笑了幾聲。等得四麵的人注視我的時候,我才紅了臉慢慢地走向了閘路裏去。

我在幾家估衣鋪裏,問了些夾衫的價錢,還了他們一個我所能出的數目。幾個估衣鋪的店員,好像是一個師傅教出的樣子,都擺下了臉麵,嘲弄著說:

“儂(你)尋薩咯(什麼)凱(開)心!馬(買)勿起好勿要馬(買)咯!”

一直問到五馬路邊上的一家小鋪子裏,我看看夾衫是怎麼也買不成了,才買定了一件竹布單衫,馬上就把它換上。手裏拿了一包換下的棉袍子,默默地走回家來。一邊我心裏卻在打算:“橫豎是不夠用了,我索性來痛快地用它一下吧。”同時我又想起了那天二妹送我的麵包、香蕉等物。不等第二次的回想,我就尋著了一家賣糖食的店,進去買了一塊錢巧克力、香蕉糖、雞蛋糕等雜食。站在那店裏,等店員在那裏替我包好來的時候,我忽而想起我有一月多不洗澡了,今天不如順便也去洗一個澡吧。

洗好了澡,拿了一包棉袍子和一包糖果,回到鄧脫路的時候,馬路兩旁的店家,已經上電燈了。街上來往的行人也很稀少,一陣從黃浦江上吹來的日暮的涼風,吹得我打了幾個冷戰。我回到了我的房裏,把蠟燭點上,向二妹的房門一照,知道她還沒有回來。那時候我腹中雖則饑餓得很,但我剛買來的那包糖食怎麼也不願意打開來,因為我想等二妹回來同她一道吃。我一邊拿出書來看,一邊口裏盡在咽唾液下去。等了許多時候,二妹終不回來。我的疲倦不知什麼時候出來戰勝了我,就靠在書堆上睡著了。

二妹回來的響動把我驚醒的時候,我見我麵前的一支十二盎司一包的洋蠟燭已經點去了二寸的樣子。我問她是什麼時候了,她說:

“十點的汽管剛剛放過。”

“你何以今天回來得這樣遲?”

“廠裏因為銷路大了,要我們做夜工。工錢是增加的,不過人太累了。”

“那你可以不去做的。”

“但是工人不夠,不做是不行的。”

她講到這裏,忽而滾了兩粒眼淚出來,我以為她是工作做得倦了,故而動了傷感,一邊心裏雖在可憐她,但一邊看了她這同小孩似的脾氣,卻也感著了些兒快樂。把糖食包打開,請她吃了幾個之後,我就勸她說:

“初做夜工的時候不慣,所以覺得困倦,做慣了以後,也沒有什麼的。”

她默默地坐在我的半高的由書疊成的桌上,吃了幾顆巧克力,對我看了幾眼,好像是有話說不出來的樣子。我就催她說:

“你有什麼話說?”

她又沉默了一會兒,便斷斷續續地問我說:

“我……我……早想問你了。這幾天晚上,你每晚在外邊,可在與壞人作夥友嗎?”

我聽了她這話,倒吃了一驚,她好像在疑我天天晚上在外麵與小竊、惡棍混在一塊兒。她看我呆了不答,便以為我的行為真的被她看破了,所以就柔柔和和地連續著說:

“你何苦要吃這樣好的東西,要穿這樣好的衣服?你可知道這事情是靠不住的。萬一被人家捉了去,你還有什麼麵目做人。過去的事情不必去說它,以後我請你改過了吧……”

我盡是張大了眼睛,張大了嘴,呆呆地看她,因為她的思想太奇突了,使我無從辯解起。她沉默了數秒鍾,又接著說:

“就以你吸的煙而論,每天若戒絕了不吸,豈不可省幾個銅子?我早就勸你不要吸煙,尤其是不要吸那我所痛恨的N工廠的煙,你總是不聽。”

她講到了這裏,又忽而落了幾滴眼淚。我知道這是她為怨恨N工廠而滴的眼淚,但我的心裏,怎麼也不許我這樣想,我總要把它們當做因規勸我而灑的。我靜靜地想了一會兒,等她的神經鎮靜下去之後,就把昨天的那封掛號信的來由說給她聽,又把今天的取錢買物的事情說了一遍,最後更將我的神經衰弱症和每晚何以必要出去散步的原因說了。她聽了我這一番辯解,就信用了我,等我說完之後,她頰上忽而起了兩點紅暈,把眼睛低下去看著桌上,好像是怕羞似的說:

“噢,我錯怪你了,我錯怪你了。請你不要多心,我本來是沒有歹意的。因為你的行為太奇怪了,所以我想到了邪路裏去。你若能好好兒地用功,豈不是很好嗎?你剛才說的那——叫什麼的——東西,能夠賣五塊錢,要是每天能做一個,多麼好呢?”

我看了她這種單純的態度,心裏忽而起了一種不可思議的感情,我想把兩隻手伸出去擁抱她一回,但是我的理性卻命令我說:

“你莫再作孽了!你可知道你現在處的是什麼境遇!你想把這純潔的處女毒殺了嗎?惡魔,惡魔,你現在是沒有愛人的資格的呀!”

當那種感情起來的時候,我曾把眼睛閉上了幾秒鍾,等聽了理性的命令以後,才把眼睛又開了開來,我覺得我的周圍忽而比前幾秒鍾更光明了。對她微微地笑了一笑,我就催她說:

“夜也深了,你該去睡了吧!明天你還要上工去的呢!我從今天起,就答應你把紙煙戒下來吧!”

她聽了我這話,就站了起來,很喜歡地回到她的房裏去睡了。

她去之後,我又換上一支洋蠟燭,靜靜地想了許多事情:

“我的勞動的結果,第一次得來的這五塊錢已經用去了三塊了。連我原有的一塊多錢合起來,付房錢之後,隻能省下二三角小洋來,如何是好呢?”

“就把這破棉袍子拿去當吧!但是當鋪裏恐怕不要。”

“這女孩子真是可憐,但我現在的境遇,可是還趕她不上,她是不想做工而工作要強迫她做,我是想找一點工作,終於找不到。”

“就去做筋肉的勞動吧!啊啊,但是我這一雙弱腕,怕吃不下一部黃包車的重力。”

“自殺!我有勇氣,早就幹了。現在還能想到這兩個字,足證我的誌氣還沒有完全消磨盡哩!”

“哈哈哈哈!今天的那無軌電車的機器手!他罵我什麼來著?”

“‘黃狗’!‘黃狗’倒是一個好名詞……”

“……”

我想了許多淩亂斷續的思想,終究沒有一個好法子,可以救我出目下的窮狀來。聽見工廠的汽笛,好像在報十二點鍾了,我就站了起來,換上了白天脫下的那件破棉袍子,仍複吹熄了蠟燭,走出外麵去散步。

貧民窟裏的人已經睡眠靜了。對麵日新裏的一排臨鄧脫路的洋樓裏,還有幾家點著了紅綠的電燈,在那裏彈罷拉拉衣加。一聲二聲清脆的歌音,帶著哀調,從靜寂的深夜的冷空氣裏傳到我的耳膜上來,這大約是俄國的漂泊的少女,在那裏賣錢地歌唱。天上罩滿了灰白的薄雲,同腐爛的屍體似的沉沉地蓋在那裏。雲層破處也能看得出一點兩點星來,但星的近處,黝黝看得出來的天色,好像有無限的哀愁蘊藏著的樣子。

一九二三年七月十五日

[1] 英文:黃種人的格拉勃街。

[2] 愛倫·坡,美國作家、文藝批評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