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瞎子阿炳(2 / 3)

“你是個老頭子,少說有六十歲了,可能還經常喝酒……”“你是個煙鬼,聲音都給熏黑了……”

“你還是那個老頭子……”

“嗯,你比較年輕,頂多三十歲,但你的舌頭有點短……”“嗯,你的嗓子好像練過,聲音跟風箏一樣會飛……”

“嘿嘿,你還是那個老煙鬼……”

說話間,院子裏突然傳來兩隻狗的叫聲,阿炳一下子屏聲靜氣,顯得十分用心又使力地傾聽著,以致兩隻耳朵都因為用力而在隱隱地抽動。不一會兒,他憨憨一笑,說:“我敢說,外麵的兩隻狗都是母狗,其中一隻是老母狗,少說有七八歲,另一隻是這老母狗下的崽,大概還不到兩歲。”

狗是招待所養來看門的,這會兒招待所長就在首長旁邊。首長問他:“是嗎?他說的對嗎?”

“也對也不對,”所長答道,“那隻小狗是雄的。”

阿炳一下漲紅了臉,失控地叫道:“不可能!絕不可能!你……騙我!你……是個壞人,捉、捉弄我、一個瞎子,你……算什麼東西!你……你、你是個壞人……”

氣急敗壞的樣子跟我在陸家堰見到的如出一轍。

我趕緊上前安慰他,一邊對所長佯罵一通,總算把他哄安靜下來。完了,我示意大夥出去看看。一邊出門來,所長一邊對我們嘀咕,說:“那隻小狗從去年生下來就一直在我眼皮底下,雌和雄我哪能不知道。”但當我們走到院子裏,看見那兩隻狗時,所長傻掉了,原來他所說的那隻雄性小狗並不在現場,在場的兩隻狗,隻有那隻老狗是他招待所的,另一隻是機關食堂的。而此狗與他們招待所的那隻雄小狗(暫不在場)是一胎生下來的,而且就是雌的。

聽所長這麼一說,大夥全都愣了。

完了,首長拍拍我肩膀說:“看來你確實給我帶回來了一個活寶。”回頭,用一種命令的口氣對所長說:“按幹部待遇安排好他的吃住,另外,給他找副墨鏡戴上,晚上我再來。”

09

這天晚上,首長親自帶著我們局長等一行人,這行人又帶著二十部錄放機和二十個不同的莫爾斯電碼來到招待所,在會議室擺開架勢,準備對阿炳進行專項聽力測試。測試方式是這樣的,先給阿炳聽一個信號,給他一定的時間分辨這信號的特征,然後任意給他二十種不同的信號,看他能否從中指認出開始那個信號。這感覺如同現在阿炳麵前坐有二十個人,他們的年齡和口音基本上相同,比如都是二十歲左右,都是同一地區的人,首先安排張三隨便地跟阿炳說上幾句話,然後再讓這二十人包括張三,依次跟他說話,看他能否從一大堆口音中把張三揪出來。

當然,如果這二十人都是中國人,說的都是國語,我對阿炳是有信心的。但現在的情形顯然不是這樣,因為阿炳對莫爾斯電碼一竅不通,也許聽都沒聽過,就好比這二十人說的都是外語,那麼我覺得難度就很大。何況事實比這個還要複雜,還要深奧,因為再怎麼說外語總是人在說,是從人嘴巴出來的,這裏麵自然還有些共性可循。狗也是這樣,在陸家堰的很多夜晚,阿炳正是從變化了的狗叫聲中解破流賊入村的機密的。這也就是說,阿炳對狗叫聲很熟悉。而電波這玩意兒對他來講純屬天外之音,世外之物,他可能想都未有想過,更不要說打什麼交道了。所以,對晚上的這種考測,我基本持悲觀態度。我甚至覺得這樣做是有點離譜了。

但阿炳簡直神了!

