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提出書畫相通觀點的是唐張彥遠,他在《曆代名畫記》“敘畫之源流”中認為造字之時書畫同體而未分,後區分是因為各自目的的不同,如文字在於傳意,繪畫在於見形。六書中象形字即為畫的意思,由此知書畫異名而同體。後世繪畫脫離文字,因此才得以發揮充分的作用。這反映了早期對書畫相通的認識。宋元以後,由於文人畫對筆墨的追求,從新的視點闡述了書畫相通的意義,其宗旨就是突出了繪畫中用筆本身的獨立審美價值。因此正式明確提出“書畫本來同”的主張。
第一個提出“書畫本來同”的是元代的趙孟頫,它不僅是位卓越的書畫家,還是一位對書畫發展有重要貢獻理論家。他總結了曆代書畫的藝術理論和創作經驗,特別是宋代興起的文人畫的技法和理論,結合自己創作實踐的體會,主張將書法的功力結合運用到繪畫的筆墨技法中去,強調以“寫”代“畫”,以充分發揮筆墨的藝術性能和情趣,將書法融入畫法之中,因而在文人畫的筆墨技巧和觀念上起了新的變化。趙孟頫寫了一首著名的詩表明了他的理論主張:
石如飛白木如籀,寫法還於八法中。若也有人能會此,須知書畫本來同。
他提出了書法和繪畫在用筆原理上完全一致的,畫家若要畫好畫就必須練好書法。這個理論對中國畫產生了巨大的影響,此後絕大多數的中國畫家都把練好書法作為成功的一個標準。更重要的是由於書法用筆的介入,使宋代院畫還在崇尚寫實美的繪畫到了元代開始完全向寫意轉變,人們不再把描繪現實世界作為繪畫的目標,而是要求繪畫具有筆精墨妙的藝術效果。趙孟頫不僅有理論主張,而且有實踐。他畫的山石往往空勾輪廓,雜以飛白的運筆,以書法式的筆線來表現山與樹的空間層次。這種書意化的筆墨是對所表現的物形的脫略形跡,所追求的是空靈和清逸的格調。
受趙孟頫理論和實踐影響的元明畫家很多,如元代的柯九思,他用書法的筆來寫竹,竹竿是用的篆書筆法,竹枝是用草書的筆法,竹葉有時用隸書的筆法,有時用唐顏真卿的楷筆撇的筆法。明代的沈周、文征明、祝允明、唐寅等人對筆墨的倡導日盛,他們的花鳥畫簡潔、瀟灑,有濃鬱的筆情墨韻、意趣盎然。祝允明說:“作畫不解筆墨,徒事染刻形似正如拈絲作繡,五彩煥然,終是女子裙褥間物耳。”唐寅以書法字體比喻工筆、寫意繪畫雲:“工畫如楷書,寫意如草聖,不過執筆轉腕靈妙耳,世之善書者多善畫,由其轉腕用筆之不滯也。”
書法入畫演變到明晚期時與以前不同,在這之前主要是用來造型,有楷書、隸書和行草書入畫,而到了晚明更強調草書入畫。這是因為草書的表象能力比其他書體要豐富多變,雖亦師法造化,但遠離了“近取諸身,遠取諸物”的象形,愈發符號化。書法家作草書完全是使多變的點線以一定結構運動而抒情,雖多從生活感受中吸取營養,但不受具體物象牢籠。草書的這種表現力,在徐渭之前就被寫意畫家發掘而用之了。在此之前有“多寫意,草草倍加”的沈周,“小塗大抹值高古”的唐寅,以及當時擅長草書入畫的“始而雲,瑩然而雨,泫泫然而露也”的陳鶴都是草書入畫的典範。徐渭學習前人草書入畫的傳統,並且第一個揭示了草書與寫意畫的內在聯係。徐渭雲:
蓋晉時顧、陸輩筆精,勻圓勁淨,本古篆書家象形意,其後張僧繇、閻立本,最後乃有吳道子、李伯時,即稍變,猶知宗之。迨草書盛行,乃始有寫意畫,有一變也。
《陶學士烹茶圖》題詩很好地描述了他作畫如作書的情景:
醒吟醉草不曾閑,人人喚我作張顛。安能買景如圖畫,碧樹紅花煮月團。
