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有問題的天使(2 / 3)

“可我還是喜歡你,握一下我的手好嗎?”我理所當然拒絕了她。

但問題不在這裏,問題是一件常人難以啟齒的事,她竟可以如此輕鬆,這般堂皇,沒有窘迫,沒有顧慮,光明磊落,直截了當,如同一個平常的問候,一個正當要求一樣,隨便吞吐於唇齒間,這令我驚詫又驚詫。以前隻是聽說,現在算是親身經曆了,感覺有點暈眩和緊張,如臨深淵。由此,我真切地感受到,她確實是個魔鬼附身的天使。是的,不論怎麼說,她確有天使的一麵,她有天生麗質的容貌,同時她的智識和身份、地位與其漂亮的容貌一樣過人,一樣耀眼。這種女人是尤物,亦夢亦幻,可遇不可求。然而,我又覺得她身上有一種妖精的氣質,熱豔,妖冶,癡迷,大膽,辛辣,放浪,自私,無忌,無法無天,無羞無恥,像個多情的魔女。

尤物—魔女—漂亮—多情—智慧—放浪—哐當—哐當—火車越駛近701,我心裏越發擔心,我帶回去的不是一個破譯光密的數學家,而是一棵飽受西方資產階級思想侵害的大毒草!

12

我找來的人,從一定意義上說,就成了我的一部分,她將來好,有我的一部分,她將來孬,也有我的一部分。出於我一貫的謹慎,加上對黃依依已有的出格之言行的憂慮,我回單位後,沒有在首長麵前過分顯擺她的神奇性,包括她對破譯光密的種種有利條件,比如當過馮·諾伊曼的助手,還在莫斯科待過等,隻是籠統地說她是個數學家,生性開放,甚至有點野性子,應該是比較適宜搞破譯工作。這是我的心計,開始不要讓人產生過多過高的期望,保守一點,低調一點,這樣等出成果時就更有一份意外,有出奇製勝的效果。

但701的人卻似乎等不及了,我們到達的次日上午,羅院長就召集有關人員,在她辦公室裏跟我們開了個見麵會。來的人中有副院長兼破譯處長陳二湖,演算科蔣科長,分析科金科長等,總之都是各處室的業務骨幹。說是見麵會,其實是動員會,我們不僅當場宣誓、簽名,開啟了鐵箱子裏的秘密(裏麵裝著一部斯金斯研製的商用密碼機,三本斯金斯的數論專著,還有一隻裝著國民黨三軍連以上軍官和地方各大安全、警務部門科以上官員花名冊的黑色牛皮袋),還宣布成立特別行動小組,由我來當組長,同時抽調十名業務水平一流的演算員和五名分析師專門來配合這次行動。蔣科長和金科長主動請纓,要求加入特別行動小組,我自然熱烈歡迎。我也邀請陳二湖加入,可他不想加入,我也不便強求。他大致向我介紹現在處裏的幾位破譯骨幹,建議我去與他們碰個頭,熟悉一下,隻要我看中誰他都會放給我。我說好的。黃依依卻沒大沒小地跟他抬杠說:“那如果我們看中你呢?”

老陳冷冷地說:“我聽從組織的安排。”

會議開下來,我明顯覺得老陳對黃依依有情緒,我覺得這是黃依依的問題,她初來乍到,不應該隨便發話,尤其對老陳,更應該謙虛謹慎,他不但是領導,也是這裏的破譯高手。至少在黃依依來之前和走之後,老陳是這裏破譯上的絕對權威。但在黃依依的字典裏,也許根本沒有謙虛這個詞。這就是她的問題。

會議結束後,我打算帶黃依依去演算室、分析室和破譯室這些業務部門看看,算是熟悉熟悉情況吧。可她神情懨懨,不想去,而是要我陪她在院子裏隨便轉轉。我隻得帶著她四處轉悠,也算帶她認識一下環境吧。我發現,幾乎每到一處,總有一些眼睛好奇地在打量著她和我,好像看見什麼稀奇,發現了什麼秘密似的。她興致很好,一會兒看這,一會兒問那,看到好看的花要摘,見到好看的鳥要追。我們就這樣從戒備森嚴的辦公區轉出來,轉到外麵生活區,最後走進了警衛處的小院。院子裏有棵高大的白玉蘭樹,滿樹的白花正含苞欲放。黃依依一見樹上的花和花蕾,竟興奮得尖叫起來。樹下有一張水泥乒乓球桌,一大堆戰士正圍著在下象棋,見了我們,都抬頭朝黃依依傻看。警衛處的袁處長見黃依依喜歡玉蘭花,就叫旁邊一個戰士上樹去給她摘。那戰士正準備爬樹,黃依依卻阻止他,看著球桌上的那盤殘局,問他們這裏誰的棋下得最好。眾人都推小張,是連裏的文書。黃依依對袁處長說:“我不要無功受祿,我跟你的象棋高手下一盤,如果他輸,你派人上樹給我摘花,行不行?如果我輸了我隻有自己上樹嘍。”

處長自然說行。

於是黃依依走到球桌前,囂張地抹掉一邊的車、馬、炮,還讓小張先走。戰士們全都驚愕地看著她。但讓戰士們更為驚奇的是,她落子極快,靈巧的小手在棋盤上令人眼花繚亂地上下翻飛,幾乎是不假思索,三下五除二就贏了小張。於是,就有人爬上樹去,給黃依依摘了一大把玉蘭花送給她。

黃依依捧著花,跟著我高高興興地離開警衛連,一路上都有人在看她,看她手裏的花,也看花一樣的人。半路上,黃依依看見有人拿著碗筷在路上走,問我是不是下班了,可以去吃飯。我看她這樣子怎麼能去食堂,要她先把花拿回去,換套衣服再去。但是,黃依依回去放了花,換了衣服出現在食堂時,簡直把大家的眼睛都燙了!怎麼回事?原來她回去換了一套非常低領的毛衣,沒有穿外套,裏麵的白襯衫上麵兩個紐扣都沒有扣,露出很大一片白生生的肉,甚至還隱隱看得見乳溝,嘴唇也畫得紅鮮鮮的。本來我讓她回去換衣服是想讓她穿得樸素一點,誰想到她……打扮得像個女特務似的,往人堆裏一站,一下子大家都傻眼了。眾人的目光都往她身上潑,潑了她又潑我,那意思很明顯就是:你帶來的到底是個什麼人!

如果說多數人是用眼睛在這麼責問我,那麼老陳後來是當麵責問我的。

和老陳見麵,是在老陳的辦公室裏。除了辦公室,老陳還有專門的破譯室,在辦公室的南邊。我和黃依依先是去辦公室,見沒人才去破譯室。聽到敲門聲,老陳出來,看見黃依依,跟見了鬼似的馬上關閉破譯室門,帶我們去辦公室。聽說老陳這人很迷信,從不允許女人進他的破譯室。其實搞破譯的人都有些莫名的禁忌,因為破譯工作除了必要的知識、經驗、智慧和才情外,似乎更需要遠在星辰之外的運氣。運氣是個神秘的、神乎其神的東西,要抓住它,似乎需要我們也變得神神秘秘的。

進辦公室後,老陳直截了當地問我:“是來要人的?”黃依依搶先說:“算是吧。”

老陳顯然不喜歡她這種喧賓奪主的樣子,有些抵觸情緒,找出一本花名冊,遞給她,“人都在這,你看吧。你可以從這些人中任意挑選一至兩名同誌,做你的助手。”

黃依依隨便翻了翻,還給他說:“這能說明什麼,隻有名字。”老陳說:“那你還要什麼?難道要我把人全喊來,當麵讓你一個個挑?”

黃依依說:“這就不必了。”說著走到老陳的辦公桌前,認真地看起壓在玻璃板下的一張合影,問,“這是你的全體同誌?”

老陳說:“差不多。”

黃依依仔細地看了一會兒,指著其中一個戴眼鏡的老同誌問:“他是誰?是破譯員嗎?”

老陳說:“這個人你不能要。”黃依依好奇地問:“為什麼?”

老陳示意我來回答,我就說這位老同誌現在身體不好,無法正常工作。其實,這人是患了精神分裂症,瘋了。

不料,黃依依一語道破:“他是不是瘋了?”

我問:“你怎麼知道?”

她說:“猜的,你看他的目光,多麼神經質,這種人離瘋狂隻有一步之遙。”

我說:“他曾經是這裏最了不起的破譯家。”她說:“這種人離聖人也隻有一步之遙。”

我說:“他是因為破譯密碼瘋的,用腦過度,腦筋像琴弦一樣繃斷了。”

她說:“像納什。”我問:“誰?”

她說:“世界著名數學家,博弈論大師約翰·納什,他也是被密碼逼瘋的。”

這時,老陳突然插話:“其實你也瘋了。”頓了頓,又說,“我們都瘋了。”

一句話把黃依依弄得稀裏糊塗的。

其實,我知道老陳想說什麼,在關於破譯光密的問題上,老陳始終保留著自己獨立的看法,他認為我們決定破譯光密是武斷的,毫無理智可言,荒唐透頂,是異想天開,是瘋子的決定。至於理由,他昨天晚上就到我屋裏來說過,現在他又準備對黃依依說一遍。

老陳說:“首先,誰都知道,光複一號密碼是一部目前世上少有的高級密碼,保險期限至少在十年之上。這就是說,十年之內,正常情況下任何人都難以破譯它,而我們決定破譯它的根本原因是什麼?是想在目前緊張的台灣問題上取得主動權。那麼,這種緊張關係究竟會延緩多久?一年?兩年?還是十年?二十年?我想頂多就是一兩年吧。這就是說,我們要使這部密碼具有理想的破譯價值,就要求我們在很短的時間內破譯它,頂多就是一兩年,而一兩年時間我們也許連破譯它的門都還摸不到。你們現在信誓旦旦的樣子,老實說,我的感覺就是你們瘋了,癡了,是癡人說夢,瘋人做傻事,不信走著瞧……”

老陳這人就是這樣,平時不說話,但一說都是實打實的,不會拐彎,不會躲藏,不會變通,經常把人和事逼入絕地,讓人尷尬。其實,他說的道理我們不是不明白,但這是上麵的決定,我們除了服從又能怎樣?我這麼一說,老陳又跟我頂上了。

他說:“是上麵的決定不錯,但既然我們明知這是個錯誤的決定,我們又何必認真,這麼興師動眾地執行,還專門找一個數學家來呢。當然,數學家來,我們歡迎,但要我說,好鋼要用在刀刃上,我們應該安排她去破其他密碼,至於光密,隨便叫兩個人破譯,給上麵做個樣子看看就行。”

這哪像處長說的話?上麵首長要聽了,還不撤他職!不過,我知道,他也不稀罕這個職務。破譯局作為一個業務單位,業務強就是最大的職務。無冕之王。

老陳的那套說法,我聽了就聽了,懶得跟他去辯解。不料黃依依卻跟他較上了真。黃依依說:“聽你這話的意思,好像我們是肯定破譯不了光密的。”

老陳說:“起碼在短時間內吧。”

“那也不一定,”黃依依簡直是搶著往槍口撲,堅定又堅決地說,“所有的密碼不就是幾道深奧的數學題而已,有那麼可怕嗎?”