也許對一個非常人來說,他們的日常生活就是由種種非同尋常的、在你眼裏不可理喻的奇事怪情組成的,你擔心他們某一件奇怪異事做不下來,正好比窮人擔心富人買不下一件昂貴之物,本身就是杞人憂天,同時這也成為證明你現在不是、今後也難以當上奇人或者富豪的最直接證據。

考測的過程有點複雜,但結果很簡單,就是阿炳贏了。不是一局一勝製的贏,也不是五局三勝製的贏,而是全贏。全贏也不是五局五勝的贏,而是十局十勝的贏。期間,阿炳除了不停地抽煙,似乎並沒有更出奇的依靠或者更神秘的魔法。

要說清楚測試情形是困難的,但又不能因為困難而回避不說。你也許知道,莫爾斯電碼是國際通用的電訊語言,不管明碼還是密電,電文均將譯成若幹組電碼,而每一組電碼一律由四位阿拉伯數字組成,俗稱“千數碼”。考慮到阿炳對電碼不熟悉,第一次測試,工作人員讓他聽了十組碼,算時間的話大概有近半分鍾。這就是“聽樣時間”,如果在這段時間內不能對“樣品”留下足夠的特征記憶,那麼以後你必然無法將它從一堆電波中指認出來。聽完樣品後,工作人員開始製造混亂,相繼打開八部錄放機,也就是放出八種不同的電波聲,每一種播放十組電碼。阿炳聽罷,均一一搖頭否認。第九次播放的就是他剛才已經聽過的樣品,依然有十組碼,但才播放到第四組時,阿炳便果斷地摁滅煙頭,說:

“就是它。”

沒錯,就是它!

阿炳贏了第一回合。

後來的回合和第一回相比,程序和內容都相同,不同的隻是“樣品碼”在依次減少,如第二回合樣品碼已減至九組,然後逐一減少,到第十回合時,樣品碼隻剩下一組。毫無疑問,樣品碼越少,就是聽樣時間越短,相應的辨別難度也就越大。但對阿炳而言似乎都沒有難度,都簡單。從第一回開始到第十回結束,沒有一回叫他犯難的,更不要說出錯了。沒有錯。非但沒有錯,而且每一回合他都提前勝出。而最快的是第五回合,他隻聽了一組碼便擊掌叫起來:

“行了,就是它!”

這個晚上讓所有在場的人都感到萬分震驚和鼓舞!

10

求勝心切是當時701所有人的心情。

根據阿炳已有的天才本領,我們吳局長率先向首長提議,力薦阿炳馬上投入實際偵聽工作,並得到了在場多數人的讚同。在提議的背後,也有足夠的理由支持,主要有三條:

.雖然阿炳對莫爾斯電碼並不懂,但晚上的事實充分表明,懂與不懂跟他無關,不懂他照樣能去偽存真,百裏挑一。如果要等懂才上機實戰,那就不是他奇人阿炳了。

.作為一個國家和軍隊的通訊係統,不管怎麼變動,總是或多或少存在著一定的共性和特征。現在我們已經找到對方五十多套頻率(幾天中又可憐地增加了幾套),這就是說,我們已經有了一定數量的“樣品”。雖然那些未知敵台的聲音不會跟這些“樣品”的聲音一模一樣,甚至在常人聽來可能完全不一樣,但對能夠把兩條狗的血緣關係及雌雄辨別出來的阿炳來說,我們應該有信心相信他一定能在差異中尋求到蛛絲馬跡的共性和暗合。

.至於阿炳不會操作機器就更不是問題了。因為我們可以給他配上一個甚至幾個701最出色的偵聽員做他助手,他們會給他解決實戰中麵臨的所有具體操作問題。事實上,阿炳神奇的是他的耳朵,我們要使用的也隻是他的耳朵,等等。

我是當事者中唯一的反對者。但吳局長包括眾多讚同者說的是那麼頭頭是道,以至把我都差點說服了。不過,出於謹慎,我還是道出了我反對的理由。我這樣對大家說:

“也許我比大家更了解阿炳,阿炳是個什麼人?奇才,怪人。奇在哪裏?怪在哪裏?我們不難看出,他一方麵顯得很天才,一方麵又顯得很弱智,而且兩方麵都很突出而又不容置疑。我認為,缺乏正常的理性和思辨力,這是體現阿炳弱智的最大特征。在生活中,阿炳認定事物的方式和結果總是很簡單,而且隻要他認定的東西,是不可改變和懷疑的。這說明他很自信,很強大。但同時他又很脆弱,脆弱到了容不得任何質疑和對抗。當你和他發生對抗時,他除了自虐性的咆哮之外,沒有任何抗拒和回旋的餘地。關於這一點,局長在下午應該有所體會,而我通過這幾天的接觸則深有體會。請相信我的感覺,阿炳的脆弱和他的天才一樣出眾,一樣無與倫比,他像一件透明的閃閃發光的玻璃器皿一樣,經不起任何碰擊,碰擊了就要毀壞。這是我要說的一點。

