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有一年冬天,我堂伯照常去湖裏捕魚,但接連幾天都看不到湖麵上冒出‘魚泡’。我堂伯由此認為湖裏的大魚都被他抓完了,於是就待在家裏,靠吃魚幹過日子。但有一天,他孫子去湖邊玩耍,看見成群的大魚在岸邊淺水區‘遊來遊去’。這就是說,湖裏還有很多的大魚,隻不過這些大魚都變狡猾了,它們知道沉在湖底總有一天要被我堂伯識破,所以都離開湖底,遊出深水區,來到岸邊的淺水區。岸邊雖然寒冷,但空氣充足,用不著使勁呼吸就可以存活。不使勁呼吸就不會冒出氣泡,不冒氣泡,我堂伯自然就找不著它們。”
我就這樣讓阿炳明白:我們至少還有十二部敵台尚未找到,為什麼找不到?是因為它們“像狡猾的大魚一樣”躲起來了,躲到我們想不到的地方去了。躲去哪裏了?現在隻有一個辦法可以找到它們,但這個辦法很難,我問阿炳想不想試一試。阿炳說,那我們回去吧。
就是說,他想試。
在回來的路上,我專門找了家郵局,給阿炳母親彙了一百塊錢。我告訴他,這不是我一個人的錢,而是701很多人的錢,他們和我一樣希望他盡快把那些電台找到。我相信,我這麼做和這麼說都是有意義的,因為阿炳是個孝子,十分重情義,知恩圖報。
回到山上,我從資料室調了整整八大箱錄音帶—都是我們現在還沒找到的十二部電台以前的錄音資料,我把它們往阿炳麵前一放,對他說:
“現在你的任務就是聽這些錄音帶,反複地聽,仔細地聽。聽什麼?不是聽它聲音的特點,而是聽報務員發報的特點。我想你一定能聽出這裏麵總共有多少報務員在發報,每個報務員發報又有什麼特點。”
我是這樣想的,既然我們認定對方高層十二部(至少十二部)電台肯定以一種與已有電台截然不同的形式存在著,那麼就意味著我們再不能沿用慣常的、根據對方機器設備特定的音質去想象和判斷的老一套辦法去尋找它們,必須另辟蹊徑。如果阿炳能夠聽出這些電台的報務員各自發報的特點,那麼這不失為一條捷徑。
但話是這麼說,其實誰都知道,這比登天還要難。
當然,從理論上說,報務員用手發報,就跟我們用嘴說話一樣,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口音,每個人有每個人細微的差別。但實際上這種差別微乎其微,很難分辨出彼此。可以這麼說,世上沒有比莫爾斯電碼更簡單的語言,組建這門語言的隻有“滴”和“噠”兩樣東西。因為它過於簡單,再說又是一門絕對專業的語言,使用者都經過專業培訓,所以一般人都會標準掌握。大家都在一個標準之上,差別自然就難以形成,即使形成也往往細微得要被人粗糙的感知忽略不計。在我近五年的偵聽時間裏,我唯獨聽出對方一個報務員,這個人發報很油,而且有個明顯的孤僻動作:常常把五個“滴”的“五”發作六個“滴”,即“滴滴滴滴滴滴”。在莫爾斯電碼中沒有六個“滴”的字,這是個別字,好在這個別字不會產生什麼歧義,一般人肯定就想到是“五”。我就這樣“認識”了這個報務員,每次聽到出現六個“滴”的“五”時,就知道是這家夥在當班。
不過,這樣出格、油滑的報務員很少,尤其在高層電台,你要這樣“油條”早給趕下去了。所以,我話是那麼說,但心裏也明白,要想叫誰把對方每個報務員發報的特點分門別類,給予一一區分,這簡直比登天還難,即使悟透了世上最高級或最低級的謎也不行。
然而,阿炳似乎決計要跟我們神奇到底。第二天早晨,我還在睡覺,招待所所長給我打來電話,說陳科長喊我過去。我過去後,陳科長遞給我幾頁紙,說:
“阿炳已經把八大箱錄音帶都聽了(當然是走馬觀花的,但阿炳需要仔細聽嗎?),結果都在這幾頁紙上,你看看吧。”
我一邊看著,他在一邊又感歎道:“簡直難以相信,簡直太神奇了,這個阿炳!我敢說,要不了幾天,我們就可以把對方所有電台全部找完!”
