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瞎子阿炳(1 / 3)

瞎子阿炳的故事是我的兩位鄉黨之一錢院長,講給我聽的。這也是我聽到的關於701故事的第一個。講這個故事時,院長還是院長。就是說,他是在離任前給我講的這個故事,當然還是“密中之人”。再說,那時候也還沒有“解密日”之說;即使現在,他依然沒有列入解密的名單中。根據以往慣例,701頭號人物的解密時間一般是在離職後的十年左右,如果以此計,那麼也要到明年才是他的解密時間。所以,有關他的故事,我所知甚少,有所知也不敢妄言。這不是膽大膽小的問題,而是常識問題。人在常識麵前犯錯誤,不叫膽大,而是愚蠢。

那麼,他何以敢在解密日頒布前私自將阿炳故事訴之我?我思忖,大概他在當時已經知道即將有解密日之事,而且阿炳的事情必在頭批解密的名單中。事實也是。這就是所謂藝高膽大,他是位高膽大—站得高,看得遠。他淩駕701眾生之上,比他人先知早覺一些內情秘事,實屬正常。但以我之見,這不會是他急匆匆給我講阿炳故事的決定理由,決定的理由也許是沒有的,倒是有兩個可以想見的理由:一個,他是阿炳故事最直接的知情人,自然是最權威的講述者;二個,我懷疑他對自己的命數充滿不祥之疑慮,擔心某一天會說走就走,所以便有“早說為妙”之心計。他後來果然是“說走就走”,夜裏還好好的,還在跟人打電話,說往事,一覺睡下去,卻永遠瞑目不醒。現在,我重述著他留下的故事,有種通靈的感覺。

下麵是老人的口述實錄—

01

我去世已久的父母不知道,我以前和現在的妻子,還有我三個女兒包括女婿,他們也都不知道,我是特別單位701的人。這是我的秘密。但首先是國家的秘密。任何國家都有自己的秘密,秘密的機構,秘密的武器,秘密的人物,秘密的……我是說,有說不完的秘密。很難想象,一個國家要沒有秘密,它會以什麼樣的方式存在。也許就不會存在了,就像那些冰山,如果沒有了隱匿在水麵下的那部分,它們還能獨立存在嗎?有時候我想,一個秘密對自己親人隱瞞長達幾十年甚至一輩子,是不公平的。但如果不這樣我的國家就有可能不存在,起碼有不存在的危險,不公平似乎也隻有讓它不公平了。

秘密不等於見不得人。在我秘密的一生中,我從沒有幹過見不得人的事,我的單位你知道,它不是什麼恐怖組織,而是一個重要的情報機構,主要擔負無線電竊聽和破譯任務。要說這類機構任何國家和軍隊都有,所以它的秘密存在可以說是公開的秘密,真正秘密的是其所處的地理位置、人員編製、工作手段及困難和成果等等,這些東西打死我也不會說—它們比我生命更重要。

在我們701,大家把像阿炳這樣的人,搞偵聽的人,叫“聽風者”,他們是靠耳朵吃飯的,耳朵是他們的武器,也是他們的飯碗,也是他們的故事。不用說,作為一個從事竊聽工作的專業機構,701聚集了眾多在聽覺方麵有特別才能的人,他們可以聽到常人聽不到的天外之音,並且能夠識別聲音中常人無法識別的細微差別。所以,他們的耳朵常常被人譽為“順風耳”。順風耳是跟著風走的,風到哪裏,他們的聽覺就跟到哪裏,無音不聞,無所不知。然而,那一年,那一陣子,我們一雙雙順風耳都被對方捂住了,一個個聽風者都成了有耳無聞的聾子。

事情是這樣的,這年春季,由我們負責竊聽的×國軍方師旅級以上單位的無線電突然靜默了五十二個小時。這麼大範圍,這麼長時間,這麼多電台,無一例外地處於靜默,這在世界無線電通訊史上是創下紀錄的。如果說這是出於戰略需要,那麼這種軍事謀略也是破天荒的,與其說是軍事謀略,倒不如說是瘋狂行為。想想看,這五十二個小時不定會發生多少的天下大事?什麼天下大事都可能發生!所以說,對方的這一招絕對瘋狂透頂。

然而,他們這次耍瘋狂的結果是當了個大贏家,五十二個小時靜靜地過去了,什麼事也沒發生。這是第一贏,可以說贏的是運氣。還有第二贏,贏的卻都是我們的血本。就在這五十二個小時期間,他們把師旅級以上單位的通訊設備、上下聯絡的頻率、時間、呼號等等,統統變了個翻天。這說明什麼?說明我們偷偷摸摸十多年來苦苦積攢起來的全部偵聽資料、經驗和手段、技術等等,一夜間全給洗白了,等於了零。他們就這樣把我們甩得遠遠的,一時間,我們所有人員、技術、設備等都形同虛設,用我們行話說那叫:701瞎眼了。

想想看,在那個隨時都可能爆發戰爭的年代裏,這有多麼可怕!