“第二點,根據阿炳已有的表現,我們有充分理由相信,就這樣不做任何準備,派他直接上機實戰,未必就一定會影響他天才的發揮,他劍走偏鋒,一下來一個出奇製勝,這完全是可能的,而且可能性相當大。但我認為光可能不行,可能性很大也不行,必須是百分之百。因為如果一旦出現失利,失敗將極可能是百分之百的。正如大家所說,對阿炳我們不能把他視為常人,如果是一個平常人,他有如此高超的本領,我們又是那麼求勝心切,不妨就這樣盲目讓他去試一下,如果行,最好;不行,再回頭來給他練練兵,等練完兵後再重新上陣也不是不可以。問題是他不是常人,我們不能拿他去試,去冒險,因為萬一不行,阿炳可能會由此對偵聽工作產生無法消除的恐懼和厭惡,甚至很可能以後他一聽到電波聲就會咆哮,就會發抖,就會瘋狂。這樣他的天才,他天才的一麵,對我們701來說就意味著被報銷掉了。誰敢百分之百肯定他上機一定能劍走偏鋒,在短時間內找到敵台?誰又知道他耐心的極限時間有多久,是一天?兩天?還是半天?還是一兩個小時?所以,我建議大家還是保守一點好,給他一定的練兵時間,讓他在有百分之百把握的情況下再投入實戰……”

我的聲音—餘音—在會議室裏靜靜地盤旋,靜靜地等待著首長發話。鐵院長在眾目睽睽下立起身,一步一停地走到我麵前,然後又一字一頓地對我說:

“我聽你的,我把他交給你。從現在開始,你可以動用我701任何人力和設備,隻要對他練兵有利。”“給我多少時間?”

“你需要多少時間?”

我想了想:“半個月。”

首長咬牙切齒地說:“我沒有那麼多時間,我隻給你一個星期!一個星期後你必須把人給我帶進機房,而且必須是萬無一失的,拿你的話說就是—百分之百不是冒險的!”

11

一個星期等於七天。

七天等於一百六十八個小時。

減去每天的睡眠時間,還有多少小時?

我成為偵聽員是接受了八個月的培訓,要算課時大概在兩千堂之上,而且大多數偵聽員都是這麼成長起來的。有一個姓林的北方人,是女的,開始在我們總機班當接線員,然而一個月下來,她居然把701那麼多人的聲音都認識並牢記了。有這個本事當然應該去當偵聽員。於是在我們畢業前三個月,她成了我們隊上的插班生。

當時教官們都不相信她能隨我們如期畢業,但畢業時她各課的成績都在大部分人之上,尤其是抄收莫爾斯電碼的速度(這是我們絕對的主課),遙遙領先於全隊所有人,達到每分鍾抄收二百二十四個電碼的高速,幾乎是當時我們全隊平均成績的雙倍。一年後,在全國郵電係統舉行的莫爾斯電碼抄收比賽場上,她以261碼\/分鍾的優異成績勇奪桂冠,一度為係統內部人譽為“天兵神將”。

我說這些的意思是,無論如何,一個禮拜是訓練不出一個偵聽員的,即使阿炳的本事在人家“林神將”的十倍之上,這個時間也遠遠不夠。但我不可能增加時間,誰也不可能。所以,我想,唯一的可能就是“偷工減料”,不指望把阿炳訓練成真正合格的偵聽員,而隻是用這短短的時間盡量灌給他一些必不可少的東西,比如莫爾斯電碼,他起碼要聽得懂;另外,對我們已經找到的敵台,他應該反複地聽錄音,聽出它們的特征和差異。前者是常識,後者是感覺,兩者兼而有之,他上機才不至於莫名其妙。隻能這樣。但就這樣,七天時間也隻夠點到為止。

一天。兩天。三天。

第四天下午,我來到局長辦公室,向他彙報阿炳練兵情況。我說,阿炳現在練兵達到的水平在某些方麵已經不在“林神將”之下。局長要我把剛才的話再說一遍。“眼見為實。”我說,“局長,你不妨請鐵院長一同去看看。”

局長當即抓起電話向鐵院長彙報情況。院長聽了,也以為是自己聽錯了話,要局長重新說一遍,局長便把我剛剛說過的請他去看看的話照搬說了一道,說:

“院長,眼見為實,你要有時間不妨親自來看一看。”