說真的,我看到的跟陳科長完全是一種感覺,阿炳不但聽出了八箱錄音帶裏窩有七十九個報務員,而且對每個報務員的“手跡”特征都一一作了“注冊”,比如—
1\t號:“3\/7一起時喜歡連發”;
2\t號:“5\/4相連時經常會發錯碼,要更正”;
3\t號:“發1時‘滴’音尤為短促”;
4\t號:“手法最為熟稔、流利”;
15 號:“再見時有個孤僻動作,喜歡把‘GB’發成‘GP’”;等等,等等。
總之,1號到79號無一幸免,都被阿炳抓住了各自出格的“辮子”或“尾巴”。我們無法考證阿炳抓住的“辮子”或“尾巴”是真是假,但有一點可以確認,就是:十二部電台出現七十九位報務員,這個數字是可信的。因為一般一部電台晝夜開通,雙方起碼需要六個報務員,6×12(部)=72。然後加上有人休假臨時頂替的,在一定時間內出現七十九個報務員,這是非常合情合理的。而阿炳並不了解這些常識,也就排除了他瞎猜的可能。
完了,我對阿炳說:“現在我們去吃早飯,等吃過早飯,阿炳,我們就去機房,去把這些報務員找出來!”
我說的是“去找報務員”,目的就是要讓他明白,這次找台和以前有所不同,以前主要是“辨音質”,而現在主要是“識手跡”。
然而,辨音質也好,識手跡也罷,殊途同歸,找到的都是敵台。
16
大家知道,上次找台阿炳成功采用“快進”手法,使人大為震驚,這次快進顯然是不可能的。因為聽“手跡”和聽“音質”完全是兩回事,後者加快速度並不改變音質本身,前者速度一快,以致完整的電碼都不見了,還談何“手跡”?所以,這次必須慢慢轉。這一慢阿炳又覺得不過癮,提出要再添一套設備,兩套一起聽。
兩套還不行。三套也不夠!
就這樣,設備和操作手一套套添加,直至增加到六套時,阿炳才覺得“差不多”。此時的阿炳,已被六套機器和操作手團團圍住,機器轉出的電波聲和嘈雜聲此起彼伏,彼起此伏,前後左右地包抄著他,回繞著他。而他依然紋絲不動地穩坐在沙發上,默默吸著煙,耳聽八方,泰然自若。九點一刻鍾時,他突然霍地站起來,轉過身,對他背後的一位操作手說:
“你找到了!你們聽,這人老是把‘○’字的‘噠’音發得特別重,這是三十三號報務員。不會錯的,就是他(她)。”
對方正在發報。
把電報抄下來,雖然隻搶抄了個尾巴,但對破譯人員來說這已足夠破譯並作出判斷:這確實是對方高層的一部電台!
然而,要沒有破譯人員的證明,誰也不敢相信這就是我們要找的敵台,因為這部電台發出的電波聲太破爛、太老式了!任何人聽它聲音都會沒什麼猶豫地肯定,這絕對是幾十年前甚至是上個世紀的設備在忙乎。這種設備當時早已被淘汰,可以說沒有哪個國家,哪怕是最貧窮的國家,也不會使用這種老掉牙的通訊設備。什麼人或組織可能用?一些個人無線電愛好者,或者相應的協會,或者一些窮國家的私人社團,比如海上打撈隊、近洋公司、漁業公司、森林守護隊、野外動物園、旅遊公司等等。正因如此,偵聽員聽到這些電波聲一般根本不予理睬就放過去了,而現在居然成了對方高層聯絡設備,這顯然是詭計,目的就是要麻痹偵察人員,讓你永遠與它“擦肩而過”。這跟有人故意把你想偷的東西專門放在你身邊一樣,你找上尋下,挖地三尺,就想不到在自己身邊看看,一個道理,玩的都是魔鬼的那套,以瘋狂、大膽和怪誕著稱。
然而,神人阿炳比魔鬼還道高一丈!