說得我和老陳一時都愣在那,許久老陳才回敬道:“行,那就看你的。”

黃依依說:“不,也要看你的。”

然後回頭對我一字一頓地說:“安副院長,我希望陳處長積極參與到我們破譯小組當中來!”說罷拂袖而去,我喊都喊不住。

老陳是破譯處的元老,當處長都十多年了,現在又是我們701的副院長,隻不過沒有到位,因為還兼著破譯處長。她竟讓老陳去給她當助手,這怎麼可能!可我出去跟她商量時她竟毫不退讓,堅決要求老陳來。“我不需要助手,我需要競爭對手!”她果決地說,還振振有詞地跟我講起她為什麼要老陳來的理由,“因為你和我都不知道國內的這些破譯員在怎麼破譯密碼,他們一直都沒有破譯過真正的高級密碼,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們破譯光密的可能性幾乎沒有。這也就是說,我們了解了他們破譯的思路,等於是看清了一條死路。”這讓我想起安德羅也曾這樣說過:破譯密碼不是單打獨鬥的遊戲,它需要替死鬼!隻有別人跌入了陷阱,你才會輕易地避開陷阱。

我不由驚愕地望著她,為她的“險惡”用心所震驚。但我又無力拒絕,因為她這個想法不是沒有道理。現在,破譯光密已經成了我們最急迫的任務和最高的目的,至於采用什麼手段無所謂,不管是對敵人還是對自己人,都可以無所顧忌。這就是破譯密碼,一個陰暗的職業,充滿陰謀和陰險!

盡管我對黃依依的這個要求有些不滿,但還是去找羅院長彙報。羅院長竟然很爽快地同意,當即給老陳打電話,把他叫來,當著我的麵,讓他去我那兒報到。本以為老陳會跳起來反對,沒想到他沉默一會兒,對我表態說:“既然羅院長和你都是這個意思,希望我加入進來,我還能有什麼不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但是我把醜話說在前頭,我對破譯光密不抱任何信心,我自己沒信心,對你請來的這位專家我也沒信心,她有點不知天高地厚,這種人,憑我的經驗,天生不是破譯密碼的人。”

我說她以前在美國破譯過蘇聯密碼。

老陳說:“道聽途說而已吧。老實說,我對這種說法根本不相信,為什麼?因為,首先真正破譯密碼的人,對自己的身份諱莫如深;其次,真正破譯過密碼的人,也不該像她這樣口出狂言,好像密碼就是一道複雜的數學題。破譯密碼是什麼?你的導師安德羅不是說,是聽死人的心跳聲,需要我們有死人一樣的清心寡欲和榮辱不驚的定力,但你看她……雖然我同她剛認識,不了解她,但從她的目光可以看得出來,她內心充滿欲望,她是個心氣浮躁的人。我不知道你在安德羅身邊待了這麼久有沒有學到什麼真功夫,依我看,我們能不能破譯光密,就看你的啦。所以,我過去願意做你的助手,好好配合你。”

我隻得老老實實地說:“我在那邊其實根本沒學破譯,都在做其他事。我剛才跟羅院長研究決定,由你來擔任破譯組組長,負責破譯工作。”

老陳痛苦地叫了起來:“安副院長啊,你這是把我往火坑裏推,我都已經是年過半百的人了,你就別拉我下水了。”

我笑著說:“老陳,怎麼是拉你下水?如果破譯了光密,那是至高無上的榮譽,我這是給你錦上添花呢。”

老陳隻是幹笑,很苦澀地幹笑。

13

這天晚上,我在屋裏收拾房間,黃依依敲門進來,很快就從一大堆我從蘇聯帶回來的行李中,發現了我與安德羅的合影,並認出他來。我們的話題自然就扯到安德羅和斯金斯身上。她說:“安德羅擅長破譯的是美國密碼,而光複一號密碼作為斯金斯研製的密碼,它本質上屬於蘇式密碼,你學的技術對它不靈。”

我點頭說:“你知道斯金斯研製的一部叫世紀之難的密碼嗎?”她說:“知道,那是斯金斯專門為美國軍方研製的。”

我說:“美國人之所以雇用斯金斯研製密碼,目的是想躲開安德羅的破譯。”

她說:“是這樣,因為安德羅破譯過美國好幾部密碼,美國人害怕他。而斯金斯是安德羅的大學同學,兩人關係很好,彼此很了解。所以,如果請斯金斯研製密碼,她一定會設法避開安德羅的智慧。”

我說:“從某種角度說,當初美國人請斯金斯研製世紀之難密碼,目的就是想躲開安德羅的智慧。也隻有斯金斯才有這個本領,隻有她最知道,安德羅長於什麼,短於什麼。”

“可以想象,斯金斯一定在世紀之難密碼裏暗藏了好多專門對付安德羅的暗道機關。所以,如果請安德羅來破譯世紀之難密碼,一定會吃虧,破譯不了。”她笑吟吟地望著我,“如果是請安德羅的學生,那更是死路一條。”

我知道她說的“安德羅的學生”就是我,但我的思路不在這兒,我沉默一會兒,對她說:“事實上,光複一號就是世紀之難。”

她即刻瞪大眼睛:“你說什麼?”

我將我的話重複一遍,她的臉色一下就陰沉下來:“怎麼可能?”我平靜地說:“事實就是這樣,美國高層因為考慮到斯金斯的身

份,謹慎起見,最後沒敢用世紀之難,結果賣給了台灣,台灣把它改名為光複一號。”

她站起身說:“你沒開玩笑吧?”

我搖頭:“這麼大的事,我敢開玩笑嗎?”

她突然大叫起來:“那你怎麼還敢接這活?你也太不自量力了吧,明明是死路一條,還敢往前衝,你以為你是什麼人,可以開天辟地?!”

我隻得耐心地給她解釋:第一,我回國之前不知道這個情況;第二,知道這個情況的人又不知道破譯界的這些內幕。她竟氣得在屋裏團團亂轉,連說:“荒唐,荒唐,喊你來帶領我們破譯世紀之難,豈不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嘛。”

我靜靜地說:“不是喊我,而是喊你。”

她叫道:“可我需要幫手,你這樣子能幫我嗎?這部密碼就是專門為你的安德羅老師挖的墳墓,你還能幫我,你幫我是瞎子幫忙越幫越忙。早知這樣,我就根本不會跟你來!”

我笑了笑,“所以,我要等你來以後才跟你說這些。其實我在安德羅身邊所謂學習破譯密碼隻是個名義,你想我連高等數學都沒怎麼學過,怎麼可能在這方麵有發展?”

她說:“那你在那兒幹什麼?”

我說:“利用那個位置,收集國內破譯界需要的資料。”她瞪眼說:“那不就是間諜嘛。”

我無言。

她氣咻咻地說:“你是個魔鬼。”我說:“你是個天使。”

她說:“你會把我害死的。”

我說:“不會,如果我是魔鬼,也是個欣賞你的魔鬼。我剛回來,聽說讓我來負責這攤子,我感覺也是組織上找錯了人,但是當我找到你時,我相信我又是最合適的人。如果換一個人來,我相信即使你出現在他麵前,他都不一定會要你。沒有人能像我這樣地欣賞你。也許這就是安德羅給我的。欣賞你需要智慧和勇氣,還需要……國外的生活閱曆,而這些我都有……”

那天晚上,我忍不住跟黃依依說了許多話,就像兩個惺惺相惜的人,麵對麵述說著。我讓她看見了我不少的秘密,但我想她也看見了自己不輕的任務。我希望沉重的任務能夠把她壓得沉穩一些,能使她緊張起來,盡快投入到破譯工作中。但是,第二天上午,破譯組第一次開會,黃依依就無故缺席。我們等了一會兒,見她遲遲不來,隻好先開會。

開會的目的主要是明確人員關係和各自的職責:陳二湖為特別行動小組副組長兼破譯組組長,老羊是他的助手;黃依依也有個助手,叫小查,一個年輕女孩。此外,全組還有一個秘書,叫小費,是個類似辦公室主任的角色,主要負責上情下達,下情上傳,迎來送往等日常事務。他們都是我親自去政治機關找來的,政治覺悟高,業務能力強,社會關係單純。尤其是小查,跟我一樣,是個革命孤兒,從小在701長大,人很單純,有很強的上進心。作為黃依依的助手,我覺得她最合適。

會後,依然不見黃依依來上班,我讓小查去找她,看她究竟在幹什麼。結果小查發現她竟被一隻小鬆鼠吸引,跑到樹林裏去逗小鬆鼠玩了!小查把她叫回來,我透過窗戶看見她披著一件大紅的極具俄羅斯風格的披肩,在路上東張西望,像是一位遊客在觀光,心裏不覺有些生氣。我忍不住批評她:“別人都要下班了你才來上班,你上班也太遲了吧。”她說她有事,還說給我請了假,假條就塞在我房間的門縫裏。我說:“你以後請假就跟小查說吧,她是你的助手。”當她得知小查是個革命孤兒後,她又沒正經地說:“怎麼我身邊的人都是革命孤兒啊,是因為我不夠革命嗎?所以盡安排一些革命孤兒來教育我,改變我。可我是不能改變的,你知道吧?”

我說:“誰都不要改變誰,但是誰也不要給誰製造不愉快。今天是我們特別行動小組的第一個會議,你就沒到會,以後別這樣。”

她說:“那你以後也別這樣,回家先看看門底下,萬一有我的請假條呢?”

我盯著她:“看來我要啟動一定的程序,讓你明確知道我是誰,你是來幹什麼的。”

她笑了笑,說:“別生氣,對不起,我知道。今天我確實有事,你看,我昨天晚上四點鍾還沒睡覺,就在做這個。”說著就從身上摸出幾頁紙來遞給我。

我接過來,問她:“這是什麼?”

她說:“這是我以你的身份給安德羅寫的信,當然我的口吻肯定不對,你需要徹底換成你的口吻,但事情主要就是這些。總的說,我希望你能從安德羅那邊了解一些斯金斯的個人資料,比如她最崇敬的數學家、她的生活習性、家庭背景、婚姻狀況等。了解這些對我們破譯光密沒有壞處。”

我說:“這樣去信太冒昧了。”

她說:“那你覺得有什麼更好的方式?如果你有更好的方式了解到這些當然更好。”

我把信塞在抽屜裏,冷淡地對她說:“我想一想,現在你跟我走吧。”說完即走,有意不跟她道明去哪裏。

她追出來問我:“你要帶我去哪裏?”

我說:“去了就知道了。”

我帶她去了金科長那兒,分析室。分析師的工作就是對具體的每一份密電作形而下的分析,然後揣摩出密電中可能出現的一些字和詞。有人也因此把分析師戲稱為“分屍”,因為一份沒有破譯的密電無異於一具屍體,他們做的事情其實就是“分屍”,對一具整屍進行分解、剖析。用安德羅的話說,分析師和破譯師的關係,就像文字和文章的關係,你要寫文章,首先必須認識足夠的文字。分析師是教字的,破譯師是識意的。由此你可以看出分析師在破譯中的重要作用。

我們走進分析室時,金科長正與幾位分析師在給一份密電“分屍”,他們麵前的密電上麵已有幾個分析揣摩出來的詞語:共軍、光複、演習……像這樣被他們“分屍”的密電已有二十七份,可依然還有近千份密電等著他們去“分屍”。在與金科長的閑談中,我說黃依依早就是教授,套過來是正廳級,工資比我還拿得高。金科長聽後驚訝不已,不覺瞪著黃依依問:“你今年多大了?”

黃依依說:“老大不小了。”

金科長說:“我看你很年輕嘛。”

黃依依笑著說:“是嗎?知道我為什麼年輕嗎?”金科長正要說什麼,她不等人家開口搶著說:“這是我的秘密,不告訴你!”說完掉頭就走,把金科長晾在那裏一愣一愣,不知道怎麼回事。

我出去時,她卻湊上來神乎其神地說:“想知道我為什麼年輕嗎?我可以告訴你。”

我斜她一眼,“也可以不告訴我。”

她說:“還是告訴你吧,因為我心裏有愛。知道吧,女人需要愛情來滋潤,沒有愛就會老,有了就不會。”

我說:“現在你就好好愛你的密碼吧,到時破不掉密碼,我看你滿頭烏發就會變成白發!”