12

還是幾天前的會議室。

如果今後有人問阿炳是在哪裏完成偵聽員學業的,那就是這間簡陋的會議室。

為了不叫鐵院長和吳局長產生任何嫌疑,我關掉所有的錄放機,請局長親自擬定至少八組“千數碼”。然後,我要求發報員對著局長落成的報文,以每分鍾一百碼的速度發報。

“滴滴噠 滴滴滴噠噠 噠滴滴 滴噠……”

發報完畢,我們都盯著阿炳:他似乎是睡著了一樣的麵無表情。局長納悶地看看我,又看看阿炳,翕動著嘴唇,像要說什麼。

我趕緊示意他別出聲。就這時,阿炳像被我無聲的手勢驚動了似的,如夢初醒,長長地呼了口氣,然後便朗朗有聲地報誦起電文來:

“×××× ×××× ×××× ……”

八組碼。

三十二位數字。

一組不落。隻字不錯。

跟原文一模一樣!

一般講,手寫肯定是跟不上耳聽的,一邊抄錄,一邊把聽到又來不及抄錄的碼子記在心上,這種技術行業內管它叫“壓碼”。對兩個一流的抄收員,在比賽場上比高低,說到底就是比一個壓碼技術,誰壓得多誰就可能勝出。我記得“林神將”在那次全係統練兵賽場上壓的就是六組碼,現在阿炳是八組。雖然由於速度不一,雙方不能絕對等同,但由此我們不難想見,阿炳對莫爾斯電碼已經滾瓜爛熟到了何等地步。至於已有的五十多套敵台“樣品”錄音,他根本不需反複聽,隻要聽個一兩道,他便把它們間深藏的共性和差異全挖得有眉有目,可說可道的。總之,雖然規定的練兵時間剛過半,但阿炳已經出色完成練兵內容,完成得至善至美。完美得有點假。

一個小時後,我陪同阿炳走進機關大院,在政治機關的小洋樓裏,舉行了阿炳誌願加入特別單位701的宣誓儀式。儀式是莊嚴的,對阿炳來說又是神秘的,麵對一個個生死不計的“要求”和“必須”,阿炳以為自己即將奔赴硝煙彌漫的戰場,並為此一半是激動,一半是恐慌,激動和恐慌都達到了無以複加的程度。最後,負責宣誓的幹部處長問阿炳對組織上有什麼要求,阿炳“悲壯地”提了兩個要求:

1.如果從此他不能回家(陸家堰),希望組織上妥善解決他母親的“柴火問題”;

2.如果他死了(戰死沙場),決不允許任何人割下他耳朵去做什麼研究。

真是令人哭笑不得。

但作為701誌願者提出的要求,儀式的一項內容,組織上必須莊嚴地向他承諾,並且記錄在案。

宣誓完畢,有三份文書需要當事者簽名畫押。考慮到阿炳不識字,組織上隻叫他蓋了個手印,名字委托我代簽。這時我才想起該問他真姓實名,得到的回答是:沒有。

“我就叫阿炳。”阿炳說,“我沒有其他任何名字。”

然而,我知道,阿炳絕不可能是他的名字,喊他阿炳,是因為有個著名的瞎子叫阿炳,就是那個把二胡拉得“跟哭一樣唱”的瞎子,就是那個留下名曲《二泉映月》的瞎子。因為有了這個瞎子,“阿炳”幾乎成了後來所有瞎子的代名詞,但不可能是某一個瞎子的真姓實名。

不用說,這又是一件叫人哭笑不得的事。最後,根據他母親姓陸和他家鄉叫陸家堰的事實,我們臨時給他冠了一個叫“陸家炳”的名姓,並立刻簽署在了三份即將上報和存檔的機密文書上。

13

這天淩晨,天剛蒙蒙亮,我帶阿炳走進了我們偵聽局高牆深築的院中之院。院門的左右兩邊,掛著兩塊一大一小的牌子,上麵的字分別是:

陸軍第×武器研究所軍事重地無證莫入

當然都是掩人耳目的東西。

老實說,這是一塊從人們感知和足跡中切割下來的地域,包括我們701機關的某些內勤人員,如衛兵、醫生、司機、炊事員等,他們也休想走進這裏。這裏的昨天和今天一樣。這裏不屬於時間和空間。這裏隻屬於神秘和絕密。誰要步入了這塊院地,誰就永遠屬於了神秘和絕密,屬於了國家和人民,永遠無法作為一個個人存在。