魔鬼的這套詭計一旦被識破,等於機關被打開,剩下的都指日可待。
三天後,對方高層十五部電台(比原來增加了三部)全部“浮出水麵”。
十天後,對方軍事係統一百零七部秘密電台、共一千八百六十一套頻率,全部被我方偵獲並死死監控。
17
阿炳不費吹灰之力解決了701乃至國家安危的燃眉之急,他在短短一個月裏所做的,比701全體偵聽員捆在一起所做的一切還要多得多,還要好得多。所以,他理應得到701所有人的敬仰和愛戴,也理應得到屬於701人的所有榮譽和勳章。可以這麼說,如果不是因為701工作的秘密性,榮譽等身的阿炳早已成為家喻戶曉的英雄人物,他神奇又光輝的事跡將被人們興奮又不知疲倦地頌揚。然而,由於701特定的工作性質決定,知道他的除了我們這些人外,恐怕隻有陸家堰的村民們了。不過,這有什麼關係呢?對阿炳,真正有關係的始終隻有兩樣東西:一是他母親的“柴火問題”,他一直念念不忘;二是他耳朵的“權威問題”,任何人、任何情況下都不能對他質疑。
不用說,這兩個問題現在早已不成其為問題。
大功告成後的阿炳生活得很輕鬆閑逸,除偶爾被兄弟單位借去“解決問題”,其他時間他都在山溝裏度過。組織上專門給他配有一個勤務員,曾經是我們局長的勤務員,管他的吃住行和安全。每天吃過早飯,勤務員總是帶他來到高牆深築的院門前,然後由值班偵聽員帶他去機房。到了機房,他的工作就是坐在那等同事們出險,他來排險。但這種情況並不多,大部分時間他都在學盲文和聽廣播。不過,總的說,他不太坐得住,到了下午他一般不愛待在機房,喜歡去院子裏一些公共場所打發時間。他去得最多的是警衛排,坐在操場邊,聽年輕士兵操練、唱歌、比武、打鬧,有時也跟他們玩一玩老一套的“聽力遊戲”。當時我因為發現阿炳並且“調教有方”有功,被破格提拔為副局長,偵聽局副局長,而警衛排恰好是我分管的一部分。在這裏,每一個士兵心裏都裝著我的忠告:不能對阿炳失敬,也不能隨便跟他開玩笑。
事實上,我的忠告是多餘的,在我們局裏,乃至在701,沒有一個人不把阿炳當作首長一樣敬重,也沒有一個人敢跟他開什麼玩笑。我很容易注意到,凡是阿炳出現的地方,不管在哪裏,所有見到他的人都會主動停下來,對他行注目禮,需要的話,給他讓道,對他微笑—雖然他看不見。如此崇敬一個人,在701曆史上從未有過,恐怕也不會再有第二個。
18
日子一天天在山穀上空流逝。
冬天來了,阿炳被一場突如其來的闌尾炎送進了醫院。醫院在一號山穀裏,家屬區,從我們這裏過去有點路程,但有車也快。在他住院期間,我經常搭車去醫院看他。有一次,我走進病房,看見護士林小芳正在給阿炳換藥。這個人我是認識的,家在農村,她哥哥原來是我們警衛排排長,在一次實彈訓練中以身殉職。她也正是作為烈士的妹妹被701破格招來,後又被保送到護士學校學習,回來就提了幹,在醫院當護士。因為是烈士的妹妹,她對自己要求一向很嚴格,對701則有一種農村人樸素的感恩心情。看著她那麼細心又熱情料理阿炳的情形,我突發奇想,並回頭向局長彙報了我的想法。局長說我的想法不錯,但醫院那邊的人事,他這邊管不了,喊我向院長彙報,看院長的態度。於是,我又專門去機關,向鐵院長彙報我的想法。
首長聽罷,幹脆地回答我:
“嗯,這個想法不錯,與其給他配勤務員,不如給他安個家。這是件好事,就看你能不能促成。”
我問:“如果不能,我可否以組織的名義出麵?”