在徐渭看來草書是大寫意形成的基礎,在獄中他就開始大量作畫,同時也寫字,但這時的習字可以說也是為了作畫。他深諳書畫相通的道理,因此他敏銳地注意到書法中所蘊含的真正的寫意性,。他的書法遵法而不循法,變化天然,他的草書亂頭粗放,洗盡鉛華,與他放逸的畫相一致。因此,徐渭的大寫意是與草書結合在一起的,以墨汁留形影,以筆法傳心聲,書畫結合隻有在草書入畫後才達到它的美學意義的極致。因此徐渭的出現可以說是寫意畫發展的裏程碑。
徐渭的《葦塘蟲語圖》是一幅大寫意的作品。信手橫掃縱抹的狂草用筆,滿幅都是雜亂的蘆杆、葦葉和蘆花,在濃淡相間的筆墨撇出的紛披的葦葉旁是用淡墨掃出的縱橫交錯的蘆杆,飛白的蘆花斑斑點點。這幅畫所取的蘆叢隻取上截,省略了下截,所以葉葉皆呈下折之勢,突出了葦塘的天趣。這種草書入畫的之作在徐渭的作品中很多。再如《雜化圖卷》全卷長1053.5厘米,寬30厘米,共分十段,由前而後分別畫了牡丹、石榴、荷花、梧桐、菊花、南瓜、紫薇、紫藤、葡萄、芭蕉、梅花、蘭花、竹子共十三種花卉,整卷作品激情奔越,走筆如飛,隨心所欲,暢快淋漓,草書飛動,一氣嗬成。首卷是牡丹,用筆用墨極縱肆支離,以草書筆法寫成,神韻超越。後麵的石榴也與牡丹一樣精彩。石榴的後麵的荷葉揮墨潑就,如雲似煙,且層次分明,輕快飛動的線條揮就的荷稈與幾莖水草形成對比。緊接著荷花的是不見首尾拔地擎天的梧桐。其後是運筆瀟灑勁健,雖亂頭粗服,卻老中生秀的菊花。南瓜、紫薇、紫藤、勾花點葉,即使細小的線條也具有很強的力量感和劇烈的運動感,而老藤卻用生辣的枯筆掠馳而過,有千均萬力。葡萄一段,其畫枝幹、刷葉、點葡萄、細細蔓,行筆皆狂掃奔走,滿紙如颯颯風雲。梅花落筆自然,老幹用淡墨,委曲而上,蒼勁用質,新枝濃墨中鋒顯其挺拔,而花朵隨意點染,看似非似。最後是蘭與竹,表現其人品的高雅和人格精神。這幅蘭花以水墨逸筆寫出,頗有蕭散之意,而竹墨色淋漓,筆法潑辣痛快。落款是“天池山人徐渭戲抹”。
這幅《雜化圖卷》很受清代著名學者翁方綱的賞識,他用激情奔放的草書寫成了《徐天池水墨寫生卷歌》,歌雲:
墨歐夷作青蛇吐,柳條搓線收風餘,幽填鬼語嫠婦哭,帥霧神光摩碧虛。忽然灑作梧與菊,葡萄蕉葉榴芙蕖。……恐是磊可千丈氣,夜半被酒悲欷虛。淋漓無處可發泄,根莖不識誰權與?……空山獨立始大悟,世間無物非草書。
吳昌碩也雲:
想下筆時,天地為之低昂,虯龍失其夭矯,大似張旭懷素草書得意時也。
王伯敏在《中國繪畫史》中說徐渭的書法有助於繪畫藝術的巧妙變化。如畫墨荷、葡萄似狂草,大刀闊斧、縱橫馳騁,沒有他的書法功力是難以達到的。可以這樣說,徐渭的書法,特別是草書給他的畫帶來了一種富有個性魅力的特有風致。他的畫有些可以說是書意的體現要多於畫意,即使是那些潑墨、“陶變”之作,墨色淋漓,煙嵐滿紙,也仍然是以書法的筆墨為墨韻的內在之骨,並且在畫麵構成上,他也十分注意使畫麵既有淋漓鮮潤的墨塊,也有勁逸瀟灑的線條,使之互為映發。
四、詩書畫印為一爐
對於傳統的中國畫來說,把詩書畫印結合起來似乎才表現得更完整。詩書畫印結合可以把幾種藝術融為一體,相互輝映,既豐富畫麵的內涵,又能擴大畫麵的境界,給人以更多的審美體驗。