02

事情層層上報,最後上麵傳達下來一句話:我們不喜歡打仗,但更不喜歡被動挨打。

這意思很明確,就是必須改變這種局麵。

然而,要指望701在短時間內改變局麵顯然不可能,迫不得已,總部隻好緊急起用地麵特工,即行動局的人。但這樣獲取情報的風險太大,而且截取的情報相當有限,隻能是權宜之計。要徹底改變局麵,除了讓偵聽員把失蹤的敵台找回來,沒有第二個辦法。為盡快找到失蹤的敵台,701臨時成立了一個辦公室,專門負責四方奔走,招賢納才。辦公室由701頭號人物鐵院長親自掛帥,偵聽局吳局長直接領導,下麵有七個成員。我就是成員之一,當時在偵聽局二處當處長。

在總部的協助下,我們很快從兄弟單位抽調了二十八名專家能人,組成了一支“特別行動小組”,每天在茫茫的無線電海洋裏,苦苦搜索,尋覓失蹤的敵台。我們的努力是雙倍的,但收獲並不喜人,甚至令人十分擔憂。特別行動小組,加上我們原有的偵聽員,浩浩

×××人,每天二十四小時忙碌,一個星期下來,卻僅僅在四十五個頻率上聽到了敵台的聲音,而且都轉瞬即逝的。

要知道,軍用電台不像民用廣播,後者使用的頻率一般不變的,而前者使用的頻率少說是一天三變:上午一套頻率,下午一套,夜間一套;三天為一個周期。這就是說,一個最低密度的軍用電台,至少有九套頻率(3套×3天)。一般的電台通常有十五或二十一套頻率,個別特殊電台,它變頻的周期有可能長達一個月,甚至一年,甚至沒有周期,永遠都不會重複使用頻率。

據我們了解,對方師旅級以上單位至少有一百部電台在工作。換句話說,我們至少要偵聽到他們一百部電台的聲音,才能比較全麵地掌握敵情,好讓高層做出正確的戰略部署。如果一部電台以平均十八套頻率計算,那麼100×18=1800套頻率。而現在一個星期過去了,我們僅僅找到了四十五套頻率,隻有最起碼要求的

2.5\t%。以此類推,我們少說需要二十五個星期,即將近半年時間,才能重新建立正常的偵聽秩序。而總部給我們的極限時間隻有三個月。

很顯然,我們麵臨的現實十分嚴峻!

03

說來奇怪,雖然同在一個院子,他是大領導,我是小領導,要說應該是有接觸交往的。但就是沒有,怪得很。我是說,以前我還沒有正麵地接觸過我們院長,鐵院長,隻是不經意地碰到過幾次,點頭之交,認識而已,給我的印象是個子很高,塊頭很大,長相很英俊,但對人很冷漠,老是板著臉,不苟言笑,像個已淡出綠林的武士。單位裏的人都害怕他,怕他沉默中的爆發,有人甚至因此給他取了個綽號,叫“地雷”,意思是碰不得的。這一天,我正在打電話,他突然氣衝衝地來到我們辦公室,進門二話不說橫到我麵前,搶過了我手上的話筒,狠狠罵道:

“我從半小時前就開始給你們打電話,一直占線,說,你在打什麼電話,如果不是工作電話,我就撤掉你的職務。”

好在有吳局長作證,我打的是工作電話,而且就是聯係偵聽員的事,無可指責,否則我這個處長就隻有去天上飄了。由此可見,“地雷頭頭”真正是名不虛傳啊。

平靜下來後,首長(鐵院長)對我們招賢納才的工作提出質疑,認為我們老是在“圈子內”挑來選去,收羅到的或正在收羅的隻是優秀的偵聽員而已,而701現在更需要在聽覺方麵有過人之處的怪才,偏才,甚至天才。他建議我們打開思路,走出圈子,到社會上或者民間去尋找我們需要的奇人怪才。

問題是去哪裏找這樣的人?