首長沒有正麵回答我,隻是這樣沉吟道:“如果我有個女兒,隻要阿炳看中,我會以父親的名義讓女兒嫁給他的。”
我想也是。從某種意義上說,是阿炳再造了701,隻要他需要,我們是沒有什麼理由拒絕的。這就是說,我已經想好了,如果林小芳有什麼顧忌,我將以組織的名義影響和幹擾她的意誌,極力促成這門婚姻。這在現在說來是無知的,可笑的。但在當時,起碼在我們701,這樣的事並不出格。坦率說,我的前妻就是組織上安排的,我們後來感情很好,隻是她過早病故了,去世前她還把自己一個表妹介紹給我,做了我現在的妻子。我講這些想說明什麼?我是說,在當時,在701,我們把婚姻更多地看作是革命和事業的一部分,而且正是這種信念讓我們擁有了無比真切的愛情和生活的甜蜜。
作為701的外勤人員,林小芳並不知曉阿炳真正的工作性質,她一直以為阿炳的榮譽是因為他發明了什麼保家衛國的秘密武器。但這並不影響我張羅一場完美的婚姻。說真的,林小芳一聽我的想法,幾乎沒任何猶豫就答應下來了。她說,如果她哥哥還活著,一定會支持她這麼做的—嫁給一位為我們國家研製出先進秘密武器的大英雄。至於阿炳看得到的缺陷,她認為這正是她要嫁他的理由:英雄需要她去關愛。
我為小芳表現出的堅定意誌和高風亮節深受鼓舞,然後我又找到阿炳,把同樣的想法告訴他。我敢說,這是阿炳生來第一次對自己耳朵發生懷疑,於是我不得不把說過的話再說一遍。完了,我聽到阿炳這樣自言自語道:
“誰願意嫁給我一個瞎子?在我們陸家堰,隻有瞎子才願意嫁給瞎子,可兩個瞎子在一起不是更瞎了嗎?”
當我確鑿無疑地告訴他小芳絕對願意嫁給他後,他似乎很想抑製內心湧動的興奮和激動,卻又似乎怎麼也抑製不住,啊啊地問我:
“這是真的?”
“真的。”
“真的?”
“真的。”
我們就這樣反複地問答了好幾遍。
這年春節,阿炳和林小芳在701大禮堂舉行了隆重的婚禮。
701的人,上至一號首長鐵院長,下至一個炊事員,都由衷地趕來祝賀,各式各樣的小禮物堆滿了舞台,以至最後不得不出動一輛卡車才把它們拉走。拉到他們的新家—在一號山穀,又把他們的新居塞得滿滿當當的。他們的新居是一幢兩層小樓,本來住著我和吳局長兩家人,為安排阿炳跟“他最信任的人”住在一起,吳局長主動讓出房子,給阿炳住。可以這麼說,對這場現在看來有點什麼的婚姻,當時的701人真正有一種說不出的喜悅和滿足,大家似乎都
覺得阿炳為701做了那麼多,現在701終於為他做了一件實實在在的事情,為了使這場婚姻盡可能的完美,大家似乎也都樂意盡可能地奉獻自己的一點愛心熱情。
19
就像我在陸家堰發現阿炳改變了他人生一樣,我成功的做媒再次改變了阿炳的生活和命運。老實說,林小芳並不漂亮,待人接物也談不上賢惠。但她有足夠的愛心和耐心。在她無怨無悔、日複一日的關愛下,人們明顯注意到阿炳的穿戴越來越整潔,麵色越來越幹淨而有活力。阿炳正在享受他一生中最愜意的歲月。兩年後,小芳又讓他幸福地做了父親。
考慮到阿炳特殊的情況,組織上根據小芳意見,特批她兩年假期,讓她回娘家去生養孩子,期間工資分文不少,還另加每個月十塊錢育嬰費。
小芳回家後不久,701郵局就迎來這樣一封電報:喜得貴子。母子平安。小芳。
我跟阿炳是鄰居,我幾乎每天都去對門看他。我聽負責照顧阿炳生活的小夥子說,而且我自己也注意到,從收到小芳的電報這天起,阿炳天天都用他抽完的煙盒子疊鴿子,一隻煙盒,一隻鴿子,一隻隻鴿子放在桌上,放在床頭,放在可以擺放的任何地方。後來實在是多了,多得沒地方可放了,小夥子就替他用紅線串起,掛在樓梯扶手上,掛在牆壁上,掛在天花板下,掛在可以懸掛的任何地方。等林小芳帶著兒子返回單位時,阿炳家樓上樓下幾間屋子裏,都掛滿了一串串五顏六色的鴿子,有人數了數,總共有五百四十三隻。這就是說,在兒子降生第五百四十三日這天,阿炳終於見到了他夢寐以求的寶貝兒子。小家夥長得很漂亮,尤其是一雙明亮的眼睛,更是令人萬分欣慰。
