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算》序曲(3 / 3)

第三條山溝裏也有兩個單位,一是偵聽局,二是701機關,兩個單位的分布不同於行動局與培訓中心—麵對麵,相對而立,而是分一前一後,前為701機關,後為偵聽局,中間地帶屬雙方共享,都為公用設施,如球場、食堂、衛生所等。

因為無鄉民進得了山,山上的一切無人糟蹋,年複一年,現在山上樹木鬱鬱蔥蔥,鳥獸成群結隊,驅車前往,路上經常可以看到飛禽走獸出沒。路都是盤山公路,發黑的瀝青路麵,看上去挺不錯,隻是過於狹窄,彎道又多,很考司機手藝。據說,山體裏有直通的隧道,可以在幾個單位之間快速來回。我第二次去偵聽局時,曾提議錢院長是不是可以讓我走一回隧道,老頭子看我一眼,未予理睬,好像我這個要求過分了。

也許吧。

不過,說真的,在我與包括院長在內的701人的接觸過程中,我明顯感覺到,他們對我的心態是比較複雜的,表麵上是害怕我接近他們,骨子裏又似乎希望我接近。很難想象,如果隻有害怕,我這本書將如何完成。肯定完成不了。

好在還有“希望”。

當然,更好在每年還有“解密日”這個特殊的日子。

05

我要說,作為一個特別單位,701的特別性幾乎體現在方方麵麵,有些特別你簡直想不到,比如它一年中有個特殊的日子,係統內部都管它叫“解密日”。

我們知道701人的工作是以國家安全為終極目標,但職業本身具有的嚴密保密性卻使他們自己失去了甚至是最基本的人身自由,以致收發一封信的自由都沒有,都要經過組織審查,審查合格方可投遞或交付本人閱讀。這就是說,若你給他們去信,主人能否看到,要取決於你在信中究竟寫了些什麼,如果你的言談稍有某種嫌疑,主人便可能無緣一睹。退一步說,即便有緣一睹,也僅是一睹,因為信看過後將由組織統一存檔保管,個人無權留存。再說,如果退回二十年,你有幸收到他們發出的信(應該說這種可能性比較小,除非你是他們直係親人),也許會奇怪他們為什麼會用複寫紙寫信。其實,這沒什麼好奇怪的,因為他們投出的信件組織上必須留下副本;在尚無複印設備的年代裏,要讓一份東西生出副本,最好的辦法無疑是依靠複寫紙。更不可思議的是,在他們離開單位時,所有文字,包括他們平時記的日記,都必須上交,由單位檔案部門統一代管,直到有一天這些文字具備的密度消失殆盡,方可歸還本人。

這一天,就是他們的“解密日”。

這是一個讓昔日的機密大白天下的日子。

這個日子不是從來就有,而是起始於一九九四年,即我邂逅兩位鄉黨後的第三年。這一年是錢院長離任之年,也是我初步打算寫作此書的年頭。由此不難想見,我寫作此書不是因於結識兩位鄉黨,而是因於有幸迎來了701曆史上未有的“解密日”。因為有解密日,我才有權進山,去山溝裏走走,看看。因為有解密日,701人,嚴格說是獲得解密的人,才有資格接受我的采訪。

不用說,若沒有解密日,便不可能有此書。

06

我的身份無關緊要,我說過,這裏人都喊我叫墨鏡記者。我的名字叫麥家,這我也是說過的。我還說過,生活中,邂逅一個人,或者邂逅一件事,這是常有的事。我認為,有的邂逅隻是正常生活的一部分,一種形態,一種經曆,一點趣味而已,並不會給你的生活創造或帶來什麼特殊的不同,但有的邂逅卻可能從根本上把你改變了。現在,我憂鬱地覺得,我與兩位鄉黨的邂逅屬於後一種,即把我從根本上改變了。現在的我,以寫作為樂,為榮,為苦,為父母,為孩子,為一切。我不覺得這是好的,但我沒辦法。因為,這是我的命運,我無法選擇。

至於本書,我預感它可能是一本不錯的書,秘密,神奇,性感,陌生;既有古典的情懷,又有現代的風雅,還有一點命運的辛酸和無奈。遺憾的是,最支持我寫此書的人錢院長已經去世,無緣一睹此書的出版。他的死,讓我感到生命是那麼不真實,就像愛情一樣,昨天還好好的,今天就完蛋了。雞飛蛋打,什麼都沒有了,生變成了死,愛變成了恨,有變成了無。如果說,此書的出版能夠給他的亡靈帶去一點安慰,那即是我此刻最大的願望。

此書謹獻給錢院長並全體701人!

懷揣著首長恩賜的特別通行證,我的秘密之行受到了從未有過的善待和禮遇,幾乎在任何環節上我都可以做到心想事成,並被人刮目相看。隻有一樣東西無視了我,那就是不通人性的運氣。是的,我有神秘的通行證,但沒有神秘的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