從某種意義說,要找到這樣的人要比找到失蹤的電台還要困難。首長對我們提這種無理要求,讓人感到他似乎已經有些失去理智。其實不然。事實上他已打探到這樣一個人,此人姓羅,曾經是國民黨中央樂團的專職調音師,據說還給宋美齡調過鋼琴,後者十分賞識他,曾親筆贈他三個字:羅三耳。解放前,在南京,羅三耳的名字總是和蔣夫人連在一起,甚至還有些緋聞傳出。解放後,他改名叫羅山,移居上海,當時是上海音樂學院的老師。走前,首長把這個人的聯絡方式,並同一本由總部首長(一位著名的領導人)親筆簽發的特別通行證丟給我們局長,要求我們即刻派人去把“他”請回701。

我曾經在上海工作過幾年,對那裏情況比較熟。可能是這個原因吧,我們局長把這個任務交給了我。

04

懷揣著首長恩賜的特別通行證,我的秘密之行受到了從未有過的善待和禮遇,幾乎在任何環節上我都可以做到心想事成,並被人刮目相看。隻有一樣東西無視了我,那就是不通人性的運氣。是的,我有神秘的通行證,但沒有神秘的運氣。就在我來上海前不到半個月,我要帶的人,羅山,或者羅三耳,這個混蛋因為亂搞男女關係事發,被當時上海市文藝界一位響當當的大人物送進了班房—羅把他閨女的肚子搞大了!

我想過,如果僅僅如此倒也罷,或許特別通行證還能幫我峰回路轉。可問題是這混蛋的屁股上還夾著根又長又大的“羅三耳”的尾巴,這時候自然要被重新揪出來。新賬老債一起結,他似乎料定自己難能有翻身之日,於是騙了個機會,從班房的一幢三層樓上咚地跳了下來。

算他命大,沒摔死。但跟死也差不多了。我去醫院看他,見到的是一個除了嘴巴還能說話,其他可能都已經報銷的廢人,腿腳摔斷了不說,從大小便失禁的情形看,估計脊椎神經也斷了。

我在他床前留了有半個小時,跟他說了兩層意思:第一層意思,我告訴他,本來我可以改變他命運的,但現在不行了,因為他傷得太重,無法為我們效力—起碼是在我們有限的極限時間內;第二層意思,我詢問他,在他認識或知道的人中間,有沒有像他一樣耳朵特別好使的人。

他一直默默聽著我說,一動不動,一聲不吭,像個死人。直到我跟他道過別,準備離去時,他突然喊了一聲“首長”,然後這樣對我說:“過黃浦江,到煉油廠,那裏有條黃浦江的支流,順著支流一直往下走五裏路,有一個叫陸家堰的村莊,那裏有你要找的人。”

我問這個人叫什麼名字,是男是女。

他說是個男的,名字他也不知道,接著又向我解釋說:“這無所謂,等你去了,問村子裏的任何一個人都行,他們都認識他。”

05

沿河而紮的陸家堰村莊,似乎比上海城還要古老又殷實,房子都是磚砌石壘的二層樓,地上鋪著清一色發亮的青石板和鵝卵石。下午兩點多鍾,我順著陸家堰碼頭伸出去的石板路往裏走,不久,便看見一個像舞台一樣搭起的井台,一對婦女正在井台上打水洗衣。當我並不十分明了地向她們說起我想找一個什麼樣的人時,兩人卻似乎很明白我要找誰。其中年紀稍長一點的婦女這樣告訴我:

“你要找的人叫阿炳,他的耳朵是風長的,尖得很,說不定我們這會兒說的話他都聽見了。他現在肯定在祠堂裏,你去那兒找他就是。”

她說著伸手給我指了一下。我以為她指的是附近那幢灰房子,結果她說不是。她又伸手指了一下,對我說:

“喏,是那一幢,有兩個大圓柱,門口停了一輛三輪車的。”

她說的是胡同盡頭的那幢八角樓,從這兒過去少說有百米之遠。

這麼遠,他能聽得到我們說話,那怎麼可能是人?老美最新型的CR-60步聽器還差不多。我忽然覺得很神秘。

祠堂是陸家堰村古老和富足的象征,飛簷走角,簷柱上還雕刻著逢雙成對的龍鳳和獅虎。古人為美刻下它們,如今它們為歲月刻下了滄桑。從隨處可見的斑駁中,不難想象它已年久失修。但氣度依然,絕無破落之感,隻是閑人太多,顯得有些雜亂。閑人主要是老人和一些帶娃娃的婦女,還有個別殘疾人。看得出,現在這裏成了村裏閑散人員聚集的公共場所。