我記得很清楚,小芳歸隊的當天下午,我親自下廚燒了一桌子菜,給他們母子倆接風。也許是見兒子太興奮了,到了晚上,我去喊他們過來吃飯時,阿炳頭痛得不行,已經吃過藥上床睡覺了。少了阿炳,這桌接風酒自然有些遺憾,不過小家夥又給大家製造了不少意想不到的笑料和快樂。
第二天早上,我正常起床,先散了會兒步,回來看對門有動靜,就敲開門,問小芳阿炳的頭痛怎麼樣。小芳說好了,還說他都已經去上班了,是半夜裏走的,說有要緊事。這麼說,他是臨時被機房召去排險了。這樣的事以前常有,不奇怪,我因之也沒有覺得什麼。
等我轉身要走時,小芳又像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叫我等一等,說著回去拿來一個布包交給我,說是阿炳要她交給我的。我問是什麼,小芳說阿炳交代過,是工作上的秘密,不能看,所以她也不知道。
回到家裏,我打開布包,先是一層絨布,後是一層麻布,然後又是一個牛皮紙做的大檔案袋,裏麵有一封信和一部錄放機。這種小帶子錄放機當時還很少,全701可能隻有他阿炳有一部,是總部一位大領導送給他的。拆開信,我看裏麵裝的是幾百塊錢,頓時有些詫異和不祥的預感。看錄放機,裏麵還裝著錄音帶。我摁下播放鍵,過一會,先是聽到一個嗚嗚的哭聲,然後又聽到阿炳帶著一種哭腔在這樣跟我說:
“嗚嗚(哭聲)……我雖然看不見,可我聽得見……嗚嗚……兒子不是我的,是醫院藥房的那個山東人的……嗚嗚……老婆生了百爹種(野種的意思),我隻有去死……嗚嗚……我們陸家堰男人都這樣,老婆生了百爹種,男人隻有死!去死!……嗚嗚……小芳是個壞人……嗚嗚……你是個好人,錢給我媽媽……嗚嗚……”
天呐!
我哪裏還聽得下去?!我緊急叫車,緊急上車,緊急驅車,從緊急通道,直奔單位機房。十幾分鍾後,我砸開阿炳辦公室(機房),看見他蜷曲著倒在地上,手裏捏著一個赤裸的電源插頭,整個人已被該死的電流燒得一塌糊塗……阿炳!
阿炳!
阿炳—!
阿炳的耳朵再也聽不到人世間的聲音了。
20
阿炳死了。
阿炳通過錄放機告訴我:他老婆是個壞人,兒子是個野種,所以他自殺了。
阿炳的死讓701人都感到無比的震驚和悲痛。人們沒有憤怒,是因為我欺騙了他們。
是的,我欺騙了組織。我做了什麼?我沒有及時把阿炳留給我的那盤錄音帶交給組織。沒有這盤錄音帶,誰又知道阿炳是自殺的?對阿炳的死,悼詞中是這樣說的:工作中不慎觸電身亡。對一個盲人來說,發生這種“不慎事件”似乎並不荒唐,所以也不叫人覺得蹊蹺。這樣,生得偉大的瞎子阿炳,死得也是光光榮榮的。
請相信我,我這樣做絕沒有個人目的,完全是為阿炳甚至為
701著想。說真的,自從阿炳來到701後,我們去外麵開會什麼的,
人家常常不說我們是701的,而說是“阿炳單位的”。這就是說,阿炳在係統內的知名度已經無人不曉,這樣一個人自殺的消息會比任何消息跑得快。而這樣一個消息傳出去,對701和阿炳是多麼不幸
和丟人現眼。我正是為了保全701和阿炳的榮譽,才鬥膽藏起了阿炳的“遺書”。
但事後我左思右想,覺得這事情應該讓組織知道,否則我無法替阿炳“雪恨”。要知道也很容易,隻要把錄音帶交給鐵院長聽一聽就行了。按組織程序,我把錄音帶交給了吳局長。當然,為免於追究我的錯誤,我又編了個謊言,說是“剛剛才發現這盤錄音帶的”。就這樣,吳局長成了第二個知道阿炳真實死因的知情人。
吳局長又把錄音帶交給了首長,於是鐵院長成了第三個知情者。過去了那麼多年,我依然還聽得見—仿佛猶在耳邊—鐵院
長在聽了阿炳留在錄音帶裏的遺言後發出的咆哮聲:
“叫他們給我滾蛋!兩個都滾!現在就滾!馬上通知他們,明天就給我滾!滾回老家去!如果讓我再看到一眼,老子就斃了他們!”