她說:“太急了吧?現在才分了二十七具‘屍體’,你讓我現在就去愛它(密碼),等於是讓我去愛一個未成年少年,要犯大錯誤的。”

她就是這樣,總是怪話連篇,但話總有一定道理。我記得安德羅也曾經對我說過類似的話:對一些高難度密碼,與其早揭蓋碰它,不如多悶頭想它。

我說:“你說話放正經一點行不行?別老是嘻嘻哈哈,怪腔怪調,尤其是跟下麵的那些人,說話一定要注意影響,少跟他們開玩笑。”

她說:“我就想通過開開玩笑,讓他們覺得我還是挺平易近人的。”

我說:“要深不可測,不是平易近人。”她說:“你這是愚人邏輯。”

我說:“記住,聽我的沒錯,你跟他們說話沒輕沒重,結果他們就把你當愚人看,當十三點了。”

她說:“你才是十三點,給我配個女助手!俗話說,男女搭配,幹活不累,這裏有那麼多大男人,你非要給我配個小女孩。我知道你的鬼點子,就是想把我比老唄,讓我覺得慚愧,少些花花肚腸。”

我說:“從今天起,你就收起那一套吧,這裏沒有男人,也沒有女人。”

她說:“既然這樣,我和你沒有男女之別,也就無所謂授受不親了。”說著湊上來拉住了我的手,滿副親昵的樣子,嚇得我連忙抽出手,跳開去。她看我一副狼狽的樣子,高興得哈哈大笑,放肆的笑聲回蕩在沉靜的山穀裏,我恨不得往地下鑽。

14

據我所知,老陳一向不吃午飯,不是因為有胃病,而是因為要保持腦子清醒。人在饑餓中,大腦的思維能力比較活躍,飽了容易瞌睡,古人說弱食強腦,大概指的就是這意思。這就是老陳,陳二湖,把職業當作性命看,為了破譯一部密碼,經常把自己弄得苦海無邊。對黃依依,我就希望她有這種精神。換句話說,我是擔心她沒有這種精神,破釜沉舟的精神。用安德羅的話說,上帝在造人時是公平的,聰明的人往往缺勤奮,智慧的人往往愛出世,爆發力好的人往往沒耐力。像愛因斯坦這樣的人,是上帝開小差的結果,上帝讓他什麼都有了,卻讓自身的公平沒有了。黃依依給我的感覺是天資極好,悟性極高,數學上又有非凡的能力。這種人天生是密碼的克星,但她性情中有玩世不恭的東西,這又是人要做大事成大事的大毛病。

如果說她的毛病我還能理解、容忍的話,老陳簡直忍無可忍,也不想忍。所以,兩人的合作開始就不對頭,磕磕絆絆,多有齟齬。

這事是我後來從小查那裏了解到的,那天黃依依來上班,小查拿著幾份“分屍”電報遞給她,說是分析室剛拿來的,請她馬上看,看完交給老陳看。她隻隨便翻一下,就丟給小查,讓她給老陳送去。

小查驚訝地望著她:“你不看?”

她說:“現在有什麼好看的,等有一定的量時再看吧。”說著拿起旁邊的報紙翻閱起來。不料電報剛送過去,老陳就攆過來。黃依依開門見是老陳,竟不讓他進門,堵在門口說:“噯,止步,什麼事,我出來說。”出來後,笑嘻嘻地對老陳說,“你的破譯室隻準男人進,我的隻許女人進,有事我們到小查辦公室談。”老陳怔了怔,臉色非常難看,但他還是跟著她進了對門小查的辦公室。

老陳晃晃手上的電文說:“你都看了?”她說:“翻了一下。”

老陳說:“這是第一手資料,你還是要認真看。”她說:“我看了。”

老陳說:“你剛才不是說就翻了一下嗎?”

她還是那般笑容可掬,“陳處長,我知道,你這是為我好,也是在行使你處長的權力。”

老陳說:“不是權力,而是責任。來,給你,還是仔細看看吧。”她不接電文,“不用了,老陳,你要看你看吧,我現在是看報

的時間,不看這個。”

老陳提高聲音:“我要求你看,行不行?黃依依同誌,我們倆現在是綁在一起的,榮辱與共,我希望以後我們能夠同心協力,不要一開始就互相拆台。”

她笑了笑說:“老陳,我說一句你可能不愛聽的話,搞破譯就像寫日記,寫多寫少寫好寫壞都是自己的事,你不用替古人擔憂。老實說,我會跟你同心,但不一定協力,因為無法協力啊。”

老陳怔在那裏,像被什麼東西噎著一樣,許久說不出話來。當然,事後老陳不免要找我來數落她,我能說什麼呢?我的賭注肯定都壓在黃依依身上,聽老陳一味數落她心裏很不是滋味,卻又不便流露。我安慰老陳,她是對鐵部長立了軍令狀來的,敢來就說明她一定有道道,我們要給她時間。時間會告訴我們她到底是個什麼人,能幹什麼,想幹什麼等等,反正就是和稀泥。

好在沒有讓我等太久,黃依依開始“顯山露水”了。

這天上午,我們從總部帶回來的那台商用密碼機的拆卸報告出來了,我立即讓小費給蔣科長送去,要求他們盡快演算,演算結果要出報告。下午,我連著去演算室幾次,他們都沒算出來,我有些急,問蔣科長今天下班前能不能出結果。蔣科長說肯定不行,演算量太大,就是加班加點也要等到明天才能出來。我隻有耐下心來,要他們辛苦點,明天早晨,務必要出結果。

第二天上班,熬了一個通宵的蔣科長把結果給我送來,一式三份,厚厚的一大疊。我接過來翻了翻,趕忙將其他兩份交給小費,吩咐他給老陳和黃依依送去,請他們馬上看,看完大家開會研究。

報告很長,又全是些複雜深奧的數據,我看得很慢。但黃依依很快就看完,急匆匆來找我,見我還在拿著報告看,氣憤地說:“別看了,別看了,沒什麼好看的,斯金斯是個流氓!”

我讓她坐下慢慢說,同時讓小費去把老陳叫來一起聽她說。她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急著要說。我示意等老陳來了再說,她沒有理會,擅自嚷開了,“也沒什麼好說的,這是密碼界的一個醜聞,我現在可以肯定,美國人之所以不用世紀之難密碼,要送給台灣,一定也是發現了斯金斯的這個醜惡,對她的人格發生了懷疑。一個造密碼的人如果人格令人懷疑,那麼誰還敢用她的密碼呢?何況她屁股上還拖著一根長長的蘇聯人的尾巴!”

一席話說得我和中途趕來的老陳都滿頭霧水,懵懂地望著她。她解釋說:“其實我要說的很簡單,兩位都是破譯界混跡多年

的人,你們一定知道,二戰時候德國曾啟用一部很著名的密碼,叫‘謎密’。”

我說:“是不是就是英格瑪密碼機?”她說:“對,就是英格瑪。”

老陳說:“英格瑪,我知道,不就是世界上第一代實用的機械加密密碼機嘛。”

她說:“對,破譯界一般都叫它謎密,因為密碼本身的名字叫謎密,製造成密碼機後密碼機的名稱叫英格瑪,但其實是一回事。”

我笑著對老陳說:“就像你,名字叫陳二湖,但有職務後一般人都喊你陳處長,一回事。”

黃依依說:“對。當時這部密碼難度並不是很大,但它轉換成機器,出現了世界上第一部真正的密碼機,以前有些所謂的密碼機充其量不過是加密機而已,理論上沒有密碼技術作支持。或者說,之前還沒有人能把一部密碼轉換成機器,英格瑪是第一部,所以被公認為是密碼發展史上的裏程碑。如果我說,斯金斯研製的這部商用密碼機是照搬英格瑪密碼機的,你們信嗎?肯定不信,因為英格瑪名聲太大,研究者也很多,要偷也不能偷這種顯眼的東西是不是?但是,我可以肯定地說,這部密碼機就是照搬了英格瑪密碼機,雖然有些改動,但都是換湯不換藥的,比如把齒輪換成滑輪,二十六個組合增加到三十四,連動變成驅動,僅此而已,理論和技術上的支持完全一致。打個比方,就像有人把翻譯的作品當作自己的著作出版賣錢一樣……”

這個發現確實讓我們大吃一驚,用黃依依話說,這足以說明斯金斯是個無賴、流氓。跟這樣一個做人做事沒有道德和科學底線的人打交道,我們的底線似乎也摸不著了。

晚飯後出去散步時,我和黃依依分析起斯金斯剽竊謎密的心理。我們都認為,斯金斯之所以不偷別的密碼,專偷謎密,是經過精心策劃的,不是傻,也不是無奈,而是她的一種狡猾和絕頂的膽識。偷謎密,正如偷大街上的廣告牌,偷天安門城樓上的毛主席像,你大鳴大放去偷這些東西,警察見了都想不到這是偷。斯金斯是數學界的名人,一般人誰想得到她這種人還會去偷,去搶。一個常人看來不可能偷盜的人去偷了一個常人看來沒人敢去偷盜的東西,你想想,這種偷盜往往成功率很高。其實,這也是一種智慧,當然是流氓的智慧。如果我們今天沒有看到這些數據,我們的任務就是破譯它,我們很可能就被她的流氓舉動蒙騙了,挖空心思地破啊破,根本沒想到謎底就在教科書上,在我們的身邊。

黃依依說:“她這樣做,是要被人恥笑的。”

我說:“可她目的達到了。密碼作為應用技術,隻要破譯不了,它就是成功。從某種意義上說,你也無權恥笑她。”

黃依依說:“看來我們也隻得跟她耍耍流氓了。”

我問她打算怎麼耍,她還是讓我給安德羅去信,挖挖斯金斯的底細。我知道安德羅是個很敏感、嚴謹的人,恐怕很難達到目的,所以那封信我一直沒寄。但就目前的情況來說,我們確實沒有接近斯金斯的其他辦法,似乎也隻能試試看。

當天晚上,我按黃依依的意思,給安德羅寫了一封信。

信的內容表麵上看很平常隨便,但措辭都經過精心考慮,原文我現在記不清,大概意思就是說我回來後一直忙於辦理妻子小雨的後事,未能及時給他去信,請他原諒。還說我剛到一個新單位報到,這是一所密碼學校,我將在這裏把從他那學到的知識傳授給更多的人。我除了給學生講密碼知識外,還附帶給他們講點密碼史,主要是蘇聯的密碼史,其中就要講到他以及另外幾個蘇聯著名的密碼專家。然後我就在他的名字後麵羅列一長串蘇聯密碼專家的名字,中間當然就夾了斯金斯的名字。我說我缺乏講課資料,希望他力所能及地給我找點這些專家的個人資料寄來。總之是繞來繞去,就是繞著圈子跟他挖斯金斯的底細。

信寄出後,我並不敢奢望得到回信。

15

我本以為黃依依洞悉斯金斯剽竊謎密的無恥行為後,會乘勝追擊,一門心思撲在光密上,哪想她又故態複發,瘋瘋癲癲的,今天去樹林裏給小鬆鼠喂餅幹,明天跑到警衛處去跟人下棋,甚至木工房也成了她尋開心的地方,常去串門。到辦公室,大門緊閉,不跟人交流,不看簡報,不關心敵情。老陳看她一副無所事事的樣子,常在我麵前抱怨,“你看,你看她,像話嗎?”

確實不像話。

這天,我去她宿舍找她,準備跟她好好聊一聊。一進門,我愣了,你猜她在做什麼?在用撲克牌給自己算命,好像算的是“愛情運”,算得一個人在屋裏哈哈大笑。我沉著臉問她在幹什麼,她竟滿臉認真地問我:“噯,我聽說你妻子去世了,是真的嗎?”