詩書印在中國畫中使用是逐漸形成的,一般認為開始於魏晉南北朝時期。據張彥遠《曆代名畫記》記載,南朝梁元帝蕭繹在所作的《芙蓉蘸鼎圖》上就有他的題識和所蓋的印章。晉代顧愷之的《女史箴圖》上可以看到每段都有文字作為注解,這種現象直到唐代也沒有多大發展。五代黃荃的《珍禽圖》上,可以見到“付子居寶習”五個小字。畫家崔順將自己的名字寫在樹葉底下不顯眼的地方,易元吉則將款書於石間,範寬的《雪景寒林圖》要細細地找才能在樹幹上找到“臣範寬製”四個小字。據清錢杜《鬆壺畫憶》所載,到宋代畫家們除題名外,開始寫上作畫年月,“然猶細楷一線,書無兩行者。”這種格局直到蘇軾大力提倡的文人畫興起才有了突破性的變化。“幃東坡款,皆大行楷,或跋語三五行,已開元人一派矣。”文人畫家們講究詩書畫三者俱佳,他們把題字的地位提高到了畫麵上方的空白處,與繪畫“相提並論”了。到了元代,因為是在蒙古人的統治之下,漢族知識分子多受壓抑,不少人仕途不通,或拒絕入仕,心情鬱悶,乃轉而寄情書畫、印章,這就更促成了詩書畫印的結合。這時的冶印已由工匠的製作逐步轉向了文人的製作。元初的趙孟頫首先在書畫之餘以小篆朱文冶印,直接影響了明代的文征明父子。元代的王冕首開以質地軟脆的花乳石作為印材,刻製自如,從而成為文人雅士寄興的又一園地。因此從元代起,中國畫詩書畫印的有機結合形成了格局。明以後文人畫壟斷畫壇,這種形式日臻完善,成為文人畫的特定標誌。
詩有畫意,畫有詩情。富有獨特氣質的詩文書法與畫筆爭輝,詩中的畫境與畫中的詩境相生發,使作品不但加深了文化含量,升華了藝術的品格,而且通過詩詞散文的吟詠說明了畫家表現的意圖,從而突出主題,給觀者以強烈的藝術感染力。徐渭詩書畫皆能,他所選取的繪畫題材,設計的布局,往往與他的繪畫觀念和他胸中的詩情有關,所以他的畫作就成為詩情畫意和書趣的結合體。
徐渭的題畫詩分三類:一類是闡明自己繪畫觀念,也就是表明畫理的。如“從來不見梅花譜,信手拈來自有神。不信試看千萬樹,東風吹著便成春。”生動地表露出他主張求“真”的直抒胸臆暢寫性靈,強調求“變”的不拘成法,力圖創新的觀念。《與竹贈李長公歌》雲“山人寫竹略形似,隻取葉底瀟瀟意。譬如影裏看叢梢,那得分明成個字?”從畫竹不求形似進一步發展到“萬物貴取影,寫竹更宜然。”畫物取影的理論,以及“穠陰不通鳥,碧浪自翻天。戛戛俱鳴石,迷迷別有煙。直須文與可,把筆取神傳”把筆傳神的思想。
徐渭題畫詩的第二類是用詩來說明作畫時的情景。他於萬曆戊子(1588)年創作現藏於北京故宮博物院的《人物山水花卉冊》和他於萬曆辛卯年(1591)創作現藏於日本泉屋博物館的《花卉雜畫卷》,分別是在他49歲、58歲時畫的。其中都畫了墨牡丹,雖畫不同,但題詩卻相似。一首為“四十九年貧賤身,何嚐妄憶洛陽春。不然豈少胭脂在,富貴花將墨寫神。”另一首為“五十八年貧賤身,何曾妄念洛陽春?不然豈少胭脂在,富貴花將墨寫神。”兩幅畫相隔十年,窮困潦倒的徐渭雖一生貧賤,未登富臣,但才華出眾,雖不榮華富貴,卻仍是才中之魁。他的《墨花圖卷》中斷墨梅題詩雲:“曾聞餓倒王元章,米換梅花照絹量。花墨雖低貧過爾,絹量今到老文長。”元代畫家王冕以梅花著稱,在鄉時生活貧困,畫梅的潤筆費很低。徐渭寫現在自己也要靠賣畫來維持生活了。又一夜大雨,家中滿是積水,徐渭徹夜難眠,於是起身作畫《雨竹》,題詩雲:“齋中一夜雨成河,午榻無緣遣睡魔。急搗元霜掃寒葉,濕淋淋地墨龍拖。”在暴風雨即將來臨的炎炎夏日,徐渭喝酒微醉時揮筆畫竹道:“帶醉寫竹天正陰,扇頭雷雨黑沉沉。曉來蒼龍失伴侶,直入君家袖裏尋。”可見當他酒醒之後,這一幅畫都已落入別人的口袋。《梧竹》題詩則是:“消夏荒齋拮俸修,蒸人暑氣我能收。請看墨暈和雲起,冷雨涼風竹樹秋。”這是在他旅居北京時的炎炎夏日,自己辛苦勞作報酬卻很少,無法避暑,就拿起畫筆,畫起了秋竹,在畫中尋求涼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