我敢說,如果這個事情發生在戰爭年代,大家腰裏都別著手槍,說不定兩人身上早鑽滿了失控的子彈。但是現在不會,而且也不行。為什麼?因為追悼會已經開過,阿炳的光輝曆史已經鑄就,與其翻案,顯然不如將錯就錯。這樣問題又出來了,就是:既然阿炳是“不慎觸電身亡”,我們又怎麼能叫他妻子滾蛋?不可能的。我真的沒想到,由於我對阿炳和701的私心,以致我們無法對該受罰的人嚴懲不貸。這似乎是對我不該有的私心的報複。
不過,這不包括藥房的那個山東人,這個混蛋第二天就被我像條狗一樣拉上汽車,丟在了火車站。因為要確保阿炳死的秘密,當時我們沒有對他言明罪名,也不可能言明。正因此,他在被我丟在火車站時幾乎有些理直氣壯地責問我:憑什麼開除他。我哪有心思跟他狗日的囉唆?我二話不說,從衛兵腰裏一把抽出手槍,推上子彈,指著他鼻子罵道:
“我告訴你,如果你敢再放一聲屁,老子今天就斃了你!”這狗日的完全給嚇壞了,沒敢放一個屁,乖乖地滾蛋了。
21
後麵的事情還是有你想不到的。
是山東人滾蛋後不久的一個晚上,我剛回家,林小芳便找到我,見麵就咚地跪倒在我麵前,哭哭啼啼地說了一些我想不到又不敢確信的事。她告訴我:阿炳是沒有性能力的,他認為—“阿炳像個孩子一樣的認為”,隻要跟老婆睡在一張床上,抱抱她,親親她,自己就會做父親,他媽媽就會抱孫子—
“你知道的,他是個孝子,他那麼想要孩子就是想讓他媽媽做個奶奶。一年後,他看我還沒有懷孕,就覺得我有問題,經常對我發氣,不跟我睡在一起,還幾次說要休掉我,重新找一個女人。我害怕他拋棄我,被他拋棄,我怎麼在701活呢?怎麼對得起701和我死去的哥哥,就這樣,我……我……”
最後,她向我發誓說,從她知道自己懷孕後,她再也沒有讓那個山東人碰過一下。
不知為什麼,雖然我相信她流的淚包括所說的都可能是真的,但就是無法打動我,哪怕是一點惻隱之心都沒有。牆那邊傳來孩子恐懼的哭喊聲,我厭倦地站起身,冷漠又粗暴地責令她離開我家。
林小芳離開時,對我說道:“我知道,我應該為阿炳贖罪,相信我,我會的。”
第二天,有人看見林小芳抱著孩子離開了701,卻沒有人看見她再回來,也沒人知道她到底去了哪裏。直到有年秋天,我去上海出差,順便去陸家堰看望阿炳母親,才知道林小芳離開701後就來到陸家堰,一直和阿炳母親生活在一起。奇怪的是,我沒看見那個小孩,問林小芳,她也不告訴我具體情況,隻是說他不配待在這家裏。從她說話的口氣和做事看,她完全把這裏當作了自己家,而阿炳母親炫耀地說她是全陸家堰最好的兒媳婦,村裏人都在誇她老人家福氣好。
一九八三年,老人因糖尿病症引發心髒衰竭去世。村裏人說,在安葬老人後的當天,林小芳便離開了陸家堰,並且都說她是回阿炳原來的部隊去了。但我們知道,她並沒有回來。她到底去了哪裏?說真的,她的下落我們至今也不知道,開始有人說她是回自己老家了,也有人說她是去了山東。但是,後來證實這些說法都屬謠傳,於是又冒出新的說法,有人說她離開陸家堰後就跳進了黃浦江,有人說曾在上海街頭見過她,有人又說曾在阿炳的墓地裏見過她……總之,關於她的下落問題,我感覺似乎比阿炳出奇的聽力還要神秘和離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