我沒好氣地說:“這跟你有什麼關係。”

她理直氣壯地說:“當然有關哦,你看我在幹什麼,我在算命,我要算一算,我和你到底有沒有愛情運。”

我對她吼:“我和你之間隻有密碼!”

她對我笑:“所有的愛情都是一部密碼,需要我們破譯。我已破譯了你的愛情密碼,那就是我。”

這天晚上,我回到家裏,把本來設在書房裏的小雨的靈台(骨灰盒、香爐、燭台)移到客廳。我要請小雨告訴黃依依,我和她之間沒有什麼“愛情密碼”,即使小雨走了,我心裏依然容不下第二個女人。沒想到,這反而又成了她向我發起愛情攻勢的武器。一天晚上她來找我,第一次看到小雨的靈台,震驚之餘,燒了一炷香,對著小雨的遺像,流淚滿麵地吐露起衷腸。她口口聲聲稱小雨為“姐姐”,要姐姐在天國同意她愛我,並且幫助她,讓我接受她的愛。

她說“:姐姐啊,我是真心愛他的,老天和你的在天之靈可以作證。為了他,我離開了心愛的事業,從偌大的北京來到這個偏僻的山旮旯裏。我不僅愛他那卷曲的頭發,青色的胡子碴,連每一根細小的汗毛也都愛……”

我實在聽不下去,一把拉她起來,對她吼起來:“你還有完沒完!”

她順勢撲倒在我的懷裏,一口咬住我的下巴,尋找我的嘴巴。我隻好丟下她,像在別人屋裏行凶作案的罪犯一樣,畏罪而逃。我像隻喪家的狗,待在外麵,不敢回屋,懊惱地等待她離去。黑暗中,我再一次強烈地懷疑,我帶回來的不是一個天使,而是一個魔鬼。

事後我幾天都沒有理她,直到老陳來找我,氣咻咻地向我反映,黃依依整天在辦公室裏敲敲錘錘的,讓他無法安心思考問題。“你玩就玩吧,在樹林裏喂鬆鼠也好,到警衛處跟人下棋也罷,可你別在破譯室裏鬧啊,叮叮當當的,別人還工不工作了?”老陳說著,臉上是一副忍無可忍的惡氣。

我起先不信,黃依依會貪玩到如此不分場合的地步。結果我跟老陳去他破譯室,果然聽見隔壁黃依依的屋裏,時不時叮咚作響,似乎是有個木匠在那邊幹活。我有些惱火,過去敲她的門,可怎麼敲她都不開。我拍著門大喊道:“黃依依,開門,我有話給你說!”隻聽她篤篤地跑過來,猛地拉開門,露出一張臉,滿臉怒氣地對我嚷道:“你幹什麼,你不是不理我了嘛,嚷什麼嚷?”然後砰的一聲又把門關上,根本不給我說話的機會,那樣子仿佛不是她影響了別人,而是我打攪了她什麼好事一樣。我氣得不行,真想一腳踢開門,但想想又克製住了。

“你看看,她這樣子,怎麼跟她合作嘛?”老陳又對我唉聲歎氣,“請個菩薩來,忙幫不了,反而老給你添亂,你說這密碼怎麼能破嘛?不瞞你說,這麼多天我連根毛都沒摸到,一點感覺都沒有。”

我安慰他說:“沒事,正常的,現在的密碼入門都很難,入了門就好了。”

安德羅說過,現在的密碼不是迷宮,而是黑洞。迷宮是走得進走不出,所以你即使不能破譯整部密碼,但照樣可以破譯部分電報,因為你不管從哪一段闖進去,前麵總有一截路可以走的;而黑洞是走不進的,但一旦走進去又一通百通,問題是你要想找到入口,比找到走出深奧的迷宮出口還要難!

老陳說他一點感覺都沒有,在我的意料之中。我知道,黃依依讓他參與破譯,本就是讓他來當替死鬼,就像打仗時的尖刀班、排雷兵,就是讓他們去送死,用血肉之軀為後續部隊掃清障礙,清理陷阱,你還敢奢望他們去攻占山頭打勝仗嗎?可問題不在這裏,問題是老陳是我們701一位很受人尊敬的破譯專家,他自始至終都不知道自己在破譯組扮演的真正角色。直到後來黃依依奇跡般地破了光密,他還蒙在鼓裏。後來的幾十年間我一直抱愧於老陳,原因就在這裏。不過,這都是後話,我們還是接著說黃依依吧。

一天下午,羅院長特地給我送來鐵部長的一封密件,是從機要轉過來的,上麵特別注明由我“親啟”。羅院長以為這一定是光密的資料,其實不是。是什麼呢?我後麵再說吧。當時羅院長可能聽到關於黃依依的一些閑言閑語,再加上那天她看所有的人都在辦公室裏忙著,唯獨不見黃依依,就對我說:“我聽到了一些不好的說法,說她工作態度不是很好。”

我說:“也不能完全這麼說,每個人的工作方法不一樣,她表麵上看是有點不……那麼刻苦,但聽她的有些想法,你會發現她是在認真工作的。”

羅院長指著她空蕩蕩的辦公室,“這像認真工作的嗎?上班時間也不知跑到哪裏去了。”我說:“有些事情……她帶回家去做了。”羅院長看我一眼,笑著說:“嘿,我看你總是說她好話,有沒有感情因素在裏麵啊?”我矢口否認。

羅院長說:“有也不是錯,你現在有這個權利。噯,小雨的葬禮你還是要考慮一下,不要再拖,人走了,還是入土為安好。”

我說:“現在哪有時間,我想等破譯了光密再來操辦她的事。”羅院長想了想說:“這樣也好,至於黃依依,我看你還是要找她談一談,讓她充分意識到肩上的擔子,專心致誌,不要再……我聽說她很不尊重老陳,這樣不好,你一定要設法把他們兩個人的心捏到一起去,不要搞同行相輕,更不要搞內訌。”

羅院長的話提醒了我,我決定找黃依依認真談一談,尤其是要讓她正確看待我,不能讓她陷入個人感情的泥淖中,影響光密的破譯。我還在這麼想,她似乎已經感應到。這天晚上,我踏著夜色回家,看見門把上掛著一隻布袋,裏麵裝著一隻酒瓶、一封信、一本書、一副撲克,還有一張紙條。我打開紙條一看,上麵寫著這樣幾句話:這裏有四封密信,請你按編號次序破譯,時限半個小時。不說你也知道,是黃依依搞的鬼!我雖然感到驚訝,但還是將布袋提進屋去,將裏麵的東西拿出來,擺在桌子上,開始破譯她的“密函”。

我先看了看酒瓶,發現酒瓶裏裝的不是酒,而是一張有兩個指頭寬的紙條。我拿出紙條看,隻見上麵寫著亂七八糟的東西,有中文,有英文,有俄語,還有亂塗亂畫的東西,比天書還天書。我對著紙條琢磨一會兒,預感到這可能是一份古老的“羅馬密碼”,酒瓶其實就是密碼筒。於是,我把紙條以各種方式繞在酒瓶上,當我以螺旋的方式往上繞時,“天書”中出現一行清晰的文字:

美酒和我一樣香醇,光密和你一樣重要!

我不覺搖頭笑了笑,世界上還有這樣的女人,自比美酒,還說自己和美酒一樣香醇!

接著去看信封,信封裏是空的,但信封上麵寫著一句亂七八糟的俄語。我很快識破其中的天機,提取出一句完整的俄語:

俄語是很複雜深奧的,俄國人造的密碼也深奧嗎?

然後我去看那本書,是奧斯特洛夫斯基寫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裏麵還夾著一頁寫滿數字的紙。我同樣馬上識破了它的“密鎖”,對著“電文”一頁一頁地翻起書來,最後我把從書中選出的文字組合在一起,竟是這樣一句話:

冬妮婭愛保爾,就像保爾愛革命。

撲克牌中潛藏的密語也很快被我破譯。當我按一定的先後次序重新排列撲克牌後,撲克牌側麵便顯露一行文字:

為什麼你的安德羅遲遲不回信?

我不覺陷入沉思,是啊,我給安德羅的信已經發出一個多月,但至今沒收到回信,這是為什麼?還有,黃依依煞費心機地給我出的四道密題,總不會隻是為了好玩吧?她葫蘆裏裝的什麼藥?還有,這些天她關辦公室裏老是咚咚咚地敲打著,究竟在幹什麼?如果真像老陳說的那樣,她在玩什麼稀奇玩意兒,會那麼神秘嗎?可不是玩又在做什麼呢?破譯密碼是高強度的腦力勞動,不需要在屋裏搞得跟雜貨鋪一樣,老是叮叮當當的。

我正這樣糊裏糊塗地想著,不料黃依依敲門進來。她一進門就問我密信破了沒有,我指著那四封密信,說她精力過剩。她不客氣地反駁我說:“你也太實用主義了,就算這是遊戲嘛,一個搞破譯密碼的人做做這種遊戲又有什麼可指責的,做這種遊戲說明她生活在密碼世界嘛。”我請她言歸正傳,說說她給我出這四道密題的真實意圖。她便給我講起來,意思是這四封密信分別代表的是不同時期的密碼,酒瓶是原始密碼,信封是移位密碼,書本是替代密碼,撲克牌是數字密碼,現在我們將這些密碼都稱為初級密碼。

“但是,”她解釋道,“不管是中級密碼還是現在的有些高級密碼,其實都是在這上麵打轉轉,在做各種複雜的加減法。比如說謎密(即英格瑪密碼機),理論上說它的技術就是數字密碼加上替代密碼。這樣相加出來的‘和’—新的密碼,依然還是數字密碼。”我懂她的意思,“隻有當這個‘和’值大到難以數計時,它才成為數學密碼。”

她說:“對。那麼你說這個巨大的難以數計的和值,產生的途徑有多少種?”

我說:“不外乎幾種,一、超大值的數字密碼和中大值的數字密碼累加;二、超大值的數字密碼和移位密碼相加;三、超大值的數字密碼和替代密碼相加;四、超大值的數字密碼和移位密碼又和替代密碼相加。主要就這麼幾種,一般原始密碼技術是不可能出現在數學密碼中的。”

她說:“對。既然我們可以肯定光密是一部數學密碼,那麼我現在想問你,憑著我們對斯金斯的了解,你覺得斯金斯在事隔二十年後設計的光密,可能采用哪一種‘加法’?你不要深思熟慮,憑直覺說。”

我說:“第一種,‘超大值的數字密碼+中大值的數字密碼’。如果你給我第二次機會,我選擇……”

她立刻打斷我:“沒有第二次機會。”我問她:“那你選擇什麼呢?”

她沉吟道:“坦率說,我現在沒直覺,所以我頭痛。我本來直覺很好,但這次就是沒感覺。”

我說:“是斯金斯剽竊謎密的流氓行為在影響你的感覺。”她問我:“你覺得她這次有可能再耍流氓嗎?”

我說:“我剛才說了,如果有第二次……”

她斷然說:“沒有第二次,第二次毫無意義。”頓了頓,她又說,“我真希望現在站在我麵前的不是安德羅的學生,而是安德羅本人,如果安德羅作出這樣的選擇,我會堅決地把這個可能性排除掉。你覺得安德羅為什麼不給你回信呢?”

我說:“不知道。”

然後她邀我出去散步。散步回來的路上,她又邀請我去她屋裏坐一坐。我說算了吧,時間不早了,該休息了。她說還早,才九點多鍾,走吧。我覺得今天晚上她一直都在跟我談密碼,不能太駁她麵子。我甚至想,也許她還要繼續跟我談密碼。所以,雖然我覺得不妥,但還是跟她走了。

這是我第一次去她房間,布置得溫馨典雅,但也很熱豔,其中貼在她床頭牆上的美國影星瑪麗蓮·夢露的海報畫給我突出的印象:那尤物撅著臀雙手撐在膝蓋上,仰頭望著你,豐厚的嘴唇微微翕開著,渾身上下都充滿欲望!