我先在祠堂門前轉了一會兒,然後才步入裏麵。有兩桌人在打“車馬炮”—一種在南方盛行的民間紙牌,還有一桌人在下象棋。雖然我穿著樸素,並且還能說一口基本能亂真的上海話,但我的出現還是受到四周人的另眼注目。我轉悠著,窺視著,指望能從中猜認出阿炳。但感覺都似是而非。有一個手上吊著繃帶的孩子,大概有十一二歲的樣子吧,他發現我手上戴著手表,好奇地一直尾隨著我,想看個究竟。我取下手表給他看,末了,我問他阿炳在不在這裏。他說在,就在外麵過廳裏,說著領我出來,一邊好奇地問我:

“你找阿炳幹什麼?”

“聽說他耳朵很靈光是不是?”

“你連這個都不知道?看來你不是我們村裏人?”看我點頭後,他馬上變得神秘地告誡我,“你別跟他說你不是我們村裏人,看他能不能聽出來。”笑了笑,又說,“不過我想他一定能的。”

出來到外廳後,孩子左顧右盼一下,便領我到一個瞎子前,大聲喊起來:

“阿炳,來,考考你,他是誰家的人?”

這個瞎子剛才我一來這裏就注意到了,坐在小板凳上,抱著一根粗陋的竹拐杖,露出一臉憨笑,看樣子不但是瞎子,還像個傻子。我怎麼也想不到,羅山舉薦我的居然是這麼個人,又傻又瞎!這會兒,他聽孩子說要考他,似乎正是他等待已久的,立即收住憨笑,一臉認真地等著我“開口說話”,把我弄得糊裏糊塗,一時有些不知所措。

“說話啊,你,快說話。”孩子催促著我。“說什麼?”

“隨便說什麼都可以。”我稍一猶豫,孩子又驚驚乍乍地催促我,“快說!你快說話啊!”

我覺得這樣不太好,好像我們合夥在欺負一個瞎子似的,所以我想都沒想,就以一種很客氣又支吾的口吻對他說:“你好……阿炳

……聽說你的耳朵……很靈光,我是來……”

我話還沒說什麼,隻見阿炳雙手突然朝空中奮力一揮,叫道:“不是。他不是我們村裏人。”聲音悶悶的,像從木箱裏滾出來的。

說真的,我沒有因此覺得他聽力有多麼了不起,畢竟我的上海話不地道,說的話和這裏人雖是大同,卻有小異。我甚至想,換成我,哪怕讓我閉上眼睛,他阿炳,包括這裏任何人,隻要開口說話,我照樣聽得出他們不是上海城裏人,而是鄉下的。這是一回事。難道這就是他的本事?正在我疑惑之際,孩子已節外生枝,給我鬧出事情來了。這孩子我越來越發現很調皮的,他存心想捉弄阿炳,硬是騙他猜錯了。

“哈哈,阿炳,你錯了,他就是我們村裏人!”“不可能……”

“怎麼不可能?他是我在北京工作的叔叔。”“不可能!”

這一回阿炳否定得很堅決,而且還很生氣地—越來越生氣,咬牙切齒地,最後幾乎變得像瘋癲子一樣地發作起來:“不可能!絕對不可能!你……你是騙子!你騙人!你騙我!你……你……你們萬家的人都是騙子!都不是好東西!騙人的東西!騙子!騙子!……”

罵著罵著,臉變得鐵青鐵青,渾身跟抽風似的痙攣不已。

旁邊的人見此都圍上來,一個城裏人模樣的老者像哄小孩一樣哄著安慰他,還有位婦女一邊假裝掄起巴掌威脅要刮孩子耳光,一邊又暗暗示意他快跟阿炳道歉,孩子也假假地上前來跟他認錯道歉。就這樣,好不容易才讓阿炳安靜下來。

這一切在我看來簡直怪得出奇。如果說剛才是我把他看作傻子,那麼現在該說是他讓我變作傻子了,前後就幾分鍾的時間,我看到的他,既像個孩子,又像個瘋子,既可笑,又可憐,既蠻橫,又脆弱。