下麵的一切是空洞的,但請不要指責我。這裏的所有一切,房子、草木、設施、設備,甚至空中的飛鳥,地下的爬蟲,我都無法提供。因為言說這裏的任何詞語都將無一幸免地被放到聚光燈下精心琢磨、推敲。這就是說,言及這裏的任何詞語都可能出賣我,你們可以對我行刑,甚至以死來威脅我,也可以天花亂墜地誘惑我,但這全都休想撬開我緘默的嘴巴。因為我宣過誓。因為這是我今生唯一的信念。

聽不見槍聲。聞不到硝煙。

阿炳問我這是哪裏。

我說這是沒有硝煙的戰場……

戰場其實是上好的機房,木頭地板,落地窗戶,進門要換拖鞋,因為機器都很昂貴又嬌氣,比人還要幹淨,怕灰塵。阿炳進屋後,我安排他在沙發上坐下,在他右邊是我們偵聽局一位最行家的機器操作員,男,姓陳,科長職務;左邊是一隻茶幾,茶幾上放有一隻茶杯、一包香煙、一盒火柴、一隻煙缸。我把陳科長給阿炳介紹認識,並對他說:

“阿炳,從現在開始,他就是你的一隻手,希望你們倆合作愉快。”根據事先要求,這時陳科長及時給阿炳遞上煙,點上火,並討

好地說他很樂意做阿炳的助手什麼的。阿炳由此得出結論:陳科長跟我一樣,是個好人。要知道,這對發揮阿炳的天才很重要。在不喜歡的人麵前,阿炳是抖抖索索的,而且很容易發怒,一發怒他的智力就會迅速下降。我不希望看到出現這種情況,更害怕阿炳的智力有一天下降後再也不會回升,就像燒掉的鎢絲。對阿炳這麼個神奇之人,我們應該想到,什麼樣神秘怪誕的事都可能發生在他身上。所以說真的,阿炳的天才也不是那麼好使用的,從發現之初到現在他愉快地坐在機器前,這中間有我們的努力,也有我們的運氣。

兩人略作商議後,陳科長的手機警地落在頻率旋鈕上。手指輕巧撚動,頻率旋鈕隨之轉動起來,同時沉睡在無線電海洋裏的各種電波聲、廣播聲、囂叫聲、歌聲、噪音,紛至遝來。阿炳端坐在沙發上,抽著煙,以一種絲毫不改變的神情側耳聆聽著,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不時在沙發的扶手上點擊著。

“能不能轉快一點?太慢了。”

“還是慢,再快一點。”

“還可以快。”“再快一點……”

幾次要求都未能如願,阿炳似乎急了,起身要求親自上機示範。他試著轉了幾下,最後確定了一個轉速,並要求陳科長以這個速度轉給他聽。當時陳科長和我都愣了,因為他定的那個轉速少說在正常轉速的五倍之上。在這個轉速下,我們的耳朵已經聽不到一個像樣的電波聲,所有電波聲幾乎都變成了一個倏忽即逝的“滴”或者“噠”。換句話說,轉速快到這個程度,所有不同的聲音都變成了一樣的噪音。打個蹩腳的比喻也許可以這樣說,在無線電裏找電台,感覺就如同你想在錄像帶裏找個什麼東西,由於要找的東西夾雜在一大堆貌似相同的群體中,以致用正常的速度播放帶子你都不一定輕易找得到,可現在有人卻要求按下“快進”鍵,快放著看。當然,這下走帶的時間是節省了,可所有影像都成了轉眼即逝的影兒,你去哪裏找你要的東西?

這簡直是胡鬧!

陳科長不知所措地望著我。

我想了想,與其讓他發怒,不如陪他胡鬧。胡鬧總有收場的時候,再說我們認為是胡鬧,他可能不呢。就這樣,陳科長按照阿炳剛才示範的速度轉起來,一下子我耳朵聽到的全變成了奇音怪聲,置身其中,心慌意亂,坐立不安。而阿炳卻照樣靜靜地坐在沙發上,依然吸著煙,依然是一種絲毫不改變的神情在側耳聆聽,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依然不時點擊著沙發扶手。十分鍾。

二十分鍾。

半個小時過去了。

突然,阿炳猛喊一聲“停”,然後對陳科長吩咐說:“往回轉,就剛才那個滴聲,讓我聽一下……慢一點……對,就這個,守住它,把聲音調好一點……”

陳科長把聲音微調到最佳狀態。

阿炳聽了一會,會意地點點頭,說:“不會錯,就是它。”嘿嘿一笑,對我說,“這可比在我收音機上找個廣播要難多了。”