我禁不住在心裏暗想:真是什麼人崇拜什麼樣的偶像!

黃依依一進屋就忙開了,又是泡茶又是拿餅幹,甚至還拿出一盒當時很少見的高級香煙來,說是專門給我買的,並立馬抽出一支來要我抽,說她喜歡聞我的煙味。我點燃煙抽了起來,吐著煙霧問她:“你說我現在要不要再給安德羅去信?”

她即刻叫起來:“啊喲,你煩不煩啊,今天晚上都說了這麼多工作了,還是說點工作之外的事吧。”

我問她說什麼,她饒有興趣地望著我,要我說一說我當間諜的事,還有和我妻子小雨的事。我便簡單地將我在蘇聯的事給她說了說,關於我妻子小雨,我隻說了一些我們生活上的瑣事,至於她的真實身份和秘密,我隻字未提。這是紀律,絕不能說。

黃依依突然問我:“噯,電影上那些間諜都很風流,很浪漫,一回一個女的,女的還經常以色相從事間諜活動,你有過嗎?”

我說:“我有小雨,怎麼可能呢?”她說:“你們的關係是公開的?”我說:“就是不公開也不能啊。”

她說:“工作需要嘛。”

我說:“沒有這樣的工作,有了那就是腐化墮落。”

她說:“不叫腐化,叫浪漫,難道你從來沒有浪漫過嗎?”

我說:“我跟你說過了,在艱苦卓絕的戰爭歲月裏,我們就是靠革命浪漫主義的樂觀精神,戰勝各種艱難險阻,取得一個又一個的勝利。”

她伸出手拉住我的手說:“你為什麼總是這麼鐵麵正直,無私無欲呢?你不知道,你越這樣我越不能擺脫對你的愛。你理解我心裏的愛嗎?”

我慢慢抽回手,準備起身告辭。

她沒有阻攔,而是一動不動地坐在原位,靜靜地說:“你剛才幾次說要我給你第二次機會,其實你不說我都知道你第二次想選什麼,就是超出現有的四種可能,打破常規,把原始密碼的古老技術也一並加進去。”

我不得不佩服她犀利的洞察力。“對。”我說,“因為斯金斯用你的話說是個流氓,做事沒底線的,很可能超出常規,使一招怪招。”

她說:“我也是這樣想的,這也影響了我的直覺,因為我吃不準她。不過不管她有沒有這樣做,反正我是已經在這樣做,算是受她的啟發吧。”

我不禁問她:“你做了什麼?”

她說:“我做了一部數學密碼,給你的那四封密信分別代表四種加密技術,你現在回去把這四封密信加起來看,那就是我糅合四種不同的加密技術做的一部數學密碼,我最想對你說的話也藏在這部密碼中,你回去好好看吧。我可以提醒你,解密的鑰匙是‘4’,數字‘4’。”

我回去,將先前破譯出來的四句話依次放在一起,按她給我的密鑰,圈出每句話的第四個字,頓時幾個令我生厭的字眼倏地射進我的眼裏。

那幾個字是:我很愛你!

第二天剛上班,黃依依來到我辦公室,一進門就問我,有沒有譯出她最想對我說的那句話。我故意沉著臉,瞪著她,“我覺得那是你最不該說的話!如果你還想跟我說這個,請你回辦公室去,我沒有閑工夫跟你說這個。”

她反唇相譏,“這說明你根本沒有看出我要對你說的真正意思。”很久以後我才知道,她其實是想借此來表達她對光密的一種猜想和設想。“我很愛你”這四個字其實有個奇特的特點就是:四個字可以有幾種不同的排列,比如“我愛你很”,“很愛你我”,“愛你很我”等,但其根本的意思都沒有變。這是一種奇特的語言,她懷疑光密可能就是這樣一部密碼,可以顛來倒去地使用,像多米諾骨牌,沒有起點,也沒有終點。或者說,起點和終點是人為的,靈活多變。

而她老是在辦公室叮叮咚咚的,正是在搗鼓這樣一副“多米諾骨牌”。我是偶然發現她這個秘密的,那天我的洗臉盆架子不知怎麼的脫了一顆釘,鬆了,我去木工房想要顆釘子,正好看見張師傅在往一塊木板上打孔,旁邊攤放著幾張手繪的圖紙,上麵畫著像一部打字機一樣的平麵圖,標著尺寸。我看那字跡有點像黃依依,有點好奇,問師傅在做什麼。他說是黃研究員讓他做的,究竟做來幹什麼他也不知道。臨出門的時候,我又看見牆角堆放著一些圓的、錐的,還有像酒瓶和保齡球一樣的東西,又問師傅這幹什麼用的。師傅又說這是黃研究員先前做的,現在不用了,送來讓他毀掉。我不覺望著那堆東西驚奇起來,黃依依做這些稀奇古怪的東西幹什麼?她屋裏老是叮叮咚咚的,是不是就在搗鼓這些東西?我當時還沒有將這些玩意兒與破譯光密聯係起來,及至後來我聽了黃依依的想法,我才被她大膽新奇的設想驚呆。我不得不驚歎,庸人就是庸人,天才就是天才,你不服都不行!

那天我走出木工房後,在旁邊的樹林裏找到黃依依。她並沒有像我想象的那樣,在喂鬆鼠,而是站在一棵樹下,正與那個成天在樹林裏轉悠的瘋子說著什麼。瘋子仰頭望著樹冠或者樹冠上的天空,似乎在與她說話,又似乎沒與她說話,兀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喃喃自語著。這人就是黃依依第一次去老陳辦公室談到的那個人,那個瘋子。他叫江南,曾經是與老陳齊名的破譯家,後來因為破譯紫金號密碼瘋掉了,因為他身上有太多的秘密,瘋了也不能走出701,甚至不能與家人見麵,隻好滯留在大山裏,成天在樹林裏轉悠,與默默不語的樹木為伴,與不能說話的花草和小鬆鼠為伴,與他那已經失去邏輯但不失絢麗精彩的虛幻的世界為伴。平時,看見陌生人,他總會迎上去,把對方攔住,對他們說:“我破譯紫金號密碼了,這是國民黨用的最難的密碼啊,誰都破不了,隻有我能破……”被攔的人對他都很客氣,總是順著他說:“對對對,你破譯了,你是最了不起的。”於是他就很高興,張開雙臂做出一種飛翔狀,在路上跑啊跑,一邊跑一邊喊:“我破譯了紫金號密碼,我是最了不起的,我是最了不起的……”看著讓人心酸。

那天我走過去後,並沒跟江南多說什麼,我給他點了一根煙,好言好語地勸他走。然後我問黃依依都跟江南說了些什麼,她說她在問他是怎麼找到紫金密碼的密鑰的。我開玩笑說,你問他還不如問我,反正是胡說,我也會說。她答非所問,說:“我看見你去木工房了,你在當小人,調查我。”我如實說不是,但確實也偶然發現了她的“機密”,希望她跟我解解密。她這才跟我說起關於“多米諾骨牌”的想法。我感到很新奇,想追問下去。她說:“行了,這我都已經把它推翻了,不過我又有了新想法。前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我的手上落滿馬蜂,馬蜂咬爛了我的手,飛走了,留下一個個小圓洞,看上去我的手就像一副篩子,到處都是篩眼,而從篩眼裏漏出來的都是阿拉伯數字……”

生活中許多人都不相信夢,但對我們破譯者來說,夢是智慧競技者抵達勝利彼岸的秘密通道,在密碼的破譯史上,在夢中得到啟示而一舉成功者,不乏其人。黃依依興奮地告訴我,這個夢提示了她,開啟光密密鎖的鑰匙(密鑰)可能是一部原始而現代的密鑰機!形象地說,它是九隻具有多米諾骨牌效應的篩子組成,每隻篩子分九層隔板,每一層的漏眼有365孔,即篩子共有9×9×365=29565孔漏眼,每天的電報對應一個孔。就是說,某一份電報隻有某一個孔才能脫密,一旦某份電報找到那個孔,那麼這一天的電報都可以脫密。如果我們把電報的數字比喻成穀粒,用篩子篩它,反複篩,理論上說總有一粒穀子會從某一個孔眼裏漏下,然後一通百通,相同的穀子(同一天的電報)都會漏下來。這就是多米諾骨牌效應,不同的是,傳統的多米諾骨牌的“牽一動百”的第一動力是人為的,但現在她設想的多米諾骨牌的第一動力是“篩子為的”。換言之,它不是一條長龍形的多米諾骨牌,而是圓形的,平麵的,感覺“那條長龍”已經被無限壓縮,合眾為一,隻有當“某一個”通過“某一孔”,這條長龍才會依次排成隊源源不斷地漏出,像水桶裏的水,一旦底部出現孔眼,水就會成流成線湧出一樣。

我聽得非常激動,催促她快往下講。黃依依嗔怪道:“原來你還是個急性子,你要在對我的感情上有這麼急就好了。”她就是這樣,屢遭我拒絕依然心不死。她提了個要求,要我挨著她坐下來,我才有權聽她往下講。又是胡鬧!好在當時我們已走進林子,四周無人,我也走累了,陪她坐坐也無妨。我估計她一等我坐下來後又會有進一步的要求,所以坐下來之前我也有個要求,要她坐下來後一切都要聽我的。她答應了,我們才坐下來,她才開始說。她說,密鎖和密鑰的複雜化是現代密碼發展的趨勢,但這種複雜性卻受到無線電通訊本身的限製,尤其是距離遠、布點多的呈放射性的無線電通訊,一般的密鑰總是藏在報文中。

她說:“比如說謎密,如此高級的一部密碼,你知道它的密鑰是什麼嗎?”

我說:“單日是電報的前三組碼,雙日是後三組碼。”

她說:“對,是藏在報文中的。為什麼它非要在報文中做文章呢?”

我說:“因為它聯絡的電台很多,又是在戰爭時期,電台的流動性很大,人員的流動也很大,如果不這樣,比如專門造一份密鑰表,萬一掌握密鑰表的人死了,通訊就得癱瘓。”

她說:“就是這個道理。光密其實是斯金斯為美國軍方造的密碼,而美國軍方從二戰以來一直在搞軍事擴張,部隊遍布世界各地,部隊這麼分散,網點這麼多,可以說這注定光密不可能專門單獨造密鑰表的。”

“嗯,如果有專門的密鑰表,也不適合像現在國民黨這樣,讓特務係統用。”

“對,國民黨把光密作為台灣本島與大陸特務聯絡的密碼,更加可以肯定,它的密鑰不可能離開報文。因為特務分布多散嘛,人員行動的限製又很大,如果密鑰不在報文上,聯絡很容易導致癱瘓。”

“嗯。”

“所以,我相信,光密的密鑰一定是藏在報文中。但是會怎麼藏呢?如果僅僅沿用像謎密一樣,單日是哪幾組電碼,雙日又是哪幾組碼,不論是斯金斯本人還是雇傭她的美國軍方都不能接受,她一定會在無法擺脫的局限中尋找到靈活、多變的新的密鑰方案。然後,我又想起斯金斯早期發明的一個數學原理,就是陰影原理,也叫漏光原理,俗稱蜂窩原理,原理的實質就是一個固定蜂窩裝置,借助一個移動的光源,可以把黑與白,或者陰和陽分割開來。我現在沒有器械,無法給你演示。”

“我可以想象,比如說,我們的房頂是一塊蜂窩狀的蓋板,那麼陽光就成了一孔孔的漏光。”

“對。這有什麼好處呢?就是你隻要和陽光移動的速度保持一致,你就可以隨時處在陰影中,這對我們將來發展太空技術很有意義。”

我怕她把話題扯遠,提醒她,“還是說我們的密鑰吧。”

她說:“我正在做我的密鑰樣機,等做出來我演示一下你就明白了。”

我禁不住瞪大眼睛,我說:“你屋裏老是咚咚作響,就是在用那些酒瓶子、保齡球一樣的東西琢磨密鑰機?”