我感到神秘又怪誕。

06

世界有時候很小,那個城裏人模樣的老者原來是羅山一個單位的,幾年前才退休回村裏養老。不用說,羅山是通過他知道阿炳的。

老人告訴我,阿炳是個怪物,生下來就是個傻子,三歲還不會走路,五歲還不會喊媽。五歲那年,阿炳發高燒,在床上昏迷了三天三夜,醒來居然會張口說話了,可眼睛卻又給燒瞎了,怎麼治也治不好。奇怪的是,雖然什麼也看不見,但他知曉的東西似乎比村裏任何一個明眼人還要多,莊稼地裏蝗蟲成災了他知道,半夜三更村子裏進了小偷他知道,誰家的媳婦養了野男人他知道,甚至誰家住宅的地基在隱秘地下沉他也知道。這一切都得益於他有一雙又尖又靈的神奇的耳朵,村子裏有什麼事,別人還沒看見,他已經用耳朵聽見了。有人說他耳朵是風長的,隻要有風,最小最小的聲音都會隨風鑽進他的耳朵。也有人說,他身上的每一個汗毛孔都是耳朵,因為人們發現,即使把他的耳朵堵住,堵得死死的,他的聽力照樣勝人一籌。可以這樣斷言,阿炳的耳朵是了不起的,靠著這雙耳朵,他雖然雙目失明,但照樣能夠憑聲音識別一切。

老人認為,憑阿炳出奇的聽力,最合適去當個樂器調音師,所以一度想讓羅山認阿炳做個徒弟,好讓他謀碗飯吃。但羅山來村裏看阿炳這個樣子(又瞎又傻),斷然不肯,阿炳母親,還有村裏很多人求他都不肯。老人認為羅山是個自私的人,對他現在的結局(我告訴他的),老人沒有幸災樂禍,但也沒有表示一點悲傷或者惋惜。就在我跟老人聊談之間,有人抱著一個小男孩又來“考”阿炳了。孩子才一歲多一點,還不會說什麼話,隻會跟人鸚鵡學舌地喊個叔叔阿姨什麼的。從穿戴上看,孩子不像村裏人,說的是普通話。來人把孩子丟在阿炳麵前,一邊引導孩子喊“阿炳叔叔”,一邊要阿炳“耳測”他是誰家的孩子。孩子鸚鵡學舌地喊過一聲“阿炳叔叔”後,就抓住阿炳手上的拐杖,嘰嘰呀呀的要搶過來玩。就這時,阿炳沒有絲毫猶豫地一口氣這樣說道:

“這是陸水根家老三關林的孩子,是個男孩。我不會記錯的,關林出去已經九年零兩個月又十二天,在福州部隊上當兵,出去後回來過四次,最近一次是前年端午節,他帶著他老婆回來。他老婆跟我說過話,我記得的,是個北方人。這孩子的聲音像他媽,很幹淨,有點硬。”

雖然說話的聲音還是有點發嗡,但已全然不見剛才那種緊張、結巴,感覺像在背誦什麼,又像是一台機器在說。像這一切,早在他心中滾瓜爛熟,隻要他張開嘴,它們就自動淌出來了。

老人向我解釋道,他們陸家堰是方圓幾十裏出名的大村莊,有三百多戶人家,大大小小近兩千人,村裏沒有誰能夠把全村人都有名有姓、有家有戶地指認出來。唯獨阿炳,不管大人小孩,不管你在村裏還是在外地生活,隻要你是這村子裏的人,父輩在這裏生活或者生活過,然後你隻要跟他說上幾句話,他聽聲音就可以知道你是哪家的,父母是誰,兄弟姐妹幾個,排行老幾,你家裏出過什麼事情,等等,反正你一家子的大小情況,好事壞事,他都能如數家珍地報出來,無一例外,少有差錯。剛才這孩子其實是生在部隊長在部隊的,這還是第一次回村裏來,但依然被阿炳的耳朵挖得根底朝天。

我驚詫不已!

我想,這個又傻又瞎的阿炳無疑是個怪人,是個有驚人聽力和記憶力的奇才,當然就是我要找的人。村裏沒電話。當天晚上,我趕回城裏,給我們局長要通電話,把阿炳包括姓羅的情況作了如實彙報。該要的人不行了,想要的人又是個瞎子傻子,我們局長猶豫再三,把電話轉給了院長大人。院長聽了彙報後,對我說:

“俗話說,十個天才九個傻子,十個傻子一個天才。聽你這麼說,這人可能就是個傻子中的天才,把他帶回來吧。”