電台正在發報,我們一時難以判斷它到底是不是我們要找的敵台,隻好先抄下電報,拿去破譯再說。陳科長抄完一頁丟給我,繼續抄收著。我拿上這頁,直奔破譯局,要求他們盡快證實是否是失蹤的敵台。我剛回來不久,就接到破譯局打來的電話。我放下電話,興奮地衝到阿炳跟前,簡直無法控製地抱住他,大聲說道:

“阿炳,你太偉大了!”完了,我發現我流淚了。

14

你的父親應該知道,日本鬼子由於在南京遭到一定抵抗,死了不少人,然後采取了一係列報複行動,比如南京大屠殺。打到我們家鄉時,報複還在繼續,所以日本鬼子在我們家鄉是要遭天殺的,燒殺搶掠奸淫,什麼壞事都幹盡。不過,我們家還好,多虧父親消息靈通,預先安排母親帶著我和兩個妹妹,回無錫鄉下生活了一年多。我們住的村子就在太湖邊上,村子上的人多半以捕魚為生,我有個堂伯是當地一帶出了名的捕魚好手。到了冬天,魚都沉入湖底,出去捕魚的人經常空手而回,唯獨我這個堂伯,從來沒有空著手回來過,他的竹簍裏總是裝著你想象不到的大魚或者其他水鮮。究其緣故,是我堂伯冬天捕魚有個絕活:他能從水麵上冒出的紛繁淩亂的水泡中,一眼瞅出哪些是冬眠的魚吐出的,哪些不是;對著“魚泡”一網包下去,天網恢恢,魚成了甕中之鱉。

阿炳偵察敵台給我的感覺就是這樣,他不但能從眾多水泡中看出哪些是魚泡,而且還能從各式各樣的魚泡中分辨出各式各樣的魚類。換句話說,他不但知道哪些水泡下麵有魚,而且還知道是什麼魚,鯉魚,鯽魚,還是其他什麼魚。

無疑,阿炳比我堂伯還技高一籌。

我說過,求勝心切是當時701所有人的心情。在阿炳進機房之前,沒有人知道怎麼樣去贏得勝利,然而自阿炳進機房的這天起,大家似乎都一下明白了。這一天,阿炳在機房坐了十八個小時,抽了四包煙,找到敵台三部共五十一套頻率,相當於每小時找三套,也相當於之前那麼多偵聽員十多天來收獲的總和。

這簡直令人驚歎的興奮和難以置信!

以後的一切可想而知,阿炳每天出入機房,幾乎每天都在不斷刷新由他自己創造的紀錄,最多的一天,即第十八日,他共找到敵台五部、頻率八十二套。奇怪的是,這天之後,他每天找台(頻率)的數量逐日遞減,到第二十五日這天,居然一無所獲。第二天一個上午下來又是這樣,勞而無功。下午,阿炳已經不肯進機房了,他認為該找的電台都找完了。

是不是這樣呢?

牆上掛有找敵台進度統計表,一目了然:到此為止,我們一共找到並控製對方八十六部電台,共計一千五百一十六套頻率。其中阿炳一個人找到的有七十三部電台,共一千三百零九套頻率,占電台總數的85%、頻率總數86%。但根據我們掌握的資料看,至少還有十二部電台沒有找到,而且這都是對方軍界高層係統的電台。

一邊是不容置疑的資料,表明還有敵台尚未找到;一邊是絕對自信又絕對值得信任的阿炳,認為所有敵台都找完了。怎麼會出現這種情況?局長臨時召集各路專家開會,分析研究,結果大家一致認定,隻有一種可能就是:未顯形的敵台肯定以一種與已有敵台截然不同的形式存在著,否則阿炳不會一下變得束手無策。

但到底是什麼形式呢?無人知曉。

會議不終而散。

15

第二天,我沒有帶阿炳去機房,而是要了部車,決定帶他去散散心。我原想去桑園肯定是最好的,但找了又找沒見著,最後去了一個果園。我不會告訴你是什麼果園的,因為你知道是什麼果園後,就有可能縮小我們701的地區方位,是南方,還是北方?是東南,還是西北?在那裏,就是在果園裏,我們一邊呼吸著自然,一邊閑聊著。阿炳像個孩子一樣的高興,而我則更像一個心事重重的父親。結束遊園之前,我跟阿炳講起了我堂伯捕魚的故事,故事的下麵這部分是我有意編造的,很神話,而阿炳卻聽得如醉如癡,信以為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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