她說:“是呀,你們以為我在幹什麼?”

我不好意思地說:“老陳還以為你在玩什麼稀奇玩意兒呢。”她哼一聲說:“你們這些人,總是戴著有色眼鏡看人!”

我趕忙跟她道歉,說我們誤解她了。哪想她卻輕輕一笑,嫵媚地對我說,隻要我沒誤解她的愛就行,其他的她一概不計較。說著,來拉我的手。幸虧我事先要了權利:一切要聽我的,否則這時她一定會做出非分之舉。

那天黃依依走後,我一個人留在樹林裏,也像瘋子江南一樣繞著一棵大樹旋轉起來。我仰望著樹冠和樹冠上的天空,想起木工師傅在木板上打的那些孔,我仿佛看見一孔孔的光從那些蜂窩狀的孔洞中漏出來,隨之泄漏而出的還有光密的所有秘密。當時我想,瘋子江南為什麼每天繞著大樹轉圈,喃喃自語,顯得那樣快樂,就因為他有破譯紫金號密碼的玄想的快樂。那天,我也真切地體會到一種瘋子般玄想的快樂。

大約一個星期後,黃依依想象中的密鑰機被木工師傅打造出來,我將特別行動小組的人全都召集到會議室,聽她講解。

那密鑰機其實並不複雜,造型和功能都有點類似大街上常見的量身高的儀器,標尺可以自由移動,不同的是密鑰機的標尺是一塊蜂窩狀的木板,高度約三十公分,寬窄如書頁。底部是一個長方形的托盤,四邊有凹槽,槽中剛好可以放電報紙。

黃依依一邊示範著一邊給大家講解:“這就是我想象中的密鑰機,你們看,這是一塊隔板,上麵有很多蜂窩狀的圓孔,這標杆裏有一根活槽,槽子被分成三十一格,代表一個月的三十一天;這隔板上有一個滑輪,這樣隔板可以自由地上下升降,升降三十一格。

這標杆的頂部有一個光源,然後這兒底部的凹麵裏,是放電報的地方,電報剛好可以卡在裏麵。然後這個托盤也可以伸縮,伸縮格度也是三十一格,一格代表一天。現在我們可以想象,隨著隔板的上下移動和托盤的伸縮,這些孔漏下的亮點不斷移動。如果以亮點照中的數碼組合出的數字作為解讀當天電報的密鑰,那麼你們可以算算,這個密鑰有多大,三百六十五,也就是說在三百六十五天之內它的密鑰不會重複。那如果我們在這個光源上再稍做一點文章,比如說讓它多一塊隔板,就會產生兩個三百六十五個變化點,以此類推,有幾塊隔板,就可以做到幾年之內它的密鑰都不一樣。我現在初步設想有九塊隔板……”

老陳站起來,打斷她,“小黃,我說一點,如果有這麼一台密鑰機,對反破譯倒是很好,但是據我所知世界上還沒哪部密碼專門為密鑰搞過一個裝置。你們聽說過密鑰機嗎?”

黃依依說:“那你聽說過誰敢偷天安門上的毛主席像嗎?”我笑道:“隻有斯金斯。”

黃依依說:“是啊。正如安副院長說過的,我現在越來越相信,斯金斯偷盜英格瑪機技術絕對不僅僅是偷,而是她的智慧,她太詭異了,詭計多端,喜歡幹超乎常規的事。”

老陳說:“可是小黃你想過沒有,密鑰不是密碼的本質啊,它隻是幾個數字,是密碼的一個附屬東西,是防君子不防小偷的東西,斯金斯會花那麼大工夫在這上麵做那麼大文章嗎?”

黃依依說:“為什麼不?第一,它工夫其實很小,就這麼簡單的一個裝置,我們的木工師傅都可以造出個大概。第二,它產生的價值非常大,可以在幾年之內不重複密鑰。這是很難很難的,如果他們專門造一張相應的密鑰表,這個表要掛滿整麵牆呢,再說我現在基本上肯定他們不會專門造密鑰表,因為這不現實,用起來有後遺症,很難在實際聯絡中成功應用。那麼如果沒有密鑰表,僅僅在電文中設置密鑰,受到的局限很大,無非就是什麼前二組、前三組、後二組、後三組、中一組、中三組等等吧,不可能弄出這麼大的密鑰。第三,這個密鑰機的原理是斯金斯本人的。大家可能覺得,我為什麼會猜想斯金斯可能會造這麼一部密鑰機,就是因為斯金斯早有此數學構思。第四,我從斯金斯的諸多著作,包括她的有些作為中看,斯金斯不是一個太有深度的人,她不是黑洞,但她怪異、狡猾、善變、易躲,她是一條變色龍,很善於迷惑人。因為她缺乏深度,她造的密碼,在難度、深度上可能走不太遠,也正因此,密碼本身的難度有限,她更需要在附屬性的東西上,比如密鑰上增加難度,以彌補密碼本身的缺陷。”

老陳問我:“安副院長,你覺得呢?這有沒有可能,專門配一部密鑰機?”

我沒有直接回答他,轉而問黃依依:“我現在假設你這個猜想是正確的,就是對方確實有這麼一部密鑰機,那麼下一步我們就要仿造一部。仿造也是猜想,他們造這麼一個東西很容易,但我們要仿造很難,大小、高矮、尺寸等等,稍有偏差都不行,失之毫厘,謬之千裏。當然,我知道,隻是數據上仿造,那麼現在這個數據的演算量有多大?

她遞給我一個講義夾,“演算公式,演算量,我都列好了。”我接過講義夾,見裏麵夾著一厚疊紙,每張紙上都寫滿演算公

式和演算數據,而且公式都很複雜,數據都很龐大,密密麻麻的看得人眼睛直發脹。我說:“喲,這個演算量很大哦。”

她說:“當然大哦,隔板、托盤、光源,都是活動的,上下動,左右變,隔板數量還要增減,演算量自然不小。”

我把講義夾遞給演算室的蔣科長,“你看看,這個量大概需要多久能完成?”

蔣科長看了看,說:“我們所有人三班倒地幹,起碼也要一個月。”黃依依自己也叫起來:“哇,要這麼久啊?”

蔣科長說:“我們的條件和人力就是這樣。”她說:“要有台計算機就好了。”

老陳說:“萬一猜想不對呢?這個冤枉就大了!”

老陳一句危言,說得大家都驚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包括黃依依在內,最後都把目光落在我身上,等著我做主。說實話,我當時也不敢輕易拍板,這麼大的演算量,要花費這麼多時間和人力物力,萬一它是個不正確的猜想呢?那可就虧大了!可我轉念一想,破譯密碼本身就是萬中求一的事,哪有一猜就中的。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不去演算,怎麼就知道它是錯的?於是我沉吟片刻,毅然地拍了板:“如果這個猜想是正確的,我們就等於敲開了破譯光密的大門。和這個誘惑比,一個月,值得!”

接下來的一個月裏,你可以猜想我們是怎麼過的。我們特別行動組的所有人,把心思和目光都投射到演算組,人雖然在辦公室裏上班,但心思不在,總是恍恍惚惚的,總是想象著演算室裏的演算情景,總是滿耳都是那爆炒豆子一樣的打算盤的聲音。那段時間,素來沉穩的我也顯得有些浮躁,一天裏總有幾次要忍不住地站到窗前,望著演算組那排靜默的平房發呆,那巴心巴肝的樣子,就像一個溺水逃到荒島上的人,翹首盼望著拯救自己的船隻從遠處而來。

當然,最受煎熬的還是黃依依,她幾乎是茶飯不思,寢食難安,天天都往演算室跑,打聽演算結果。她緊張得幾乎都不會笑了,有時我逗她,她也沒多大的反應,嘴角草草地抽動兩下就了事,一副魂不守舍的夢遊模樣。我見她一天天地消瘦下去,心裏有種盲目的感動和愧疚。一天,我與黃依依一起上樓時,她不知怎麼的,腳下一軟,跌倒在樓梯上。我攙她起來,扶她到我辦公室裏坐了,勸她放鬆一點,不要把演算結果看得太重。她竟瞪大眼看著我哭了,一邊像吵架似的嚷道:“我能不看重嗎?這是我來701後提出的第一個破譯光密的猜想,真要是像老陳說的那樣錯了,還不被人笑掉大牙!”

那天我第一次有種衝動,想把她攬在懷裏抱抱她,安慰她。當然,我馬上又意識到這是荒唐的,我的理智比鋼鐵還要堅硬,那是長期的間諜工作和對小雨的愛鍛造出來的,不論在何時何地,我的理智總是堅定地守護著我。我知道,人世間沒有完美的事情,我們要甘於忍痛和接受煎熬。

到第二十九天,演算終於到收官階段。我們特別行動小組的人全都擁進演算室,等待著最後的結果。演算室的案台上,寫滿數據的紙張已經堆了兩三尺高,可還有幾個人在向台上報數,像股市報盤一樣,源源不斷地報:

1234567890,

0187654321,

2345678901……

所有的數據彙聚起來後,最後由蔣科長把它們統一加減乘除一遍。

當蔣科長在眾目睽睽之下坐到一架又長又大的算盤前準備開始作最後的演算時,我和黃依依緊張到了極限。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蔣科長的手指上,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的手指在算盤上飛快地撥動。偌大的演算室裏沒有一點聲音,隻有那算盤珠子在啪啪地響著。那聲音雖然輕小,但感覺裏卻像一記記重錘打在我們心上。

最後,蔣科長的手指像被電擊似的,抽搐了一下,懸在空中不動了,而在他僵死的手指下,還有幾個珠子緊貼在算盤中間的橫梁上!這就是說,最後算出的結果是一個“不盡數”,除不盡,數破了。換句話說,就是黃依依的猜想是錯的!

蔣科長嚇壞了,愣在那裏,不敢報。

演算室裏頓時死一般沉寂,空氣一下緊張得似乎都要爆炸。黃依依見此失控地叫道:“不可能!你算錯了!”

我已從愕然中回過神來,趕緊上去安慰她。黃依依卻突然像瘋了似的衝上去,一把抓起算盤,狠狠地把它砸在地上,哭著衝出了演算室。

算珠子紛紛滾落在地,在我的麵前和腳邊彈跳著,滾動著。一個令人夢牽魂繞的猜想,一場興師動眾的演算大戰,就這樣以失敗告終!