07

第二天清早,我又去陸家堰。想到昨天來回一路的折騰,再說今天還要帶個瞎子走,這次我專門租了一艘遊艇來。

遊艇在碼頭等我。

我第二次走進了屋密弄深的陸家堰村莊。

離祠堂不遠,門前有七級台階,走進去是一個帶天井和回廊的院落,裏麵少說有七八家門戶。村裏人告訴我,三十年前的一個夜晚,這個院子曾接待過一支部隊,他們深夜來淩晨走,這裏人甚至不知道他們是哪方部隊。但是誰都知道,他們中肯定有一人讓這兒裁縫家的女兒受盡了委屈或者欺騙。十個月後,裁縫家沒有婚嫁的女兒無法改變地做了痛苦的母親。三十年後的今天,這裏一家敞開的門裏依然傳出縫紉機的聲音,就在這間屋子裏,阿炳母親接待了我。她是村上公認的最好的裁縫,同時也是全村公認的最可憐的女人,一輩子跟自己又瞎又傻的兒子相依為命,從沒有真正笑過。在她重疊著悲傷和無奈的臉上,我看到了命運對一個人夜以繼日的打擊和磨難。還沒有五十歲,但我看她更像一個年過七十的老嫗。靠著一門祖傳的手藝,母子倆基本做到了衣食無憂,不過也僅此而已。

開始,阿炳母親以為我是來找她做衣服的,當我說明是來找阿炳時,母親似乎也就一下明白我不是本村人。因為,村裏人都知道,每天上午阿炳總是不會在家的。因為耳朵太靈敏的緣故,每當夜深人靜,別的人都安然入睡了,而阿炳卻常常被村子裏“寂靜的聲音”折磨得夜不能寐。為了睡好覺,他一般晚上都去村子外的桑園裏過夜,直到中午才回村裏。看管桑園的老頭,是阿炳母親的一個堂兄弟,每天他總是給阿炳準備一小捆桑樹杆,讓他帶回家。這是他們母子倆每天燒飯必需的柴火,也是兒子能為母親唯一效的勞。那天,阿炳被我臨時喊回來,匆忙中忘記給母親帶桑樹杆回來。一個小時後,阿炳已隨我上了遊艇,就在遊艇剛脫開碼頭後,他像突然想起什麼似的,焦急萬分地朝碼頭上高呼大喊:“媽,我今天、忘……忘記給你帶柴火了,怎、怎麼辦……”遊艇才脫開碼頭不遠,我還來得及掏出二十塊錢,塞在煙盒子

裏,奮力拋上岸。

阿炳聽到我做了什麼後,感動得滴出淚,對我說:“你是個好人。”這件事讓我相信阿炳並不傻,隻是有些與眾不同而已。

說真的,那天村子裏起碼出動了幾十個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他們一直把我和阿炳送到碼頭上。當他們看見遊艇一點點遠去,確信我不是騙他們,而是真的把阿炳帶走了(去培養當調音師),我想他們一定以為我也跟他們阿炳一樣是個傻子,要不就是個大壞人。在鄉下,老人們都說拿什麼樣人的骨頭烤幹,磨成粉,做出來的藥可以治什麼樣人的病。換句話說,拿阿炳的骨頭做成藥,可以叫成群的像阿炳一樣的傻子都變成聰明人。而我有可能就是這樣一個人,想用阿炳骨頭做藥的大壞蛋。否則,他們有充足的理由懷疑我和阿炳一樣,是個大傻瓜。

不過,不管怎樣,有一點我想陸家堰的村民們是萬萬懷疑不到的,就是:他們認定的傻子阿炳即將成為一個撼天動地的大英雄。

08

盡管首長(鐵院長),還有我們吳局長,對我帶回來的人存在著生理缺陷這一點早已有一定的心理準備,但當阿炳親身立在他們麵前時,他們還是感到難以接受的失落。

由於旅途的疲勞—一路上阿炳連眼皮都沒碰一下,他在嘈雜的人聲裏怎麼睡得著?和旅途中造成的髒亂,以及由於心情過度緊張導致的麵部肌肉癱瘓,再加上他病眼本身有的醜陋,阿炳當時的樣子確實有些慘不忍睹,可以說要有多邋遢就有多邋遢,要有多落魄就有多落魄,要有多怪異就有多怪異。

簡直不堪入目!

對我來說,我最擔心的是他在老家神奇有餘的耳朵,到701後變得不靈敏了。所以,事先我再三交代他,到時間—等首長們來看他時—一定要給他們“露一手”。事後看,我這交代是弄巧成拙了,因為他認定我是個好人,對我的話言聽計從,我這麼一交代之後,他時時處處都不忘“露一手”。結果來的人,不管誰開腔說話,也不管你是不是在跟他說,他都當作在“考”他。於是正常的談話根本無法繼續下去,隻聽他左右開弓地在“應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