這天晚上,我第二次去黃依依的宿舍。我想去安慰她,沒想到她似乎已經自我安慰了,情緒比較穩定,正倚躺在沙發上在看一本國外的休閑雜誌。見我進來,她坐起身歉疚地說:“對不起,我……太沒有理智了。”

我說:“沒事,可以理解。你要不砸算盤,說不定就是我砸了。”她見我這樣說,一下變得喜悅起來,“是嗎?我擔心你生我氣呢,讓你難堪了。”

我說:“給我們難堪的是斯金斯。”

她咬著牙罵:“這個魔鬼!我以為……這次把她逮住了,沒想到,撲了空。”

我說:“我也沒想到。我也以為你這次勝算蠻大。”

她說:“所以才下這麼大決心,興師動眾地支持我?結果卻讓人笑話了。”

我說:“沒人會笑話,這是破譯密碼,不是撒網打魚。這次演算量是很大,同誌們付出的努力也是超常的,所以失望可想也是超常的。但是,我想他們會理解的,因為江南每天就在他們的窗戶外麵徘徊,他們每天看得到,也想得到,破譯密碼雖然是一件日不曬雨不淋的事,但同樣需要付出甚至包括生命在內的犧牲。”

她很感動地說:“我……我真不知該怎麼說,你太好了,謝謝你。”我笑道:“承蒙誇獎,不勝榮幸啊。”

她卻認真地說:“真的,我很佩服你,榮辱不驚,拿得起,放得下,我不行,我做不到。”

我安慰她,“你也不要氣餒,這不叫失敗,它隻不過是一個破譯者難免要遇到的挫折而已,破譯密碼不是猜謎語,可以靈機一動,一蹴而就。”

她閃動眼光,把手輕輕地放在我的肩上,說:“我知道,你放心,我不會氣餒的。我離開北京時到祖衝之的像前膜拜過,還許了願,我相信神靈會保佑我們。”

我拿起她的手,本來準備要把它們從我肩上拿掉,可她卻借此抓住我的手,很認真地說:“在天,我知道你不敢愛我,所以我一直努力想忘掉你,把你從我心裏趕走,可是不行啊,你說我該怎麼辦?”

我連忙把手從她手中掙脫出來,準備告辭。她沒有抗拒,隻是勸我再坐一會兒,可我擔心她“故伎重演”,決意走。她怏怏地送我到門口,一直眼巴巴地望著我,欲言又止的傷心樣子讓我心裏酸酸的。我預感到這時她要挽留我,我可能會失去反抗力,所以我更加堅定地走了。在回家的路上,我不禁想起安德羅對我說過的話:在你沒有破譯密碼之前,隻有一個白癡才相信自己一定能破譯密碼。這不是一片土地,密碼也不是一把土豆,隻要你種下去,給予辛勤的勞動就會迎來收獲的一天。我油然為破譯密碼這種鬼都害怕的事唏噓感歎起來,以致一夜不眠。

18

大約幾天後的一個晚上,夜深了,我正準備去衛生間洗漱,忽然聽到有人敲門。我疑疑惑惑地去開門,竟然是黃依依立在門外。我驚訝不已,“這麼遲了,你還不休息,有什麼事嗎?”

她盯著我,不說話。我看她頭發淩亂,臉色非常難看,在昏黃的燈光下顯得蒼白,一副病態。我擔心她生病了,趕緊請她進屋,問她:“你怎麼了,臉色怎麼這麼難看,是不是生病了?”她渾身失去了筋骨似的,一下倒在我懷裏,閉著眼,一聲不吭,像是昏迷了。我連忙將她扶到椅子上坐下,又是呼她,又是摸她額頭,手忙腳亂,不知所措。當我決定放開她去打電話時,她忽然睜開眼,搖搖頭說:

“我沒事,別打電話。”然後就用一種很深情的眼光默默地望著我。我說:“你剛才昏過去了,怎麼回事?”

她點點頭,一副心力交瘁的樣子:“我太累了……我很累……你……還有光密……都讓我很累……”說著握住我的手,要親它。

我想把手抽出來,“你到底怎麼了?”

她緊緊捏著我手,目不轉睛地盯著我,久久才說:“在天,你要相信,我們都需要老天的幫助,你還記得我離開北京前曾在祖衝之的塑像前祈禱過嗎?”

我說:“當然記得。”

她說,聲音透出一種哀傷和絕望,“可是我,一個被男人拋棄的人怎麼可能得到老天的垂愛?在天,你希望我能破掉光密嗎?”

我預感到她可能又要來老一套,一邊用力想抽出手,一邊笑道:

“廢話,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你能破掉光密。”

她極力緊握我的手不放,“那我們就相愛吧,在天,我需要你的幫助,老天都知道我愛你……老天看你都不愛我怎麼會愛我?真的,在天,這次……失敗……在天,幫幫我,你愛我就是對我最大的幫助……”

我說:“依依,你怎麼……又說這個了……”她說:“這關係到我們能不能破譯光密……”

我打斷她,“沒有這個說法!”我奮力抽出手,退開去,完全像個逃兵,一邊討饒,“依依,你別為難我了。”

她追上來,又抓住我,“你為什麼不愛我?在天,我愛你,真的愛你……我知道你也是愛我的……”

我氣惱不已,看看靈台上小雨的骨灰盒,禁不住把她拉到門前,指著門說:“你走,快走!”

她茫然無措起來:“在天,我真不知該說什麼……”我說:“你什麼都不要說了,快走吧。”

她說:“我不走。”說著全身朝我身上倒,“在天,你愛我吧,抱抱我吧……”

我猛然推開她,往後退去,“你別過來……快走……”

她站住,濕漉漉的雙眼裏既有一絲幽怨更有一份熾烈。她說:

“在天,我真的不知道說什麼……我知道,我不應該在這時來索取你的愛……應該等我們把光密破了……可是,在天,這次失敗對我打擊太大了,上帝沒有幫助我,神靈沒有站在我這邊……我在不停地問自己,為什麼,老天為什麼不幫助我,就是因為我沒有得到你的愛……一個沒人愛的人是得不到上帝的寵愛的……在天,相信我,我愛你,我需要你的愛……”

我繞到小雨的靈台前,指著骨灰盒說:“黃依依,請你尊重我,請你不要在我妻子麵前對我提愛這個字,你沒權利愛我,我有妻子!”

她說:“可小雨已經走了,我相信……她會理解我們的。”

我說:“對你來說她死了,對我來說她永遠活著。你快走吧,請你尊重我。”

她說:“那你為什麼不尊重我呢……在天,抱抱我,我需要你,我愛你,請你……”

我忍無可忍,提高聲音:“你別說了!我們之間沒有愛,你沒權利愛我,請你走,快走!”

她竟一屁股坐在沙發上:“我不走。”

“你不走我走!”說著我朝門外走去,走到門口,我又忍不住回過頭來對她說:“你不覺得你很荒唐嗎?哪有這樣愛人的?!”她愣愣地望著我,崩潰似的跌坐在身後的沙發上。

那天晚上,黃依依足足在我屋裏待了一個多小時後,才步態遲疑、緩慢地走了出來。她沒有東張西望,而是一直向前,夢遊似的往外走著。直到看著她消失在自己樓道裏,我才悄悄摸回家。

屋裏的茶幾上留著一張紙條,上麵隻寫了一句話:安在天,我恨你!

我趕忙劃根火柴,背對著小雨的靈台把紙條燒了。

第二天早上,我去食堂打飯,等了許久都沒見黃依依來。我不由忐忑起來。正當我茫然四顧時,培訓中心的王主任朝我走過來,問我:“噯,你們新來的那個數學家,昨天晚上怎麼啦?”我很奇怪他一個培訓中心的人,隔我們破譯局遠遠的,怎麼突然問起這話,便有些冷淡地回應道:“她怎麼啦?”王主任說他昨晚從招待所回來,都快兩點了,天上下著瓢潑大雨,他竟看見黃依依跟丟了魂似的,一個人在雨中遊蕩,淋得跟落湯雞一樣,怎麼勸她,她都不肯回去。

我知道是怎麼回事了,便趕緊打了飯,稀裏呼嚕地刨起來。我想幾下吃完,去問問小查,黃依依有沒有事。可我沒有想到的是,王主任打了飯後竟坐到我旁邊,一副還想跟我探聽點什麼的樣子。更讓我沒有想到的是,就是他,這個王主任,後來竟對我們破譯光密製造了極大的麻煩,還差點毀了我和黃依依!我當時要是預見到這點,一定會毫不留情地把他從飯桌上攆走。可我不是未來的先知,無法知道後麵的事。我當時隻是非常討厭別人打聽我們內部的事,特別是有關黃依依的事,別人一提我就煩。所以,當王主任湊過來想跟我說什麼時,我隻給他一副冷臉,埋頭扒了幾口飯就走。

我到辦公室,沒看見黃依依。問正在做衛生的小查,說她還沒來。過一個小時,我又去問,小查還是說沒來。我有些氣,批評她,

“你是黃研究員的助手,不見她來上班,你也不管她?去屋裏喊她。”小查有些委屈,說:“我去喊過了,屋裏沒有人,我也不知道她去哪裏了。”

我一下愣在那裏,腦子裏突然出現一個可怕的場麵,我不由被這臆想中的場麵嚇得頭都大了,慌忙帶著小查去找她。先去房間看,使勁敲門,又叫又喊,裏麵就是不見動靜。但我有種預感,她就在屋裏。於是,我向鄰居家借來家夥,捅開房門,發現黃依依正發著高燒躺在床上,昏迷不醒。我們趕緊給醫院打電話,讓他們立刻派車過來,把她送去醫院。

醫生檢查後,診斷沒什麼大問題,隻是重感冒,我才放下了心。

19

小夥子,不早了吧,咱們明天再聊吧。

嘿嘿,時間會讓你忘掉很多東西,但有些東西可能隻有死亡才能讓你忘掉。我說的這些我其實很想把它們都忘掉,但是忘不掉啊……

20

我在前麵說過,我在年輕時曾談過三次戀愛,但都不成功,最後還是組織出麵幫我解決的婚姻問題。說實話,我在對付女人方麵沒有太多的經驗,特別像黃依依這樣一個“胡攪蠻纏”的人,我更是顯得手足無措。但我也有我的武器,我的武器就是固執。我人生中的許多成功都得益於我的這種固執和固執的追求,我相信我也能

“固執”地處理好我與黃依依的關係,處理好個人情感與國家利益的關係。

今天看來這未必不是我人生中的一大錯誤,即或不算錯誤,至少也是處理不當。可放在當時當地的環境和情景中,我不“錯”行嗎?我隻能“錯”!這好像是個悖論。可破譯密碼本身就是悖論,在701,像我這樣生活在悖論中的人多著哪!我不知道這是我們701人的崇高偉大,還是我們的人生悲劇。

不說遠了,還是言歸正傳吧。

第二天下午,我去醫院看黃依依,她居然已經出院。畢竟隻是感冒,來得急,去得也快,吊了藥水,很見效果。從醫院出來,我猶豫著該不該上門去看她一下。最後,我還是從領導這個角度考慮,決定提點水果去看看她。我不知道是她真的恨我,還是故意裝出冷若冰霜的樣子,見了我很冷淡,說話很嗆人。我問她病好一點沒有,她竟白我一眼,說:“好不好跟你有什麼關係,像我這種下賤之人,死了你才高興!”一句話嗆得我愣在屋當中,不知該說什麼好。可見我不說話,她又急了,對我大聲嚷嚷:“你說話啊!”我說你這樣子我還有什麼話好說的,你好好休息吧,我走了。她立刻又生氣,罵我,說早知道我不是存心去看她。我隻得停下步來,對她說:“依依,我真的是誠心來看你的。”她冷笑說:“恐怕是來看我的笑柄吧。”我放開喉嚨訓她:“你還有沒有一句好話!”她看我火了才緩了語氣,讓我坐下來,陪她下盤棋。我不想下,因為根本不是她的對手。她不管我,端過棋盤,一手黑子,一手白子,幫我跟她下了起來,跟個神經病似的,念念有詞地:“啊,我估計你會這樣下……你下這兒我就這樣下……這下子嘛你那個水平一定會下這兒,其實這棋下得很臭,可是沒辦法,你就這水平啊……”逼得我最後不得不奪過棋子跟她下起來。

下著下著,棋盤上落滿了她的眼淚—她老毛病又犯了!又開始責問我為什麼不愛她。

我說:“我們不談這個好嗎?”

她說:“我要談,我要你告訴我,你為什麼不愛我?”我說:“因為我心裏有我愛的人。”

她瞪著我說:“誰?就是那個……遺像上的人嗎?”我點頭。

她說:“你不覺得荒唐嗎?”

我說:“我覺得……死者的屍骨都還沒有入土,就另覓新歡才荒唐。”

她冷笑:“哼,人死了,不給人家安葬,還當寶貝供奉在那,你以為這是對死者的尊重嗎?”

“我要等一個日子。”

“什麼日子,是周年祭,還是誕辰日,還是八一建軍節,還是

國慶節?”

“都不是。”

“莫非還要等到我們破譯光密?”我說:“對!”

她眼裏突然出現一絲莫名其妙的亮光,定定地看了我很久,說:“你的意思是……難道我破譯了光密,你就會愛我?”

我苦笑道:“你怎麼整天就想著愛,難道愛有這麼重要嗎?”她反問我:“難道還有比愛更重要的?”

我說:“當然,對我來說破譯光密就是現在最重要的,比其他任何東西加起來都還要重要。要說愛,這是最大的愛,是愛國、是愛黨、愛人民、愛社會主義的具體體現。”

她說:“可是我們的黨,我們的國家,還有我們的人民,我們的社會主義,沒有說你隻能愛他們,不能有其他的愛。”

我說:“其他的愛要服從這些愛,我現在隻想破譯光密,除此之外別無他念。”

她說:“我也想破譯光密,而且我相信隻要你答應我一個要求,我一定能破譯。”

我說:“隻要不是我們之間愛不愛的問題,其他任何要求我都可以答應你。”

她說:“現在我什麼要求都沒有,如果我破譯不了光密,我也將不會有任何要求,但是如果我破譯了光密,你要答應我一個要求。”

我說:“什麼?”

她說:“娶我!你娶我!!”

我該怎麼說呢?說真的,這個要求不過分啊,瞎子阿炳為701立了功,組織上都要送給他一個老婆,黃依依要真破譯光密,立的功遠比阿炳要大。這時候,她提任何要求我們都應該滿足她,隻要不違法,何況是我。她破譯光密,我是直接的受益者,於公於私我都沒有理由拒絕她。如果沒有特別的隱情,我會毫不猶豫地答應她,哪怕我一點也不愛她,我都願意娶她,何況我—怎麼可能不愛她?她那麼漂亮,那麼有才華,那麼有風情,哪個男人不會為她動心?我敢說,是男人都會喜歡她,如果說她有點兒作風問題,也是因為喜歡她的男人太多,對她的誘惑太多,加上長期在國外,對男女關係看得比較隨便而已。作為老婆,這當然是個缺點,但我認為對一個男人來說她的優點遠遠大於缺點。我甚至可以這麼說,隻要她破譯了光密,哪怕她沒有那些優點,同時又有作風問題,我照樣願意娶她,正如林小芳一樣,就權當是為英雄獻身!

可是我……不行啊!為什麼?

因為小雨其實沒有死!

你不知道,這是個騙局,是總部精心策劃並製造的一個大騙局,目的是為了我走後讓小雨以一種絕對隱秘的身份從事諜報工作。她“死後”,改名換姓,從莫斯科到了彼得堡,從公開的使館工作人員變成了黑道上的軍火商,與“飛機”同誌一起出生入死,沉浮諜海。當時除了總部的個別領導外,沒有人知道這個秘密,包括羅院長,包括我開始也不知道。我是怎麼知道的?是鐵部長告訴我的。鐵部長可能在北京聽到一些關於黃依依追求我的風聲,專門給我送來密件鄭重告訴我事實真相。就是那天羅院長轉交給我的那個密件!那一天,我震驚極了,同時我也明白了,當初組織上為什麼要讓我那麼招搖地捧著小雨的“骨灰”回國,外交部為什麼要開那麼隆重的追悼會(並發簡報),然後又讓我在家裏專設靈堂……等等一切都是為了擴大、傳播她的“死訊”。我們需要讓更多的人知道我喪了妻,某種意義上說這是小雨能夠安生的“條件”。相反,多一個人知道真相對小雨的生命安全就多一份威脅。

但是那天晚上我沒辦法,黃依依把我逼到絕地,我隻有兩個選擇:一是答應她的要求,她破譯光密後我娶她;二是對她道明實情,讓她心甘情願死了心。我選擇了後者,因為我明白第一個選擇決不可能,那將對她造成極大的傷害。這等於是雙倍地欺騙她,她也將受到雙倍的傷害,我於心不忍,於情也不忍。最後,在她對著毛主席的像發過毒誓後(保守秘密,絕不外傳),我一五一十對她道明了真相。她像被這駭人的事實嚇壞了,虛弱地望著我,久久不語。後來又像突然爆炸似的,號啕一聲,涕淚交加,雙手捧著一張淚臉,跌跌撞撞地破門而去,任憑我怎麼喊和追都置之不理。

這天晚上我在她屋外徘徊很長時間,直到看見她屋裏的燈熄了,沒有發現什麼異常才回家。可以想象,我一定狠狠地打擊了她,從此她將不再對我心存幻想。讓我無法想象的是,她究竟會怎麼來對待此事?會不會因此而憤然離開701?她做事很絕,不計後果,我真擔心她做出激烈的舉動,導致組織和她本人兩敗俱傷。為此,我連夜給她寫了一封長信,塞在她門縫裏,希望她能正確對待這事。不知是我的信起了作用,還是別的原因,第二天我看她準時出現在辦公樓裏時,我頓時有種喪魂落魄的快樂。不過,我也明顯發現了她的變化,就是她不再像以前一樣快樂,她變得沉默,變得冷漠,尤其是對我,目光裏透出一種冷若冰霜的寒意,時常令我茫然若失,忐忑不安。

一天下午,我們開了個小會,主要是針對黃依依此次攻勢失利,分析得失,探討新的路子。黃依依自始至終一言不發,我主要講了兩點:第一點,關於分析率的問題,這是個反映大家成績的標杆,我們的分析率由開始的不到2‰,到現在將近5‰,這個增長速度和幅度是可喜的。但是從破譯的角度看,雖然分析率一路攀升,但是這個分析率的含金量還不是太高。什麼意思呢?就是我們現在分析出來的一些字啊,詞啊,數字啊,具有針對性和陌生度的關鍵字和詞,相對比例占得比較小,大部分字和詞以一些部隊代號、番號、人名、日期等類似的名稱居多。我大致統計了一下,類似的名稱占了總分析量的87%。這意味著我們的分析吃了偏食,沒有遍地開花,這對破譯不是好的狀態。好的狀態,分析率不一定很高,但是要遍地開花,滿世界都是窟窿。現在我們某一處窟窿很密集,大部分地方又是死板一塊。第二點,是一個要求,也許是一個苛刻的要求。我要分析科的同誌把已經上交的分析電報全都帶回去,重新分析一遍。我這樣做是基於這樣一個考慮,就是:我們境外報刊都是十天半月後才能看到,一些即時反映的線索被丟掉了,回頭對著當日的報刊再分析一遍可能會有新的發現。

事實證明,我的想法是對的,電報分析質量由此有了很大改善。老陳似乎是直接的受益者,幾天後他興衝衝地找到我,給我帶來他的喜訊:他完整地解讀了一份密報。密報的內容是:“老狼”業已啟程,務必到老地方守候,有香蕉相送……

這就是老陳的本事,他憑著對敵情的了解和長期積累的浩如煙海的翔實資料,可以平地拔樓,就像一個天才作家,不識文理照樣能著書立說。在二十年前,加密技術尚未數據化的情況下,解讀這麼一份電報價值連城,它可能出現牽一動百的多米諾現象,從而導致整部密碼的崩潰。

為此,我們又開一次例會,對老陳的密報解讀進行討論。可黃依依似乎對老陳取得的成績不以為然,她在會上說:“首先我祝賀老陳實現了零的突破,第一次完整譯出一份電文,據說現在有關方麵已經證實該電文的正確性。但是,老陳由此認為我們的破譯工作已取得多大突破,並對我們下一步工作提出了切實的建議,這我不敢苟同。在我看來,這僅僅是一份單純的電文而已,對我們破譯光密來說並無實際意義,九牛一毛而已。指望通過一根牛毛得到一頭整牛顯然不切實際,我們不要過分樂觀,更不要輕易下決定,把破譯工作誤入歧途。”

老陳忍不住反駁道:“你說這是牛毛,那以前我們就是通過幾根牛毛得到整頭牛的。”

黃依依說:“那是以前,那時的密碼主要靠人工設計,由一份電文引發第二份,進而第三、第四,這種可能性是存在的。現在的密碼完全數學化,你要一通百通,必須要從根子上解破它的數學原理和程式、程序,否則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不要指望一而再再而三。所以,我建議老陳不要癡迷其中。”

老陳瞪著她,讓她指出一條新路。她攤攤手,說無可奉告。“所以,我說你還是不要好高騖遠,”老陳不客氣地說,“踏踏實實從資料和聯情(聯絡情報)入手,從具體的每一份電報入手,能破譯一份就是一份的收獲,我相信量累積到一定程度,必然會發生質的變化。”

黃依依說:“當然,如果你能這樣完整譯出上千份電報,大功就告成了。不過,等我們積累到這個量的時候,這部密碼可能早已過了有效期,報廢了。我剛說過,我們現在不要指望這份電文是一隻雞,可以下蛋,可以舉一反三,不可能的。它就是它,是一隻公雞,既不能下蛋,也不會變成鳳凰。然後你想,老陳,以後就算一個禮拜給你破譯一份吧,什麼時候才能積累到上千份?”

老陳生氣地說:“這總比像你這麼瞎折騰好嘛。”黃依依也提高聲音,“我怎麼是瞎折騰啦?”

我感到一些火藥味,趕緊攔在中間勸和。黃依依仍舊一副不依不饒的樣子,有些刻薄地說:“老陳,不瞞你說,你現在做的工作以前叫破譯密碼,現在實際上就是一個高級分析師的工作。”

老陳驚愕不已,“你說什麼?我這是分析師的工作?那樓裏那麼多分析師,為什麼到現在也沒有譯出一份電報?你不是每天也在看他們的分析報告,千分之幾的幾個字、詞,還經常張冠李戴。”

黃依依道:“所以他們隻是一般的分析師,你是高級的。”

氣得老陳霍地從座位上站起來,狠狠地瞪著黃依依,“哼,感謝你直言相告,我也有句直言要對你說。”

黃依依說:“請講,我洗耳恭聽。”

老陳咬牙說道:“你這樣子能破譯光密,那……”黃依依很有興趣地看著他,“那怎麼樣?”

老陳剜她一眼,伸出手掌,“我用這隻手給你煎魚吃!”

黃依依笑答:“好,我等著,那魚一定好吃,說不定還帶著你的肉香哩!”氣得老陳轉身就走。散會後老陳來到我辦公室,一進門就氣呼呼地對我發牢騷,數落黃依依的不是。我替她開脫幾句,老陳更不高興,指責我,“不是我說你,你有時候過分信任遷就她,這樣不好。比如這次,我就很納悶,破譯密碼先找密鑰,完全是本末倒置的做法嘛,而你居然還支持她。你把她當神仙看,結果會使你變成小醜!”

我說:“怎麼叫本末倒置?這是一種新路子。”

他說:“什麼新路子,事實證明是死路一條。哼,我破譯密碼二十多年,還沒聽說先找密鑰的做法。密鑰是什麼?是屋子大門的鑰匙,就算給你鑰匙,讓你進了門,可我們要的東西都在保險櫃裏,你打不開保險櫃,光進門頂什麼用。相反,隻要我能打開保險櫃,沒有鑰匙,我可以爬窗進去……”